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 · 天君之死(九)
—— 百里卓川
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圆脸大眼,一双浓眉拧挤在额头,脸红扑扑的,腮帮子鼓着,就好像是肚子里的怨气涌到嘴上,却被牙关咬住,不肯吐出来似的。他摊开自己的手,红肿里泛着血色,一看就被什么东西打了,打的人下手很重,让这孩子展开了手掌,却十指蜷缩,细微的颤抖在关节上攒动,说不出的疼痛。
“你又惹什么祸了?”说话的人是个中年人,拔背挺胸,一脸的英气,虽说岁月还没有在那张廋俏的脸上刻意雕琢,但细小的纹路还是在眼角额头落下了痕迹,颧骨上的肌肉已不复当年饱满,四十岁的生命已经有了重量,在双颊上抹去了些鲜活,沉淀了些持重。
“我没惹什么祸!”小男孩抗议道,“他们欺负小猴子,我不允许,他们就动手,我凭什么不还手?”
“哦?这么有理?”中年人慢条斯理的说道,“那为什么师长打你手掌,你却接受了?”
“打他们虽然有理,但却还是坏了学规……”小男孩挺了挺鼻子,一脸的道理,“一码事是一码事,好汉做事好汉当,我认!”
“所以,连武技也不用?”
“不用!”小男孩满目的骄傲,“要是在手上使了伎俩,那就不是好汉了!况且要是手不红不痛的,回头那些老头子又会来你这里告状,我才不要呢!”
“好……”中年人微微点点头,一脸的欣慰,“有些骨气!”
“哎呀!好疼!”本身得意洋洋的小圆脸,五官在上面打起了架。
“刚才还充好汉呢,怎么上个药就喊成这样?”
“好汉要敢作敢当,又没说不能喊疼——哎呀……呀呀……”
小男孩咧着嘴逞着能,中年人正在仔仔细细的往他的手上涂着怀里拿出的药膏,虽然疼的缩头跺脚,浑身乱扭,可那双被涂药的手,却是分毫不动。
可就在上药的当中,那青翠的山林却变了颜色,枯萎顺着藤蔓四处攀爬,本来在枝头栖息的阳光,顺着鸟儿最后的哀鸣一同衰落在了滚滚的地面上,那里不仅没有了曾经茂密的草木,就是平展的地形也狰狞的扭曲在一起,折裂的缝隙里空间模糊不清的涌动,翻腾出无法注目的噪乱。腐败的气息逼迫着黑暗无孔不入的侵袭一切,把那男孩和中年人的世界一点点的在窒息中抹去。
“师父……是修罗场!”男孩说着话,便长大成了男子,圆脸有了刚毅的棱角,浓眉下双眼炯炯如炬,小时候的松垮短衣,这时已是武者的劲装,外面套着的宽袖大衫,被席卷起来的大风吹的猎猎作响,无处不在的黑烟从天际盘桓到四周,遮天蔽日,却掩不住这青年的一派雄武。
“左岚!把它们打发回去!”中年人头上的杂发里,已经只有了几缕黑色的条纹,皱纹在五官的交结出伸展,遍布面庞,过去了很多年,身体的巅峰已经过去,但一身的修为却在光阴的积累里,让他的身姿焕发出一种苍茫的强劲,“这是我们戒仕的使命!”
“是!师父!”
那个最早是个孩童,刚才还是青年,现在却已经苍老的男子——左岚,伸出了他那枯爪一般的手,手里的劲道捏碎了烟潮中的魇兽,一只,两只,一群,两群,不管是排山倒海还是无孔不入,不管浓烟里隐藏了怎样的怪物,不管这世界扭曲或者凋敝成何等凄凉,只要左岚还在,他就有能力把这对抗延续下去。
世界在崩塌?这都是表象,只有到了终点才是定论,只要还有时间,生灵就会重新回来,只要一切还能延续,天地就会在光明的分割里划出自己的疆界,滚滚的生命会在四季里变迁,死亡与出生交响在喜怒哀乐里,为这个宇宙注入呼吸。
“多荒谬啊……”一个声音,一片踪影,其实只是一个人,“你想维持的这个世界里必须有时间,可这也注定了你必须死,真是可怜……”
左岚什么也不想说,他能说什么呢?只要他活着,这个声音就会不停的纠缠着他,让他放弃,让他让渡出自己的希望,告诫他死亡就要来临,却不能让一切终结……。
“死亡……如果这不是终结,值得吗?”声音终于不再玩弄自己的行迹,那个人从浓雾里走了出来,“你想要一个后继者?不,你不会有后继者,你的出生就决定了一切,你不会有未来,也不配拥有过去!”
