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从一场大火中醒来,身上的白裙已被四周的灰烬染得污黑。眼前的山洞中弥漫着火烟,但这些致命的白雾、高温与四周被火焰吞噬的已空置的金银宝箱却仿佛无法对我造成威胁,我就这样轻盈地走出山洞。刚离开不久,我便发现自己失去记忆的事实,并且四肢泛麻、疲倦,周身被寒冷侵袭。环看四周的树木皆透着寂静的枯槁。我向远处那座灰暗城堡加快步伐,并希望上空四散盘旋的乌鸦发出的沉哑吼叫能不再叨扰我的神经。森林从我身旁逐渐后退,一棵棵树皮落尽却泛着棕色磷光的粗壮树干令我顿觉不可思议。再仰望夜空,过几天,将是一个圆月之夜。
城堡逐渐在眼前放大,透出死寂,当我来到它脚下时,一旁围绕的铁栅栏上,尖细的顶端正俯视着我的仓皇侵入。我提起落地的裙摆,上面的泥污使白色变得污浊并摇摇下坠,四周仿佛只有我抬起小心翼翼的脚轻轻踏上每一节台阶时发出的沙沙声。当我推开城堡虚掩的门,缓步埋入眼前的黑暗时,耳畔灌入嘎吱地嘶哑告诉我城堡久未得到主人的用心照料。循着楼梯来到城堡二层,转头却发现右侧走廊尽头透着微微橘光。
不远处的橘光正在忽闪,一丝跳跃的生命力将我吸引,在我缓步接近时,不忘从口中用力挤出低声询问:“有没有人在家?”光源越发跳动、闪烁,就像被风撩动,也像火焰旁的阴影中藏着一张嘴正对着它呼气……火焰……该死,火焰中的苏醒,失去的记忆,任凭我的手用力敲打头部也依然不起任何提示作用。
我悄悄跨进敞开门的房间,却发现壁炉里只有灰烬,四周不曾有过任何光的痕迹。自苏醒开始,寒冷便在我的身体中翻搅不断,仿佛要将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冻住,我异常渴望光痕透出的温暖,即使行走长时的路,也还是没能生出一丝暖意。之前的橘光,难道是我的错觉?我想,可怕的并不是寒冷,而是身体似乎早已适应此种寒冷带来的所有感觉,包括四肢的异常麻木与疲倦感。
在黑色的死寂包围中,我挪步到壁炉边的躺椅前并瘫倒在上面,此时,再无暇顾及任何不妥之处,哪怕打扰城堡主人或者被其驱赶。透过黑暗中的模糊视线,我看见躺椅旁的圆桌以及斜后方靠墙立着的大面书架,也许,这是一间书房。可是,离我不远的一张床却让我感到疑惑,书房与卧室的结合,透着似曾相识,仿佛失去的记忆中的经历。
似曾相识,从大火中苏醒开始,眼前历经的景象就已散发出扎根于记忆深处的熟悉感,但我的记忆没有回应,哪怕绞尽脑汁也未得到答案。我的视线逐渐模糊,仿佛它已离开身体去寻找丢失的记忆。一阵微弱的脚步声传来,我眯着眼静静等待主人发现误闯者后的怒吼与驱赶。直到脚步声踏入房间后便安静下来,我抬眼望去,一位女子已站在我身边。
