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零下十五度,她睡在梧桐树下,睁眼迎来的是第一缕晨光,一如当年。此后,她开始喜欢一个人在树下,静静的看书、冥想。她注册成了一个网络作家,她写了很多故事,那个故事的主人公叫筠,是关于一个歌手明艳外表跌入泥泞的梦想,关于一条繁华老街被抛散的遥远。
有人问:“为何你笔下的故事都是忠于悲剧?”
她说:“因为他们的命运足够悲伤,因为这路的尽头最是荒凉。”
“什么是荒凉,你又在诉谁的荒凉?”
“荒凉是零下十五度冰冷的心跳,是繁华之下虚妄的孤寂。这条路上“他们还在走,只是远离了初晨的信仰,他们越走越远,身后是不堪回首的梦想。而我,恰是身处其中,这条路上有我的故事,也许…也有你的。”
暖风轻袭的午后,领着一帮孩子在室外草坪上活动,我依靠在梧桐树下,看着他们在身旁相逐,不久便嬉笑一团,我几乎开始喜欢上这里的一切。虽然,很多同事都较我年长,但凡我这般年纪的幼教,都是守着童真,任岁月将我们变得越发寂寞与沧桑。
这里的风,容易抽散思绪,有梧桐,适合生出许多寂寞与情愁。但足以令我置身零下十五度的心,蓦然一阵恍惚。当梧桐落叶落入掌心,枯皱的纹路崎岖地在眼前蔓延,随着过往扑面而来。
零下十五度清秋路在我印象中,梧桐最早是生在故乡的那条路上,那路有一个极美的名字——清秋。出自宋朝词人笔下的名句,“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清秋路,梧桐自村头一路奔向群上环合的老镇中学,像一条笔直的河流在金色原野中缓缓流淌。北风过境,麦香翻滚,宛若贯穿汪洋中的百米大坝,中流隔阻。稍显突兀却无违和的,便是沦陷在村头的一座古庙,被风雨吞噬了一方墙角,教岁月输去了四壁光辉,早已变得颓圮萧索。若逢雨期,清凉漏在檐上,连成老嬬低吟的一首游子当归的歌。
寂叶满径无人扫,一席秋梦任平生。行者倚歌,往来不息。但逢秋节至,清秋路那一季金黄,仿佛山间少年情窦初开的恋情,羞涩而又美好。四季更迭,将万顷清风与昏蔼染尽,一路上奔腾过我一去不返的放肆青春,与年少时呼啸而过的梦想。
零下十五度清秋路我和她的故事,正如清秋路一样,没有北京老巷堂鼓声满的繁华,仅仅只是波澜不惊的祥和。至今她那纤细的身影,披着一肩柔和的乌发,还有身后扬起的梧桐落叶,充斥在过往生涯的每个角落,尚余回音。
我其实较筠长一岁,不过她是天生成熟稳重的性子,衬得我愈发活泼天真。想来,大抵在别人眼中,我倒是那个年纪小的。但我一直固执的认为,不过是婶婶家家教太严罢了。我和筠在很多方面都是迥乎不同的,一静一动,一清淡如水,一热情似火。最后愣是在外人愕然的眼光下,姐俩比谁都好。后来,我甚觉父母颇有先见之明的,让我晚一年上学,于是我便能和筠蹭在一个教室里,甚至做过三年同桌。那时我们早晚在清秋路上穿梭,梧桐落叶溅满肩头堆积成我们日益成长的岁月。
从田间扑彩蝶到登山聊梦想,从总角之交到豆蔻婷婷,清秋路上都有我们深深浅浅的足迹。
暮日放学,三月的夕阳总是走得稍慢些,我俩故意落在最后,步伐也是极慢,清秋路在脚下变得俞来俞长。我和筠在垄上光着脚丫相互追逐,软泥上凹陷着大大小小的足印像一个个深沉的吻。跑得久了,坐在路旁的溪边白石上 满身浸入暖色中,斜晖潋滟出满头汗水,两脚蹬进水中,掺黄了周身的溪流,我俩恶趣味般的搅起漩涡,染黄了整个下游,不过没多久便被淀了个干净,连同那双浸在水中的双脚。
书包挂在梧桐树上,树下坐着相对而靠的我和筠,筠是天生的文艺骨,会做些极有情趣的事儿。比如,她拾起一些完整的梧桐叶,用铅笔写下很多我不曾识过的诗词,但都有关秋月梧桐。我低头在她授意下将叶笺藏到树洞里,不为某一阵清雨而打湿,抬首之际,恰能瞥见她嘴角啜着一抹若无的浅笑。那是诗的笑,美的笑,我想。
