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晚上睡觉之前,我都会不自觉的看一眼窗外那片黑色的园子,有月光的时候还能看见那个旋转木马的轮廓,有一回,甚至看到它在旋转。
搬来十几天了,很少出门,本杰明都是葛丽去遛,她喜欢本机明,每天都会带着它去撒欢儿,小区西边有个广场,她坐在废弃的喷泉旁边,看它围着广场疯跑。门口的保安看着有六十了,制服外面套着个棕色的皮夹克,袖着手问葛丽,这啥品种。葛丽说是个串儿。保安说,像比特。葛丽说,就是比特儿的串儿,个头小了一半儿。又说,叔,这里边咋不让去,看着里边挺大的,能不能让它进去跑。保安说,这园子关了快十年了,不让进。说完转身进了岗亭。
眼看快入冬了,昨天刚下了雨,被打湿的树叶黏在铺了鹅卵石的地上,白色的塑料袋裹着树枝,像是一只垂死的鸽子,不时的扑棱一下翅膀。我站在阳台上抽烟,葛丽进屋边给本杰明解绳子边说,这园子不让进,说是关了快十年了,荒了这么久,怪浪费的。我说,九年零四个月。声音很小,只自己听的见。葛丽脱完外套走过来说,你刚才说什么?我说没什么,洗手吃饭吧。然后把烟捻在窗台上烟灰缸里,回了客厅。
饭吃了一半,有人敲门,葛丽放下筷子开门,门外站着一中年人,提着一个绿色工具包,说是来给检修暖气的,为过几天供暖做准备。他看我们在吃饭,有点诧异。葛丽说没事儿,我们一般都这个点儿吃饭,您检修您的,不耽误。他说好,也不用多大功夫,你们吃你们的。说完拿着工具进了卫生间,然后是卧室 、客厅,用了大概五分钟,他说都没问题,到时候如果哪个不热,可以给物业再打电话。葛丽起身送出门,说谢谢您。他说,客气了,您留步。刚走出去两步,他又转身说,冒昧多问一句,您俩位是新搬进来的?葛丽说,是,搬来十几天了。他说,哦,我说呢,之前这家住的是一对中年人,还有个上中学的女儿,住了有年头了,自从我管这楼上的暖气,他们就在这儿住。葛丽说,房子是从中介手里租的,一直没见着房东。他说,就是一说,耽误您吃饭了,回见。然后转身走了。
葛丽回来继续吃饭,边吃边嘟囔说,你怎么都不说话,来了人也不招呼。我说,昨晚睡得不好,头有点懵。她说,怎么,又失眠啦?我说,也没有,就是老醒,老觉着梦见了什么,但是醒了啥都想不起来。葛丽拿起我的碗要给我添饭,我说不添了,一碗够了。她说,下午一起出去转转吧,别老在家闷着。我说,好。
这小区里住的人真少,一天天的见不着人。葛丽说。她牵着本杰明走在前面。我说,估计天冷了都不出门。葛丽说,天暖和的时候也不多,偶尔碰见还都是老年人,都无精打采的。我说,这里进城不方便,估计年轻人都不住这儿,挺好,清净。葛丽说,这地方以前应该挺热闹的,人少的话不会在旁边建个大公园,还有那么多游乐设施。小区东南角那边,还有个幼儿园,看着也关了很久了。我说,是东北角。葛丽有些诧异,问,你怎么知道。我说,之前无意间看到了。葛丽停下来,说,不对,你从来没有单独出来过,再者说,那个幼儿园藏在角里很不起眼,路过几次都很难注意到。看我没说话,又说,你上午在阳台上说九年零四个月,我都听见了。到底怎么回事?