黑暗中,她的肌肤仿佛也透着如森林树木散发的磷光,磷光之下不含一丝血色,一头长发披落至腰际。她仿佛透着另一时空的美丽,如枯槁、如干裂、如消逝之后变飞尘在空中翻卷的幻美。我从她给人的感觉中估计,她就是城堡女仆,可为何不对我做任何驱赶,只是显得顺从地立于我眼前?我缓缓起身,四肢的麻木与疲惫仍未消散,致使我的动作略显艰难。当支起身体的手肘颤抖起来时,这个女子上前将我稳稳扶住,并开口说道:“夫人,您应该静静休息,我就在您身旁,有需要便叫唤。”
我下意识地将手一挥,眼前的女子竟如会意一般轻声退下,难道我是城堡的女主人,那女子真是我的仆人?即使极力搜索着脑中还留存的片段,依然没有回应,没有答案,只有自己无可奈何地任记忆摆布。我沉沉睡去,也许醒来,记忆就能恢复。
2
梦中,我从躺椅挪到床上,却总感觉四周散发出异常。眼前的一位年轻绅士,面庞模糊,他正紧紧握住我的手,并含泪亲吻它,口中呢喃着:安娜。视线中的壁炉里燃烧着跳跃的火焰……
火,大火,记忆……
不知沉睡多久,模糊间,我被城堡外的嘈杂人声搅醒,此时醒来,依然偱不到记忆的任何踪迹,四肢麻木,周身寒冷,而壁炉里依然沉睡着死灰。我起身拉开帷幔一角,看见城堡前围满手举火把的人,他们仿佛在嘶叫、在怒吼、在发出正义的呐喊。我轻声走下楼梯,透着城堡门缝向外张望,却见女仆被人群按压在地上并发出求饶地尖叫。眼前的场景异常熟悉,仿佛早已历经过数次的亲近。
我看见人群中缓步走出一位身袭黑袍如巫师一般的人,手持锋利的匕首,来到求饶女面前,一只手猛地揪住她的长发,向上狠狠提起。女子纤细白皙的脖颈在众目之间透着鳞光,黑袍者将刀刃贴向磷光,只见皮肤瞬间开口,如嘴大张,却不见一滴血。黑袍者开始极度兴奋,仿佛饿红眼的疯癫之人捉到一只活鸡,刀的摆动越来越快,直到尖刃将求饶女的头颅割下。黑袍者高举如战利品的头颅欢呼,最终将头挂上一旁的铁栅栏。虽然,眼前杀戮的场景十分熟悉,但还是让我顿觉两腿发软,只想幻为隐形,并将大门死死反锁。
门缝之外的天空,静挂的圆月散发着银光,照耀着头颅的美幻。人群逐渐散去,我隐隐感受到黑袍者仿佛正从披风下静静注视我,让人避闪不及。这出荒诞之剧就像身首异处的女仆般,逐渐淡去。回到城堡,我开始在每个房间中闲荡,也许,其中还藏有另外的人。在最终确认城堡只剩下自己时,我回到书房瘫坐。黑暗令我窒息,丢失的记忆究竟在哪里?我要如何才能找回记忆?
周身依然寒冷、疲惫,四肢麻木,朦胧间,不远处的床边围着一群站立的模糊黑影,我再次进入梦中。眼前英俊的绅士依然在我的床边默默陪伴,整个书房被壁炉中的橘光洒满。我想起身,却无法动弹,仿佛一场清醒中的沉睡。绅士在口中重复着一些话,时大时小,好像是让我快些醒来,又好像是告诉我,我的父亲刚刚离世……
我猛然惊起,环顾四周,无异样。回想恍惚间出现的那群黑影,我当然希望那是真实存在的,我实在不想再次回到一个人的黑暗与孤独中。然而,这里仅我一人,我的想法都是徒然。在我继续陷入自我迷失的幻境中时,隐隐听见房间发出某种沉闷的碰撞声,就像喉部低呜。若不是黑暗让听觉更为灵敏,我断会认为是错觉,而此时,它真真切切的就在书房里。