每次回家得晚,筠她家的犬能吠到十二点,我猜是被筠她妈嗓门给吓的。但我们仍旧如此不疲地做着令筠妈发火的事,像早晨村头公鸡还窝在坑里的时候,我和筠便爬到清秋路上晨跑。曙光初展,霞色未央,乡间隐约会传来阵阵天籁之音。当然,那要是我奔放的歌声,当筠在闺房里看古典著作时,我抱着收音机大声唱着九零后情歌。歌声荡在山涧,洪亮得能把汀中的一滩鸥鹭惊起。而像这样在筠身旁是,大抵只是唱些《梅花三弄》《水调歌头》之类的给她听。
“衰草连横向晚晴,半城柳色半色笛。若将绿蜡作红玉,满座衣冠无相忆。”清秋路梧桐叶落的清静伴着筠柔和的嗓音组成一首优美的诗,我喜欢将她浅吟的诗句,唱成缱绻的曲调,换得她泉水般的笑声。
那时的清秋,是清,是静,是宠辱不惊,而又满满都是希冀。
零下十五度清秋路我与筠之间有过的最为光辉的事迹,便是才艺赛上的齐夺魁首。筠一手毛笔字颇得村中老辈的真传,一笔一划皆是秀丽山峦。而我在山涧明月练出的歌喉,自然也能俘获众多老师的心,不过很少人知道,筠的乐器是学得极好的,能甩我整条清秋路,但她却很讨厌唱歌,音乐课上更是不怎么开口。偏偏她却能写出一手不错的歌词,两人也曾创作出几首完整的歌。当时我想,筠就天生是个玩文字的,却不料,这到最后,生生成了另外一种悲哀。
筠告诉我,她最大的梦想,便是做一名写手,品诸类书,写诸多文字。而我抱拳对她说,我定要做一个歌手,此后天涯南北,也能将声音传到她耳边。
而过了许多年后的现在,回味起那些梧桐叶落的信仰,只觉得是霎那流星,转瞬只剩下苍茫夜空中的无限荒凉。
看着眼前这些梧桐树下的孩子,不知道是否也会在流星飞烁的夜晚,许下更荒唐的梦想。
只觉得心里颇不宁静。彼时,隔壁班音乐老师正带着孩子们练习歌曲,那熟悉的曲调伴随着过往离别的泪水悉数翻涌,我又一头扎入往昔的思潮中。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问君此去几时来,来时莫徘徊。天之涯,海之角,知交半零落。人生难得是欢聚,唯有别离多。”
中考后的那个夏至,在师生红着眼眶一首《送别》中结束了我们的初中生涯,歌声回荡在清秋路上,久久不去。而后来我才知道,我告别的不仅这些……
中考成绩一出,打破了我以特长生同筠上高中都预想。夏末,我被父母安排去了一所普通学院。年少时对离别总归不会来的太快,我同父亲上路那会儿,筠也跟到村头,我趁父亲转身之际,冲她比了一个心形,露出一嘴大白牙,示意,我会想她。她无奈般笑着,挥了挥手,只是眼中似乎泄露了别的什么。但我没有深究,便已转身,再未回头,走尽了清秋路。列车启动,我望着路那头纤细的身影和身后飞扬的乌发,随着满季梧桐模糊在窗外。此后,消失在我的视野中,发现手心还紧攥着一片皱巴巴的梧桐叶,早已失去了完日鲜艳的颜色,惨淡的纹路搅乱了一顷寂澜的心湖。我终于闷声哭了起来,到底是告别了什么。
后来刚开始的那学期,筠为数不多的几次来电,是我在陌生城市里渴望到近乎贪婪的温暖。只是到了最后,这点情怀被迅速燎原起来,变得一发不可收拾,而且,不单单止我。
印象最深刻的是,一天深夜,我听到电话那头哽咽的声音,她说:“怎么办,我快坚持不住了不…”那时候她刚刚经历文理分科后的第一次测试,分数一塌糊涂,我在这边安抚了她几句,内心却一片苦涩,我并未告诉她,那些在自己擅长领域上,在面对真正实力时,被对比得如跳梁小丑般的可笑与自卑。已被击得溃不成军的无力,犹如来自深渊的魔爪,紧紧地扼住喉咙,一步步沦陷与窒息。
我们都像个不谙世事的稚子,急着向这个世界迈出步伐。不曾料到,前路多的是利箭暗藏 命运总是在我们蹒跚向前时,毫不留情的推出一只黑手,让我们摔了个遍体鳞伤。
零下十五度清秋路到了次年十五,我才再次见到筠的,而那种情况下是极为不易的。在我异乡求学那年,父母迁居到镇上,只有外婆还在故里。那天正好赶上回家陪过节,故乡的旧俗不改,我跟着舞龙的队伍,走到了清秋路。那你多少和小时候有些不同,农田已经荒了许多,再也难见那金色汪洋的浪涛。清鸣的烟火冲上夜宵,朵朵盛绽,点点繁烁缀在梧桐树顶,亮彻夜辰。让我看清楚了清秋的寂寞与孤独,还有人群中的筠。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当梦中久挥不去的身影与现实重叠起来时,我们都读懂了对方激动的心情,此时无言胜有声。
