记得早先少年时
大家诚诚恳恳
说一句是一句
清早上火车站
长街黑暗无行人
卖豆浆的小店冒着热气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
车,马,邮件都慢
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从前的锁也好看
钥匙精美有样子
你锁了,人家就懂了
初知木心先生,是因为这首《从前慢》。“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慢,是时间积淀的沉香。早时,科技发展慢,人心也慢,万事万物都在慢。黎明即起,背一竹筐上山去,采药或摘花,与自然相融,看太阳慢慢升起,就像看爱人的眼睛,心里满是期望。
晌午时,方觉得一日尚过一半,慢,真是美啊。搬来一张木椅,在太阳底下,伸着懒腰,慢慢地等待远方的来信,慢慢地过每个日子。没有出差的机票,没有一条条信息,没有有体制化的程序,慢慢地等,只是等,也是很美的一件事。
对待美好的事情,要静下心来,慢慢地等,好好珍惜,不该被太多的杂念绊住,到了最后只剩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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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心,本名孙璞,号牧心,于1927年出生在乌镇一家孙姓的大户人家。孙家乃望族,也系书香门第。小时候家里的佣人清洁厅堂,换下了条案上的宋瓷,临时摆上明代官窑。女主人看见了,轻声呵斥说,明代的东西都拿出来了,快给收回去。
1937年末,乌镇沦陷。当时木心十岁,小孩子们唯一能做出的抵抗行动是,不上日本宪兵队控制的学校。家里聘了两位教师,凡亲戚世交的学龄子弟都来上课。”
在一次家庭聚会上,少年木心口出狂言,“写诗么,至少要像杜甫那样才好说写诗”,惹得长辈们哄堂大笑。
木心和茅盾是远亲,孙家花园和茅盾故居在一条街道的两端。茅盾到上海做事,在乌镇留下一屋子欧美文学经典。年少的木心手不释卷,如饥似渴地阅读,“得了‘文学胃炎症’”。
书读多了,便开始尝试着创作,起初是模仿古人的风格。他将诗稿给词宗先生看,词宗先生说他的诗词与唐宋人的相比,并无区别,故他将诗稿全焚了。木心不甘于只是模仿,埋头于书房,所以才有了如今我们熟读的这般美好的《从前慢》吧。
十九岁时,他借口养病,独自上僻静的莫干山写作,雇人挑了两大箱书,其中有他钟爱的福楼拜和尼采。一个人住在家族废弃的大房子里,白昼借着天光,入夜就点上一支矿烛,专心读书、写文章。渴了,就冲一杯克宁奶粉;饿了,有个乡下姑娘定时来送饭。一开始顿顿有米粉蒸肉,颇得少年欢心,“此物与炒青菜、萝卜汤之类同食,堪爱吃一辈子。”到了后来,肉块变肉片,肉片变薄,至于不见。(木心调侃,由散文成了五言绝句)
冬日山风刺骨,到了夜里,更是寒冷无比,有时甚至有老虎用利爪在木门前挠抓,惊得木心一身冷汗。山民讥笑他:“好好个少爷不当,非要到这荒山野岭来受苦。”到来年春日,莫干山漫山野花。下山时,挑夫的背上重了十余斤,那是木心先生一个冬天写出的厚厚几册书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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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爷般锦衣玉食的生活并不能让少年木心满足,尤其在那个动荡的时代,安逸仿佛是原罪,“人家出洋留学,法兰西、美利坚、红海地中海、太平洋大西洋,我只见过平静的湖。人家打过仗、流过浪、做过苦工、坐过监牢,我从小娇生惯养锦衣玉食,长到十多岁尚无上街买东西的经验。”
1947年,满腔热血的木心参与了反饥饿反内战的学生运动。他走上街头,演讲,发传单,大卡车上跳上跳下。“白天闹革命,晚上点上一支蜡烛弹肖邦。”
1948年,木心投奔新四军,画马恩列毛的巨幅画像。后因此事被当时的上海市市长吴国桢亲自下令开除学籍,又被国民党通缉。木心避走台湾,直到1949年才返回大陆。