我开始轻轻地在房间里摸索,但愿是一个活人,而不是某只迷途的乌鸦因误闯城堡而被困住的误会。我在书房里游走几圈之后,最终肯定声音来源于书架后面,而书架紧贴墙壁,后面定不能藏入任何东西,即使米粒也不会例外。我打算把书架上几乎数百本书统统搬到地上,再把书架挪开以便探寻。想来,我在城堡中的确无事可做,此时,若要我把城堡的一砖一瓦全部挪到森林里,也比一个人如鬼魂在其中飘荡要好得多,毕竟,在孤独中求得生存的矛盾,将成为痛苦的极限。
从最底层开始,逐渐往上,我借助书房的圆桌来增加自身高度,以便减少清理上两层的艰难。然而,我却发现其中一本红色的书就像长在书架上一般,任我如何拉扯,纹丝不动。经验告诉我,这本书一定是某个秘密通道的机关,我准备全力以赴将它挪开。我用两手死命拽住书,双脚将圆桌踢开并腾空,尽周身的全力往下坠,这是我能想到的最适合目前使用的终极蛮力之法。最终,整个书架向我倾倒,而我被压在一大堆书与一座大面书架下面,眼前再次逐渐模糊。
3
我躺在床上,无法动弹,同时也终于知道眼前的年轻绅士名叫特里斯。特里斯,这个名字异常熟悉,仿佛来自我失去的某段记忆……
在我醒来时,只能吃力地推开压在身上的乱书与架子并钻出这片糟乱的杂物堆,我扭动身体,除去周身的寒冷与疲惫、四肢的麻木感之外,并未发现还有任何痛觉。之前的梦境在盘旋,似真似假,难以分辨。游离间,我突然发现书架后的墙壁上原有一个突兀的门形洞口,好奇与孤独感的夹击让我来不及歇气,便径自起身走入洞中。门洞里与外面的书房竟一模一样,仿佛镜像,不同的是,壁炉中燃烧着旺盛的火焰,躺椅旁也多出一具被黑色包围的棺木。我有些犹豫,是否应该将它打开,我的确担心里面会跳出什么生物夺我性命。转念一想,却觉可笑,大面书架与沉重的书都未曾让我死去,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我把棺木缓缓打开,里面竟躺着一个中年绅士,皮肤散发着磷光,全身透着枯槁一般的美幻。我伏坐在棺木边,盯住眼前的脸庞,他仿佛正在吸引着我的目光,让我对这张十分熟悉的脸感到迷恋。我不知该如何形容此刻的感觉,熟悉、亲切与迷惑交缠,好像他曾进入过我的世界。直到虚脱感再次袭来,我逐渐沉睡。
圆月,再一个圆月,特里斯叫来仆人将我死死绑在床上。随着壁炉中跳跃的火焰投射出的闪烁火光,整个书房的墙壁上都正在映射出来来回回,忙碌仓促的黑影。我的身体逐渐不受控制,在床上翻滚、嘶吼。特里斯用悲恸的目光注视着我,饱含无奈、心疼与浓情……
在我醒来时,中年绅士正抓住我的手并用热切如火焰般的目光注视着我,口中呼唤着一个名字:安提丝。安提丝,这是我的名字?记忆中竟没有任何提示。我越来越疑惑,记忆究竟在哪里?