来者的背后出现了巨大的怪物,它高大如山峦的身体排斥着充溢天地的黑烟,把自己拥挤出曾经封禁它的狭小的空间让它兴奋不已,滚雷般的吼声敲打着这个不属于它的世界,让三界的空间都会因为它而仓皇失措。
“阿鼻的孩子……最强大的持名之物……这也算是你最后的老本了……”左岚的脸衰老的已经没有了血肉,褶皱的皮肤趴在颧骨上,却还在嘴角的倔强里,挑挂出一副英雄的气概。他的头发干枯,稀疏,在那怪物搅动的气流中凌乱的脆弱的飘舞,却撼不动一节节骨骼所支撑起来的高大身形。老了又如何?左岚是个英雄,生下来就要担当起天下兴亡的英雄,死亡就算已经开始抽干他的血液,在每一寸关节中诱惑着他放弃这支离破碎的坚持,他也决不妥协,从生到死,难道一个人勇敢的按照自己的使命活到最后不是一种幸福吗?
“你有什么可以坚持的?”那个人有着一切,青春,美丽,漂亮的弧线锻造了他完美的脸庞,眼角中不见一丝沧桑,唇色里含满世事风华,他身上的衣衫里藏着江山,轻轻一扬手,衣袖里就能荡起千古是非,“我能看到一切,所以我才要终结三界这荒谬的未来,三界一体,为什么非得是众生界?为什么非要是如此噪乱脆弱的生灵来担当?不……左岚,你和彩衣和八鸣山都是痴妄的产物,你们才是这世界的毒药……”
“我要完结你,完结你们……”那人说,“到头了!这一次你们,你——逃不掉了!”
“终结了吗……”左岚凄苦的笑了一下,阿鼻的孩子已经开始咀嚼三界,所有的努力最终确实都失败了,天地已经破碎,零落的除了虚空,就是否定一切的无情,没有未来了,就算过去也一并不存在了,这连时间都要吞噬的毁灭,真的就要来了吗……。
“可即便这样……”左岚还是伸出了他的手,手上升起的血色变得凄凉,在干涸暗淡的肤色里鲜艳的暗红触目惊心,这一刻他突然想起了那曾经被师长打的血红的双手,他做了对的事情,却注定逃不出规则的惩罚,他认,他哀嚎,喊叫,被打的龇牙咧嘴,但他却绝不后悔,如果有些事情是对的,做了一定会付出代价,一个英雄会害怕这些代价吗?
“可即便这样……”左岚很满意,他胸中的希望从来没有熄灭,他坚信他必须去做他认为对的事情,即便一切看起来都注定是个失败,即便所有的努力,都会付之一炬,但对于他,对于一个必须在时间里才能体验,才能活着,才能有所感悟的生灵,拥有信念和能力无所畏惧,无所牵挂的去追逐他的使命,难道不是一种幸福的信仰吗?
“即便这样……我可不会伸出手来等死……毕竟你可不是什么师长,你的道理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学规……”
“你……”那个完美的人知道一切,他明白左岚是什么意思,他的眉毛动了动,麻木而又完美的表情就又重新掌控了一切,“螳臂当车真的那么有趣吗?”
这个声音再次飘动的时候,完美正在驱逐混沌,阿鼻之子占据一切的欲望,连它的发动者都被排挤出了可以存在的空隙,那人已经放弃了自己的形象,在这最后的一幕里,众生界里只有了参天的怪物,和小如尘粒的左岚。
“有什么办法?谁让老子是英雄?”左岚笑了笑,那话语轻抚在毁灭之中,飘荡起一个强者的骄傲,“那就拼到底!”
金黄色的火焰在黑色的动乱里燃烧!最后的混沌,那被阿鼻之子制造的虚空所驱逐的最原始,也是最后的存在,成为了凤凰复活的灰烬,火焰的意志从尘粒中扶摇直上,顺着混沌的形状凝结出了生命动人心魄的界限,让虚空,那无法看见,不能形容的虚空因为生命灼热的边沿而露出了它那空洞,完美,平缓的弧线:圆。
“左岚!左岚!”
有人在叫?左岚的脸上就又恢复了血色,肌肉饱满的开始重新附着在骨骼上,皮肤里的皱纹,正在被强壮的活力抹平。
“不要被炼狱夺去神志!集中精力,跟随我的引导!”
左岚听出来那是鸾的声音,紧接着一个陌生而又熟悉的感觉在他的心识中萌生了出来。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青鸾的声音开始变得慌乱,“这里明明是炼狱,又不是穷极!?为什么?为什么?”