先生爱诗,他恪守内心的审美,守护灵魂的高洁,不允许任何人把美弄脏,即使拼了命,也要小心守护。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时,央政局常委陈伯达曾有一次在会上公然嘲笑德国诗人海涅。木心先生在座上听得火冒三丈,最后抑制不住内心愤怒,站起身来,指着陈伯达说:“你也配对海涅乱叫。”
此话一说,却给先生招来了牢狱之灾,他被关在阴暗潮湿的防空洞里,到处都是污浊的脏水,每天吃酸馒头和发了霉的咸菜。饭菜上来,人未开口,就已爬满苍蝇。可是木心却说:一个人不能变成一个鬼,不能说鬼话说谎言,不能在醒来时看见自己觉得不堪入目,不管什么时候,一个人都应该活得是自己、并且干净。
后来先生被造反派囚禁十八个月,造反派逼着他写“歌功颂德”。先生不肯,造反派变本加厉,抓住先生的手,咔擦折断先生三根手指。
某夜他乘看守不备,从木栅栏里钻出,逃出后茫然自顾,发现竟没有可以去的地方,只得又从刚钻出的木栅栏里钻回。
他将造反派给的写自白的纸,写米粒大小的笔记,每天写一千多字,尽管在黑夜什么也看不见的情况下,他还是写得密密麻麻、工工整整。囚禁一年半,他也写了一年半,66张纸,每一张都两面写尽,足有65万字。
只有内心真正做到干净的人,才能在牢狱之中,依然坦然自若,志向高洁。没有一丝怨气,没有愤怒,也没有戾气,恪守着内心的诗意和审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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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2年,木心旅居美国。在纽约牙买加区的一幢小公寓里,他以绝笔的心情日日写作,“燃烧,独对雕像,夜夜文艺复兴”,写出大量的论文、随笔、小说和诗歌。“我喜欢发高烧40度写作。发热发到不倒下,好开心。”
八十年代末,他给一群旅美的中国艺术家讲“世界文学史”,从而开始了一场长达五年的“文学远征”:从1989年1月15日开课,到1994年1月9日最后一讲。每位听课人轮流提供自家客厅当教室。没有课本,没有考试与证书,更没有赞助与课题费,不过是在纽约市皇后区、曼哈顿区、布鲁克林区的不同寓所中,年轻的艺术家团团坐拢来,听木心神聊。
“风雪夜,听我说书者五六人,阴雨,七八人,风和日丽,十人,我读,众人听,都高兴,别无他想。”
他以为今日所有伪君子身上,仍然活着孔丘;
他比喻佛陀是飞出生命迷楼的伊卡洛斯;
他引嵇康为兄弟,推崇屈原是中国文学的塔尖,而陶渊明是“塔外人”;
他将杜甫晚年诗作与贝多芬交响乐作比较;
他评价中国古典文学,“儿女情长,长到结婚为止;
英雄气短,短到大团圆,不再牺牲了”;
他说巴尔扎克是彩色的陀思妥耶夫斯基,陀思妥耶夫斯基是黑白的巴尔扎克;
他说鲁迅的幽默其实黑多红少,是紫色幽默;
他形容莱蒙托夫的厌世,“人生舞会中退出的孤独者,在冷风中等待死神的马车”;
陈丹青还记下了他一句粗话,“古代,群山重重,你怎么超越得过……有人对我说,洞庭湖出一书家,超过王羲之。我说:操他妈。”
这是这个孤傲了一辈子的人,飘零海外时,偶尔念及的温暖记忆。
自然有人非议,有人冷嘲。他笑嘻嘻地要学生替他作证:木心不是妖怪,是个普通的健康的老头子。他对旅美的艺术家圈子保持距离,冷眼旁观,“来美国十一年半,我眼睁睁看了许多人跌下去,就是不肯牺牲世俗的虚荣心,和生活的实利心。既虚荣入骨,又实利成癖,算盘打得太精:高雅、低俗两不误,艺术、人生双丰收。生活没有这么便宜的。”
后来,陈丹青整理了那五年那五册听课笔记,共85讲,逾40万字。这不是一本纯粹的文学史,而是木心的个人文学记忆,是木心之所以为木心的渊源。这是木心留给世界的礼物,也是文学的福音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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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心一生的生活颠沛流离,可是他却依然听肖邦,听莫扎特,画画、写作,在别人眼里,木心的生活居无定所,到了暮年,应该是很凄惨才是,可木心却却活得很高级。
乔伊斯说:“流亡是我的美学。”木心自称不如乔伊斯阔气,只敢说:“美学是我的流亡。”
木心,向世界出发,流亡,千山万水,天涯海角,一直流亡到祖国、故乡。他只想永远站在美的一面,活得干净一点。他人的生活对他来说毫无意义,自己的生活,对他人来说也毫无意义,他活得才叫纯粹。