最终,我得知眼前的绅士名叫莫察,是城堡主人,而我是他的第二任妻子。与莫察相遇,让之后的日子总算少去窒息与压抑的孤独,我们时常在书房静坐,相互对望。我喜欢他抬手轻扶我的下颚,然后用既深情又宠溺地口吻轻声唤我,安提丝。莫察在一次次对我倾吐爱意的谈话中,让我逐渐找到曾经某些记忆丧失前的线索。
莫察的家族在此落建,遇见我之前,他的妻子名叫里特娜。而遇见莫察之前的我,是与此远隔四个山峰的另一家族千金。当各区域势力庞大的家族汇聚并举行十年一届的舞会时,我与莫察在舞池相遇,目光浓烈地缠绵随即发生。那时,我逐渐成为陷入他们其中的第三者,但热烈的爱早已困住我和莫察,直到里特娜在这段让其悲痛万分的即将逝去的感情里,身患奇疾而终于深埋森林的土壤之下,我才得幸成为莫察第二任正式妻子。
与莫察的城堡相遇,让我重拾曾经浓烈的爱,即使记忆丧失,从他注视我的目光与时而用力时而轻抚的双手,都可认定这份爱的真诚与热烈。我们是彼此的唯一,我能肯定。里特娜已被森林的土壤深埋,我并不感到内疚,是爱的生命力在起作用。我始终相信,爱永远不会成为恶人手中夺取无辜性命的尖刀。可是,深埋土壤下的里特娜没有放过哪怕一个微小的释放诅咒的机会,她身患的奇疾在我与莫察婚后几周便开始在城堡内游走、蔓延。
城堡中最先发病的是里特娜的贴身女仆,她躺在仆人房间的床榻上翻滚、嘶吼,不吃不喝,只是用撕裂的叫嚣倾诉着寒冷刺冻内脏的痛苦。女仆日渐消瘦,肌肤逐渐失去血色而最终变得惨白,但头发却日渐散发黝黑的泽质。她始终充满疲惫地躺在床上,望向我与莫察的目光中充满不肯向死亡屈服的流连,她的皮肤在惨白间隐隐泛起磷光,直到一动不动。我们满怀悲痛地将她抬至森林中掩埋,这场灾难令一个个仆人管家相继倒下,我清楚自己与莫察即使有幸得到家族神灵的护佑也难逃此劫,但我们的女儿却在这场奇疾的弥漫中诞生。
4
当我被奇疾折磨到最终一动不动时,莫察只能强忍痛苦将我前一刻刚诞下的女婴交给管家,并让他连夜启程送至我父母的城堡。当管家问起孩子的名字时,莫察艰难地回答道:安娜。我们的女儿诞生,而莫察不能安然体会做父亲的快乐,他心痛地将我放入早已为这场奇疾备好的棺木中,但他始终不愿相信我的逝去。在莫察坚守棺木四天四夜之后,他没能等来我缓缓张开的双眼,只好满怀绝望的将我抬至森林深处的藏匿莫察家族宝藏的隐秘山洞里,接着把洞口的木门封闭。我想,莫察不愿将我掩埋深土,是因为我在他心中的分量,犹如家族至尊宝藏的珍贵。
往昔的城堡光辉逐渐落寞,终被暗沉的灰色吞噬。那时,城堡中只剩下莫察与女仆吉拉,吉拉有一头与我相近的似波浪的落腰长发。这让我想起被黑袍者割下头颅的女子,在同莫察前去铁栅栏前确认时,看着他眼角微润的悲伤便知,那女子就是吉拉。曾经,孤单的主仆二人已被隐藏在黑暗中的奇疾搅扰得惊恐不安,在城堡里相继逝去的生命也让他们感到疲惫不堪。在得知自己将如何死去时,最难以度过的便是等待在煎熬中的无助和孤独。
莫察早一步倒下,他在刚发病时便悄悄躲入那书架后秘密门洞里的棺木内,想必他不愿再让吉拉增添负担。直到莫察在棺木中复活,他才缓过神来,奇疾并不会叫人真正死去,而是变作死亡之躯再度复活。从此,不用吃喝,不会衰老,不知疼痛,除去内脏的寒冷与四肢的麻木陪伴之外,唯一相较更为明显的就是周身皮肤泛起的点点磷光,身体也总会时常疲惫,嗜睡也许是以死亡之躯复活的最为不便之处。