左岚感到动荡,一股浑厚,却不强烈的冲击正在自己的周围涌动,空间像波浪一样将冲击拍打在他的身体上,血肉被挤压、拉伸,不自主的被空间推搡,让人难以自持。
“阻止它!必须阻止它!”又是青鸾的声音,慌乱还在,却强注了镇定,“鬼王如果入了众生界,这里就是地狱了!”
地狱?左岚的心头升起了慌乱,这是什么?啊!他好像知道……。
是的,他必须阻止它……这不就是他的使命吗……。
千裳在进入修罗境.炼狱的时候,已经做好了面对恐怖的准备,可刚刚开始,却只是一个场景。
高山,就是从她脚下蔓延出去的无住山的山坡,一条朴实却又实用的山路平缓起伏,在松柏之间漫过一个不高的丘包,又回缓进了平缓的林坳里,山溪随着并不陡峭的落势清灵的流淌起来,划过几间沿山修建的木屋,与山路打个轻微的交错,便钻到森林的缝隙中,涌向它们从山顶就渴望的归宿:山麓里的河流。
这个景象是如此的连贯,远远出乎了千裳的预料。她、左岚以及鸾和她的伙伴们站在炼狱外面的时候,感觉一切都已经被切断了,似雾似烟的黑色在山路划出一道清晰的界限,有谁会认为穿过它,就像穿过一道山门一样,仍然会把脚下的路延伸下去呢?视野没有边际的被遮挡着,黑色翻滚,躁动却又无声的寂静,不管站在它面前的人多么想要看出个端倪,除了阻隔,拒绝,陌生,恐慌,剩下的就是发自内心的相信,只要朝着黑色迈出一步,就是跨越两个世界的天各一方。
“里面的时间混乱无序,你们一定要尽量紧守神志……”鸾在他们进入炼狱之前这么警告她和左岚,“我们是来设法营救天君的本真的,可别反而成了修罗场的食量。”
千裳明白这话是说给她与左岚的,对于鸾,还有她的伙伴,他们应该永远没有这样的疑虑的……。
“你看到了什么?”当千裳走入炼狱,吃惊的注视着有眼前的景象的时候,鸾的疑问证实了她的猜测,他们看不见,也就意味着时间对他们没有影响,鸾和她的伙伴不是生命……。
“我看到了几间沿山建的木屋,屋子前站了两个人,一老一少,那是……左岚?!”千裳吃惊的回头,她没有看到身边那个健壮的身形,连就在她耳边提问的鸾也没了踪影。
“这是炼狱的的效果……”鸾的语气证明她应该感觉到了千裳的些许慌乱。
“我懂了……”千裳随即也明白了眼下的境况,如果时间可以被扰乱,那么空间就不可能是完整的,作为一个精通幻术的妖精,时空的一体性,她还是深谙的。
这是左岚的过去吗?在时间的错乱里,涌现到现在的空间中?那个中年人就是吴青飞喽?千裳这么思索的时候,时间就又开始切换,过渡依凭这记忆的片段在跳跃,周围的景色被拆解拼接,山道随之就在错落的更叠中盘踞到了不同的山峰上。
千裳看到了青年的左岚,他不像她认识的那样壮实,还有着些许青春的单薄,虽然已是人高马大,走起路来还是缺少成年人的稳固。当然,千裳认识的左岚依然有着不羁的风度,但眼下的年轻恣意里,还是比刚才还站在她身边的左岚更多了些跃动的热情。
“师父,您觉得这里真的有修罗场?”左岚摔着胳膊跟在师父的后面,眼睛随着转动的头颅四处打量。
“到了,不就知道了。”
“师父……您有心事?”吴青飞声音里的低沉引起了左岚的好奇,他抢了几步,走到了师父的侧面,往前伸出头,侧着脸打量起师父的面色。
“多事!”吴青飞就这么半训斥半敷衍的应和了一句,便又没有了下文,埋起头继续往前走。
“您要是不喜欢这里的大岳宗,您干脆就别答应……”
左岚的声音随着两人的步伐消失在山道的拐角,千裳想要追上去,踏了几步,绕过了遮挡视线垂柳,却发现这山路又把另一个时空的片段衔接了过来,一转弯下降的坡道便成了走下城墙的陡阶,一副繁花顺着喧闹的街市点亮了天边。
“师父……是修罗场!”