他自己裁剪制作衣物,自己设计制作鞋帽,把鸡蛋做出十二种吃法。把灯芯绒直筒裤缝制成马裤,钉上五颗扣子,用来搭配马靴。西装第一要讲料作,要纯羊毛,细软的头发要梳得一丝不苟,精美的皮鞋要擦得一尘不染。
有一次,有一个大陆的年轻人问木心:你是流亡诗人吗?木心微笑回答:我不是,我是散步散得远了就到了纽约。生活最好的样子不正是风风火火的冷冷清清吗。独自清醒,享受冷清,却风风火火,有滋有味。
到两千零六年,阔别家乡24年后,木心回到乌镇。这一年,木心已经80岁了。在孙家花园的废墟上新建起一座二层小楼,周围香樟、榆树丛生,名曰“晚晴小筑”,那是木心晚年隐居之所。院内绿树成荫,曲曲折折的石子小路蜿蜒曲折,有小桥、有流水,有落叶满地。此时他在乌镇已无一个亲人,他是这古老大家族的末代苗裔。“少小离家老大回”,面目全非的故乡,迎来了双鬓染白的游子。
贝聿铭的弟子去乌镇,与木心商议如何设计他的美术馆。木心笑言:“贝先生一生的各个阶段都是对的,我一生的各个阶段全是错的。”
少年时的富家子弟,青年时的热血男儿,壮年时的饱经磨难,中年时的颠沛流离。“我爱兵法,完全没有用武之地。人生,我家破人亡,断子绝孙。爱情上,柳暗花明,却无一村。说来说去,全靠艺术活下来。”
他爱吃家乡的小吃,人到暮年,吃起零食依然是无休无止。别人都劝他注意身体,木心说:贪食家乡食品,其实就是咀嚼童年呀。
木心不会用手机,也不会上网。听说自己的读者大多数是青年人后,他自己摸索着上网与豆瓣上“木心”小站的网友进行对话。一位网友很心疼木心,说木心先生,您老啦,多保重身体。木心回答:我并不算是老人,只算是诗人。
晚年的木心住在乌镇,不参加任何文学活动,凡是有机构邀请他,他都推辞了。他也不参加任何演讲,不接待别人的来访,就连乌镇的人都不知道乌镇还生活着这样的一个人,直到现在还有许多人依然以为木心一直生活在美国,不曾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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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五年,木心一直住在乌镇,安静地像树上的花,甚至连落在院子里的鸟,他都不愿意惊扰。一个人在靠窗的房子里画画、写作、做衣服。人,真正的高贵是来自骨子里的教养。
二零一一年的寒冬,木心被送到重症病房,陈丹青一直陪着他。
他俯下身问木心:“老师您还认得我吗?我是丹青啊。”可是那时的木心已经失去意识,完全不认识陈丹青了。
陈丹青不回家,深夜就住在医院陪着木心, 凌晨两点多的时候,老人家声音虚弱,开始不断说胡话。
陈丹青弯下腰仔细去听,听了半天什么也没听清:“老师,您有什么想说的吗?”
木心嘴唇微颤,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过了一会儿,木心突然张开眼,紧紧拉住陈丹青的手,清楚地喊出了七个字:“叫他们不要抓我!”
陈丹青跪坐在老师身旁,牢牢握住他的手,像哄孩子似的哄着他:
“不要怕,老师,没有人会来抓你的。”
木心像是听懂了陈丹青的话,永远闭上了眼睛。陈丹青看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
陈丹青说:“这就是他的句号,全部加起来,是他的一生。”
图片来源 Ⅰ 网络四十多年,木心一直节制着自己的苦难记忆,他在心里埋得很深,不与任何人提起。但是,到了自己完全无意识时,这些记忆全部涌了上来,变成了他最后的告别。
诚觉世事尽可原谅,但不知去原谅谁。物是人非,那些人也早已化为烟尘,究竟该原谅谁呢?
2011年12月21日,伴着莫扎特与巴赫的钢琴曲,穿着黑色尼子大衣、戴着格子围巾的木心躺在鲜花中,与这个世界告别。先生一辈子不落俗套,他要以‘木心的范儿’高贵地离开。
木心一直没有下葬,他的骨灰盒,安静地摆放在“晚晴小筑”他的卧室里。路过的每一个人,透过窗子,仿佛依然可以看到那个穿着大衣、戴着礼帽,无比体面、无比尊贵的人。
在这个世界上,真的很难得有一位渺小的伟人,在肮脏的世界上,干净地活了几十年。木心先生一辈子的不合时宜,却一辈子干净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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