莫察在秘密房间里重生,却无法出去,外面的书架和满架的书将门洞封住。日夜的孤独,无助的绝望再次迎来等待,敲击书架,直到疲累之后再度嗜睡,莫察没有其他更想做的事。正如莫察所说,我的出现是他生命中截至目前最令他幸福雀跃之事。
我们将吉拉的尸体与首级用针线缝合,并把她的遗容尽量归整得与生前近似,我与莫察都能确定,吉拉闪出磷光的惨白肤色与黝黑的头发皆证明她是被奇疾侵袭之后的以死亡之躯复活的重生者,但这次,她真正迎来死亡,不可逆转。吉拉下葬时,脑海突发的念头让我惊恐万分,身体仿佛失去控制一般,拿起铁铲便向着其他仆人管家的墓地开始挖掘。莫察的态度有些冷漠,仿佛对他们的重生已不抱有任何希望。直到我向他投去求助的目光时,他才一同加入这场解救行动。
5
深土之下的棺木相继被打开,让我感到震惊、迷惑的是,几乎所有被打开的棺木里都躺着一俱俱尸体,真正死亡的尸体。他们的头颅被利刃割下,又被针线缝合,我想他们曾经都逃离过棺木,回到城堡,也许与吉拉一样,最终因厄运重回土下。唯一的异样,恐怕是里特娜的棺木,空无一物。我不清楚她逃离此地之后将会迎来怎样的命运,但我相信,会过去,一切都会过去。
同莫察在重拾对彼此深沉而狂烈的爱之中,依然深深思念着我们的女儿安娜,即使记忆不在,这份思念的爱依然不会被体内的寒冷冰冻从内心深处驱逐。虽然,我与莫察的相互依偎总算让灰暗的城堡得到一丝生命的活力,可是,缺少安娜常伴膝下的陪伴,这份情爱始终略觉残缺。在一个月光泛着温柔的夜晚,我发现一圈打破爱湖平静的涟漪,一个让我第一次感到丧失记忆也是幸福的秘密。
这个秘密起始于那本在书架上任我如何掰扯也纹丝不动的仿佛被粘住的红色书籍,那就是我曾经的日记。无意的举动让我得以取下它、打开它、阅读它。我第一次觉得寻回曾时记忆令人懊悔,若不去整理书架、不去探索那本书为何被粘住、不被好奇心驱使般拿起小刀将书弄下来,我想,我定会在莫察幸福的怀抱中更加坦然地迎接即将降临的死亡。
这个秘密是里特娜逃离棺木而不回城堡的原因,也许,莫察不愿说出真相只是因为不想让我们之间的爱被蒙上欺骗的污点。虽然,我依旧没能找回丧失的那部分记忆,但我选择相信莫察对我最纯粹的爱,而不是相信这本在奇疾侵入前写下的日记。文字让记忆得以封存,但可信程度却始终存在疑云,我只希望与莫察在一起的快乐更多一些,就像心中冰冻的爱的浓烈,而不是相信这本如恶妇诅咒般记录的文字。我能想到的就是,这本日记绝对是在我不清醒的情况下书写,我不是这样的恶妇,即使观察如今丧失部分记忆的我也能想到,我的内心并不能生出这番歹毒。
我想,我终归是充满善意的,就像对女仆吉拉的死感到真实的惋惜,若不是丧失过去的记忆,我一定会伤心过度、久难抚愈。日记中记录下曾经的我是如何用家族中害人性命的配方调制出一剂药水,只是用来夺取里特娜在莫察生活中妻子的地位。出于里特娜家族势力远超我与莫察的原因,即使我们两族合力也望尘莫及,因此,莫察没办法轻易与里特娜分开,于是,我便用药水浇灌她最喜爱的城堡园子里栽种的如鲜血般娇艳的红玫瑰。没过多久,里特娜便被能潜伏于身体中数日甚至数月的药水侵袭并倒下,医生宣布她患上奇疾。日记中的我并不知道莫察的城堡有定期酿造玫瑰酒以便在盛大节庆饮用的传统,当奇疾逐步扩散前,城堡的每个人都在我与莫察的婚礼上满意地饮下不止一杯的甘甜玫瑰酒。