我们依旧能热情的拥抱在梧桐树下,哪怕彼此模样早已变得相互陌生。我眼前的筠像极了埋头苦干的腐朽书生,那头她曾经最宝贝的长发,变成了利落的齐耳短发,一副中规中矩的黑框眼镜,盖住了年少时灵动的双眸。下巴更尖了,稍牵起唇角时,只能掀起一个勉强的笑容。出乎意料的,我俩都没有来过月下畅谈,仅是寻常的叙旧和对时光流转的感慨。末了,听到她笑着戏谑道。“倒不曾想,当初那个邻家小妹妹,如今变成了妆容姣好的大美女。”我含糊的应了句,不敢去看她眼中盈满的忧伤与茫然,和身后寂寞的梧桐。只是在那之后,我已极少闻得她的音讯。
故事并未结束,而此时,起风了。我家孩子们送上校车。校车扬尘而去,再不回头。再也回不去了,在那年,我的童年,我的青春,曾经充满明媚的清秋路,还有我最最爱的故乡。再也,回不去了。
十二月,我坐着客车前往清秋路,风夹着霜刮在脸上,化不去的冰凉。
故乡已被华路旅游区,曾经的百亩良田,已被大大小小的店面取代。浮世烟华从此与清秋沉静紧紧贴在一起,紧紧的,毫无缝隙。
零下十五度清秋路清秋开始学起了繁华的轻浮,去尝尽红尘的世俗。而我们呢?当年梧桐树下的姐妹花走远了……
当年我走出学院大门后,将音乐的梦想永远搁置。找了当地幼儿学院的面试幼教,终日年华虚度。同时,就为了高考实际性分数,放弃了摆弄那些虚无的文学。开启了甚至可能是人生中第一次的唱歌经历,走起了音乐特长,但凭她对乐器的敏感度,相信这条路不会很难走。只是那些过去讨厌的要刻意变成过去,而那些曾经喜欢的永远只能是曾经。
灯火逐渐朦胧起来,我沿路走到曾经和筠埋下叶笺的树下,洞中最上面的那一片,是她中考前写的。
庐山烟雨浙江潮,未到千般恨不消。
到得还来别无事,庐山烟雨浙江潮。
它说,期望的原点就是实现的终点,为何现在我回到这里,原点还在,依旧是那个原点,而我却非走在终点的那个人。
看着枯叶上稍黯的字句,有些想笑,却又笑不出来。
是了,北辰虽在,澜空已改。而我们呢?当年梧桐树下的姐妹花走远了,带走了年少那片星空,那一弧醉月,那十里清秋。
零下十五度清秋路零下15度中,我听到胸口依旧有力的跳动,仅仅只是少了,昔年曦光下,那路伊始处,炙热的温度。
风起夜凉,我将回忆完结在这里,但故事只是开始,不是最终。
那夜,我睡在梧桐树下,在零下十五度的梦境里。我看到天地一线,第一缕晨光升起。我看见——
眼前的清秋从曙光中隐现,越来越近,越来越长。梧桐树翠青,又清又静。近了,它染黄成一派寂寞,落了,成了一季繁华……
光影不断流转,田垄上追逐的女孩跑了出来。而身后那清溪,那麦浪,迅速流走,湮灭在万家灯火……
而女孩一路越走越快,越走越远。谁的素颜上了严妆,随着青丝斩成短发。她们再遇,拥抱,然后转身,走向陌生的路口。
最后,我看见一个在歌手舞台上强颜欢笑,一个在深夜里寂寞厮守,越走越陌生,越陌生越荒凉。
Had I not seen the Sun,I could have bornethe shade.But Light a newer Wilderness,My Wilderness has made.
我本可以容忍黑暗,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可如今,太阳却将我的寂寞照耀得更加荒凉。
也许我们倾此一生,
能度过无虞岁月,
能度过惨淡时光,
能度过一路上的狂风万丈,
却渡不过那些温度流失后,华丽外表下的无限荒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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