千裳听到背后的声音,却是两个世界的。
“左岚,把它们打发回……”
下面的话已经听不清,衔接的线松了,时空里的回荡便在断断续续之中脱离了彼此。
千裳继续往前走,人头攒动,街面上挂着大红的灯笼,五彩的绸缎系在牌楼上,挂在店面下,水流般的喧嚣在被脚磨得发亮的青石板上四溢流淌,大声的吆喝,妩媚的招揽,各式各样的面孔,男男女女的享乐,泥泞的交杂在一起,沉淀出这个缭乱迷眼的红尘乐土。
千裳不认识这个地方,所以她并不能沉浸在这过往的俗世里,与来往的记忆摩肩接踵,她只能穿过他们,就像穿过纱幕一般,直到走到了街肆里一隅高楼上的舞场,她看到了熟悉的自己。
千裳在华盖下跳舞,舞场里弥漫着混杂胡乐的酒香。橡木的地板上,名贵的腊折射着天顶的的五彩灯华。晨光暗淡,人世间灯火通明。
那些男人们围坐在那里笑,笑的痴迷,却又弥漫。舞跟着节奏踏出足够的激荡,让人们怀里的女子变成了灼热却还没有沸腾的欲望。于是半推半就之间,一片莺歌乱做娇柔四散。
千裳在旋转,旋转的如此之快,如此眼花缭乱,身上斑斓的坠饰随风而起,像是一朵花,把她缤纷的开在了深处。
于是,万花中的消磨,终于将这些风流客的时间耗费出了天边的白光。筋疲力尽的人们允许那花谢幕了。
千裳从万阁楼里走了出来。这一天她很累。
已经有很长时间她会感到疲惫了。有多少年?她没有计算过,但最起码已经百年了。
她已经等了很久,作为一只妖狐,她已经快要等到极限了。可是她必须坚持,千裳知道这一切不会白费,那十五年给了她所有的奖励。
一定会有结果——这是她能坚持下来的根本信心。
离开人类的聚集地足够远了,那些繁华已经看不见,周围能听见的就是森林里晨光的静穆。
一只狐狸,一只灰白的,老态龙钟的狐狸在美娇娘的皮囊下走了出来。
千裳已经不再是一个妖精,她现在只能勉强让自己还是一个妖怪,坚持着某些时间还能变成一个人,还能去想办法活下来。
早在离开八鸣山的几千年前,千裳就已经不再能作为一个狐狸活下来了。她没有了那份野性,没有了作为狐狸需要活下去的机敏,没有了在短暂的岁月里作为一只狐狸能够活下去的所有宿命——作为一只狐狸活着,她根本走不到今天。
她必须是妖,哪怕不能再是妖精,哪怕只是妖怪,哪怕为了在众生界里活的足够久,她把几乎所有的精气都运化成了真气,而不能再使用任何高深幻术,不能再去任何的幻境,她都在所不惜。
只剩下这不停衰败的狐媚,还在支撑着她的生存。千裳的精气已经所剩无几,什么都还没有发生,千头万绪,却还没有任何一头给她任何线索,让她完成心愿。
可她还在支撑,在挣扎却不苦。气若游丝,却相信该发生的一定会发生。
只因为那十五年,给了她一切。
老狐狸艰难的走着,在这片命定的丛林里漫步着。千裳的容颜仍然像朝阳般灿烂,老狐狸的皮囊却已经是暮日里的残辉。在天边,黑暗带着骨肉的腐朽爬上了生命的阶梯,死亡——为时不远了。
“啊!我终于见到你了!”千裳喜悦的伸出了手,那疲惫的明眸中升起了未来的光。
一只白色的小狐狸怯生生的从树后走了出来,迟疑的,却又万分信任的将自己交给了那人形的怀抱。
“我从来不知道我们是这么相遇的……”白色的小狐狸成了千裳:“那个时候我太小,只是一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白狐。我本没有任何机会幻化成妖,只是遇到你,我才做到了……。”
而那只从千裳衰颓而成的老狐狸,抬了抬头,看了看眼前的自己,那曾经的风华,穿越了两千年的风华还完好的保存在年轻的脸庞上,她很满意,她的使命完成了,可千裳的愿望能实现吗?她不知道……她也不想知道,太累了,她要死去了,好像死去是一种美德,作为奖赏终于要给予她了……。
“故事其实不是这么结束的,或者说在我们相遇之后,千裳还陪伴了我很久,这最后的一幕还需要一些时间才能到来……”小白狐狸抬起头,用尽量平静的语气对着自己,或者更准确的说,对着即将成为千裳的自己娓娓的开始陈述起过往:“我曾经是一只很普通的狐狸,一些在今天之前我并不知道的机缘,让我遇到了千裳,那个即是我的恩师,更像我的母亲的妖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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