当然,莫察最终得知城堡里奇疾蔓延的真相,他没有暴跳如雷地将我驱逐,而是用更加疼爱我的目光注视我的脸庞,这不仅让我极度错愕,而且还让我坚定莫察对我的爱的浓烈,即使我夺走他前妻的性命。我想到里特娜不愿回城堡定是害怕我将她再次杀死,而莫察不愿提起这段骇人之事也定是不想为我的心灵徒增自责的负担。不过,那时的我绝不清醒,定是被某种神秘力量蛊惑,否则也不会做出如此骇人之事,而日记的文字也在第一个女仆倒下前戛然而止。
就在我绞尽脑汁搜寻失去的那部分记忆时,我想到大面书架背后的那间秘密房间,趁着莫察在沉睡的间隙,我悄悄潜进门洞,在其中轻巧地搜寻线索。门洞里与外面的书房真是极其相似,稍不留神,会误以为这扇门洞只是一面澄澈的镜子。假如非得找到不一样的地方,那就是壁炉内正烧得旺盛的火焰,它让秘密房间增添温暖之感,但很令人失望,这里并没有任何线索。
我来到躺椅旁的帷幔后,轻轻掀起一角,透过窗户,夜空的月亮闪着金黄光晕,再过几天,将迎来全新的圆月。我缓步来到躺椅旁,唯愿梦境能给予我最终哪怕一丝的记忆线索。
特里斯在我身旁啜泣,他向我诉说,儿时在我祖母的花园中第一次遇见我时的青涩动心。我们青梅竹马,共同成长,直到我母亲的死亡噩耗传来、森林深处安置母亲遗体的藏宝洞穴燃起熊熊烈火、财产被暴民掠夺、家族的仆人管家惨遭杀害、独自苟活的父亲也被恶毒的前妻掌控。从那时起,我便长病不起,特里斯也因此而坚定陪伴我的决心,即使为我放弃他整个家族的财富也在所不惜……
6
全新的圆月之夜降临,我即将再次面对这场杀戮,但我真实的想法却驱使我拿起尖刃,迎战城堡外早已聚集的大群手持火把的村民之中的那个黑袍者。当我准备下楼时,莫察从沉睡中醒来,他拉住我,仿佛欲言又止,我明白莫察并没有将完整的秘密告诉我。城堡外传来村民的嘶吼,我听得出,他们这次想要的首级是我。
我吻向莫察的双唇,并告诉他,我会没事,因为我将要去阻止村民荒诞的闹剧,而阻止的核心,就是杀死那个黑袍者,虽然胜算极微。莫察依旧紧紧抓住我,直到他终于将最后的秘密抖出。城堡中只剩下莫察与吉拉时,他首先发病,最终潜入秘密房间,躺于棺内。之后,吉拉倒下,但第一个满月,吉拉重生。随后,莫察也苏醒。重得生命的主仆二人挖开所有坟墓,包括里特娜,同时,在莫察打开森林深处藏匿家族宝藏的洞穴时,看着苏醒并站在他眼前的我,唯有紧紧拥抱,方能让莫察的思念爱人之苦缓解。
之后,我与里特娜相遇,两任城堡女主人中,难以避免嫉恨蔓延,即使莫察再狠心,他也不能将前任妻子轻易赶出城堡,因为她是被奇疾污染的人,与我们是一类人,再不属于外面世界。棘手的是,里特娜绕开莫察对我的保护,转而用我曾经调配的奇疾药水让我再次倒下。即使经历满月或者再一个满月,我都未苏醒。莫察将我重置在森林深处的藏宝洞穴,他被动地迎来心爱女人的二次长眠。