九年零四个月,是从李朵出事那天算起的。当时她就躺在这个园子里旋转木马的下边,头朝里,连衣裙被掀开盖在脸上,夜里刚下过一场大雨,身下黑色的鹅卵石被洗的发亮,一双腿露在外面,白的刺眼。
当时是我和李朵在一起的第三年,已经开始计划着结婚了。李朵的工作是幼儿园老师,就是小区东北角那儿。我在附近电厂里做文职工作,因为是中文系毕业,电厂里本来没有合适的岗位,是李朵他爸托人把我安排进来的。他是电厂里运输组的组长,大半辈子都耗在这里,人头儿很熟,关系也广,但是我工作的事儿还是办的很吃力,里里外外找了不少人,说了不少好话,最终还是花了一笔钱才敲定的。他说,这是铁饭碗,端上了就打不了,这样我也放心把李朵交给你,至少跟着你不会挨饿。我说,放心吧叔,我不会让李朵受委屈。
当时我和李朵就住在这个小区,小区离电厂一公里,住的一大半都是厂里工人的家属。
房子是李叔分的,他平常住宿舍,不经常回来,家里就我和李朵俩人。李朵从小没妈,是李叔一个人带大的。关于李朵妈妈的事儿,我了解的不多,只知道在李朵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去了哪里,谁也不知道,李叔从来不聊,李朵也不问,像是从来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妈这回事儿。每天下午,李朵下班早,她骑自行车去厂里等我,然后一起去食堂吃饭,吃完我骑车载着她一起回家。日复一日,平静安稳,以为会这样一辈子。
那年五月份,厂里要办建厂30周年的庆祝活动,我们部门破天荒的加了次班。我和李朵说,你自己吃饭吧,吃完先回家,我得加班赶材料。她说,没事儿我等你,自己回家怪冷清的。我说,好吧,我尽快。办公室新来的同事叫王丽娇,刚大学毕业,文笔相当好,也活波,我们边干活边聊一些常看的小说,发现有不少共同话题。聊到最后都不自觉放慢了干活儿进度,慢悠悠的弄到夜里十一点,然后一起说说笑笑下楼。到了一楼才看见李朵已经在大厅的长椅上睡着了。我和王丽娇都稍微有些尴尬。我说,我们送你回宿舍吧,最近不太平,听说前两天又有一个出事的?王丽娇说,听说了,说是和上个月那个一样。李朵这时迷迷糊坐了起来,在背后说,下午我也听说了,必须得送,太晚了。路灯不怎么亮,两边的树影影绰绰的,走到一半的时候李朵说,怎么老感觉有个人跟着我们。我说你别一惊一乍的吓唬自己。王丽娇说,幸亏你们送我回来,要不然还真有点慎得慌。我们把她送到楼下,然后看着她进了大门。回来的时候,路过男工宿舍,我说李叔有一段时间没回家了。李朵说,他也忙,赶工。然后又回头看了一眼,说还是觉着有人跟着。我说,别吓唬自己,快回家吧。然后载上她一口气骑回了家。
之后又加了几次班,我都坚持让李朵先回家,她拧不过我,来厂里吃过饭也就自己先回去了。我和王丽娇彼此心照不宣,手上的活干的不紧不慢,挨到夜里十一二点,然后我送她回宿舍。
庆典那天晚上全厂都在礼堂看文艺汇演,我和王丽娇没去,一起躲在她宿舍里,喝了十几罐啤酒,喝到最后谁都没忍住,她先把自己脱的精光,然后开始扯我的衣服。我们折腾了一个多小时,出了一身的汗,喝进去的啤酒都顺着毛孔淌了出来,到了最后越来越清醒,完事儿俩人躺在那儿,半天都没说话。
从王丽娇的宿舍出来,天上飘起了小雨,应该刚开始下,地面都没湿。差不多十点,演出应该到了尾声,我骑车在厂子外的小路上遛了几个来回,雨大了一点,身上全淋湿了,然后才慢悠悠回家。门从外面锁了,李朵不在,我的心里咯噔一下,赶紧看手机,有五六个未接来电,都是李朵打得。我拨回去,电话已经关机了。我开门进屋,饭桌上放着一盒吃了一半的泡面,等到十一点半,依旧没回来。我起身出门,去小区里找了一圈,然后又骑车去厂子里转了半天,都没见着人影。直接去宿舍找到李叔,人刚睡下,叫起来一起找,雨越下越大,俩人淋的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我说,报警吧叔。李叔说,报警。
因为最近接连出现了两起案件,也都是发生在雨天,派出所觉着情况不对,直接报到了分局,分局连夜组织了人手赶来一起找人。
天快亮的时候,我们在公园里的旋转木马下边找到了李朵。警察说现场被大雨冲了,没留下什么线索,但是从手法上看和前两起一样,应该是同一个人干的。勘验完现场,他们把李朵抬出来,装进一个黑色的袋子里,拉上拉链抬上车。李叔远远站在一边看着,眼神空洞,像一尊泥塑。