里特娜趁机逃离,莫察不知她去向,直到附近流言四起,莫察才得知里特娜选择报复。她离开后,便假装占卜者四处散布谣言,叫嚣城堡内住着一个被诅咒感染的并拥有无数财富的活死人家族,当每个月圆夜降临时,砍下一个城堡活死人的头颅,直到在最后砍下身为源头的女主人的头颅,诅咒方能破除,并且避免村民遭难,还可瓜分此家族藏匿森林深处的宝藏。随后,财富与诅咒,让里特娜召集到大群暴徒在月圆夜来到城堡,亲手将仆人管家相继杀死。当城堡里再次只剩下吉拉和莫察时,吉拉将秘密房间门洞用书架和书封住,唯愿主人能就此逃过劫难。沉睡于棺木内的莫察被困。
城堡外的黑袍者就是里特娜,只有将她杀死,我才能动摇暴徒,解除荒诞的诅咒。我知道她对莫察的爱依然存在,她嫉恨的目标始终是我,还有城堡中曾经并无援手的仆人管家。我亦爱着莫察,不会比里特娜少一分一毫。最终,莫察将我说服,我与他共同迎接死亡。
我们相互依偎着走出城堡,暴徒的嘶吼在持续。里特娜走出人群,大喝一声,几个高壮的暴徒便冲上前来夺去我手中的利刃并把我按压在里特娜脚下的空地上,莫察想要阻止,却被另外几个村民制伏。随着我的长发被她用力并紧紧提起,一丝冰凉滑过我的颈喉,我感受不到哪怕一丁点疼痛,只能任由皮肤与骨头被分开时的麻木感蔓延,仿佛它们不是我身体的一部分。
我注视着莫察,即使头颅已与身体分离,这注视中表达的爱意也不会减少。被暴徒按压在地的莫察无能为力,只能用无尽的眼泪表达再三痛失所爱的悲恸。当我的头颅被挂上铁栅栏时,我惊异地发现自己依然保有短暂的清醒。人群发出震天的欢呼,里特娜告知村民,诅咒已经完全消除,城堡主人是无辜者,而我就是最终的余孽。为让诅咒显得更加叫人信服,里特娜宣称在下一个圆月到来时,才可瓜分森林深处的无尽宝藏。我为自己猜到她不会伤害莫察而感到欣慰,她爱他,即使他却爱着我。暴徒终于散去,里特娜看着眼前瘫坐的莫察,俯身将失魂落魄的他慢慢扶起。而我,在惊恐地盯住里特娜解开披风并露出与我一模一样的面庞时,意识逐渐模糊,最终永远闭上双眼。
7
从未想过,我还能醒来,这是否称得上神迹。环顾四周,仿佛回到之前如现实的梦境里。书房充满温暖,床榻边围着本该被深埋在土下的仆人管家,其中包含吉拉,他们正向我微笑。在我枕旁伏着特里斯,他紧紧抓着我的手并用眼泪吻着它。看着我充满狐疑的目光,特里斯的笑容却凝固住,他没再多说,而是默默陪伴。
视线中的壁炉里燃烧着旺盛的跳跃之火,我盯住它,仿佛正渴望被其吞噬。特里斯循着我的视线望向壁炉,并转头向我诉说,在我沉睡的数月里,壁炉的火焰始终在燃烧,从未让它熄灭。这是特里斯给我的温暖,希望对沉睡中的我能发出橘光般的指引。四个月之后,我身体逐渐恢复。当站在大面书架前,回忆着之前发生的每件事,无法串联的记忆让我再度陷入迷惑。我叫来仆人将书架挪开,背后如门洞般大小的镜子叫我吃惊。我急忙令仆人把镜子也挪开,但仆人的回答却让我由惊讶变作恐惧,这是一面嵌入墙壁的镜子,无法移动。我命人叫来吉拉,单独向她询问,吉拉摇头,满面狐疑地告诉我,镜子的后面只是墙壁。
恐惧感即将吞噬我,长久以来发生的荒诞之事,仿佛闹剧般冲破我的最终防线。我用力抓住吉拉,持续向她厉声盘问,她惊恐万分,最终挣脱我的嘶吼并逃离房门。特里斯听闻仆人的汇报,急忙走入书房,看着我瘫坐的木讷,便轻声来到我身边,唤我安娜。安娜?我急忙回头,对特里斯大呼,我不是安娜,我是安提丝!他一把将我紧紧拽住,我用力挣扎并高声呼喊着莫察。
特里斯愣住,随即将我紧紧揽入怀中并且告诉我,我的父亲莫察已死。我全身泛起寒冷,四肢开始麻木,周身透着疲倦,脑海的记忆也仿佛在跳动。我逐渐平静下来,特里斯将我扶到床榻躺下,我伸手指向书架上的红色日记,特里斯极不情愿地将它递至我手中。打开日记,其中完全空白,我胡乱翻动,却发现里面夹有三个信封,我用颤抖的手将它们逐一打开:
(信一)亲爱的宝贝女儿安娜:
我即将离开人世,不要为我的死亡而悲恸,我将对里特娜造成的所有伤害一起带入另一个世界。我爱你,虽然我并没能亲眼看见你的脸,同时,见证你的成长,但我对你的爱,永远不会少于任何一个陪伴子女成长的母亲。
我将在你父亲藏匿家族宝藏的森林深处的洞穴中长眠,不要怀恨里特娜,是我将你的父亲用残忍的邪恶手段从她的怀抱中夺走,这样的归宿,已是神明对我的眷顾。死亡将我赦免并洗净我身心的罪恶,我的安娜,我亲爱的安娜,放下痛苦,我会常伴你左右。
爱你的母亲:安提丝
(信二)宝贝安娜:
当你收到这封信时,我已让前妻里特娜重回土下,为避免家族纷争,我也只能追随你母亲的脚步离去。恶毒的里特娜用宝藏的诱惑与诅咒的恐吓召集暴徒,不仅掠夺宝藏,我从未想到,他们居然临走时不忘放火烧毁那个森林深处的藏宝洞穴,你母亲的尸首还在其中,不得幸免。我从安提丝被杀害的那一瞬间就已下定决心,苟活于世,寻得向里特娜复仇的时机,特别是当我无意中得知那场大火与里特娜的唆使有关。她依然不肯放过早已死去的安提丝,恶毒的女人。
你应该从长辈口中有所听闻,曾经,你母亲用不光彩的手段将我从里特娜的手中夺走,是因为我心甘情愿被她占有。第一段婚姻只是家族的无情安排,我与安提丝的情才是真爱。听说从安提丝离世之后,你便长病不起,我可怜的安娜。你母亲的死亡,我已让里特娜随我一起到地下偿还。但愿你能不受厄运的驱使,在幸福愉快中成长。不能陪伴你是我们心中的创伤,但你还是要放下这份痛苦,继续前行,我会常伴你左右。
爱你的父亲:莫察
(信三)致另一个安娜:
不用怀疑,我就是你,可以说,我就是另一个你,好在我是清醒时候的你。你要知道,特里斯很爱你,至少,你在清醒时也一样深爱着他,只是,这份爱总在你糊涂时消逝。你在我们的母亲死去之后,就长病不起,有医生来看过,他说这是厄运打击之下的精神失常。
在久病中,我发现某些时候,我们会变成母亲安提丝,与父亲重拾人间的爱,但你要知道,那不真实,它只是我们脑海中的强烈渴望与幻想。有时候,我们会变成里特娜,这更加不真实,因为我们无法放下对她的恨意,从而让深沉的恨生出里特娜这个魔鬼在我们的幻觉中驻足。
也许,你发现我们幻觉中充满荒诞的闹剧,这些闹剧中唯有死亡杀戮的蔓延与亲人身首异处的残忍是现实,其余都不是真相。正如我们母亲在信中的嘱咐,放下痛苦,否则,你我将永不能重聚。
另一个清醒的你:安娜
我的记忆在脑中跳跃,仿佛一切都即将慢慢苏醒,看着书架后面如门洞般的镜子,我的皮肤逐渐透出闪闪磷光。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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