李朵是第三个受害者,同样的作案手法,同样选择了雨天,同样是被绳子勒住颈部致死的,但是不同的是,李朵虽然下身赤裸,却并没有被性侵的迹象,在体内也没有找到凶手遗留的精液。
从李朵遇害到今天,九年零四个月。凶手一直没找到。
我们坐在路边的台阶上,本杰明已经伏在葛丽的脚边睡着了。那你这次搬回来是为了什么?找凶手?葛丽的声音很平静。快十年了,他一直没再犯过案,一直到三个月前,在电厂那边的旧楼里,又出现了新的遇害者,和当年一样的作案手法,雨天,奸杀,下身赤裸,衣服盖在脸上,死者还是个孩子,16岁,上中学。我看到新闻后立即联系了当年负责那个案子的刑警,他两年前已经退了休,现在住在南方的女儿家。他说他也听说了,手法一样,不过年头太久了,定成是当年的连案的话,还得有更确凿的证据。我把烟在路面上捻灭,说,天凉了,回去吧。葛丽说,这就是为什么你一直想和我分开的原因?我说,我有我必须要面对的事情,但是你不需要,你跟着我对你不公平。葛丽说,我等着,等了结了这里的事情,我们一起搬到南方去。
今年雪下的比往年都早,赶在了供暖前。葛丽有些小激动,一大早就拉着本杰明去雪地里跑。虽然来北方也有几年了,但是她还是对下雪有格外的热情,她说看到一片雪白,就能想到南方家乡的小城,那里四季如夏,日光铺满一地,也是一片雪白。我起床看到葛丽给我发的微信留言,说,我没叫你,睡够了就来东边广场这儿,出来散散心。然后是一照片,半截雪人,脑袋就拳头那么大,本杰明蹲在一边。我找出来羽绒服套上,换了双厚点的鞋,裹上围巾出了门。走到广场,葛丽和本杰明都不在,只有雪人在那杵着。我给葛丽打电话,关机。一种熟悉的恐惧感袭来,顿时出了一身冷汗。我跑到门卫室,门锁着,没人。然后又跑回家,也没人。就在我六神无主的时候,本杰明跑了回来,一直围着我叫,一只后腿悬空,不敢着地,我蹲下看了一下,是骨头断了。本杰明挣开我的手,跳着跑了出去。我在后边跟着它,一直跑到公园西边的小门那里,门锁着,我推了推,然后用脚使劲踹了几下,踹出了一个空隙。我脱下羽绒服直接挤了进去。
葛丽躺在旋转木马旁边的雪地上,几米外还有个人,脑袋给砸烂了,但还是能认出来是前几天修暖气的那个中年人。我跑过去,趴在葛丽身上听她的心跳。背后有个声音说,她没事儿,就是被打晕了。我转过身,看见一个人,穿着一件褪色的皮夹克,袖手站在那。李叔?我惊疑的叫到。快十年没见了。他说。他拂掉旁边石凳上落的雪,坐下,从怀里掏出烟,递给我一只。我没接,说,李叔到底怎么回事儿。李叔说,这个人叫宋伟,我都叫他小宋,当年跟我一个车队的。你应该见过,估计年头长了不记得了。后来电厂倒了之后他就一直在这片儿管水电维修。我两年前从外地回来,就在广场那儿干保安,平时和他见面多,也在一块喝过几回酒。前几天他问我借公园的钥匙,说是要进去查查有没有没断电的地方,小区的电表字儿一直不准,看看是不是漏到公园里了。我没多想就把小门钥匙给了他。今天早晨觉着天儿不好,就晚起了会儿,半晌过来值班,看到地上有脚印,一直进了公园的小门,就想着应该是小宋进来查电,我从大门进来找他,想叮嘱让他抓紧点时间,最近上边在打官司拍卖固定资产,这公园也算,领导交代过,平常不让人进。我刚走到这块儿,就看见他在那趴着,身前躺着个女的,上衣掀开盖在脸上,他正在解下身的衣服。我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了,快十年了,终于找着他了。我捡了块砖头跑过去对着他的后脑就是一下。他晃了两晃,就栽倒在那儿,我没控制住,过去在又补了几下,应该是活不了了。李叔深吸了一口烟,又说,小朵当时也躺在这儿,现在可以闭眼了。
过了有一会儿,葛丽醒了过来,摸着后脑勺问是怎么回事儿。她说她在广场碰见了修暖气的大哥,说是有公园钥匙,可以跟着一起进去,她想着去李朵出事儿的地方看一眼,就跟着去了。但是刚走到门口,后脑勺懵的一下,然后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我把事情简单和她说了,她哇一下哭了。我说咱们得谢谢李叔,是他救了你。李叔说,带她离开这儿吧,搬到其他地方住,这儿不是啥好地方。我指了指地上宋伟的尸体,说咋办。李叔说,求你个事儿,就别报警了,我这岁数了,不想因为这畜生再坐几年牢。我和葛丽对看了一眼,说,好,那他怎么处理。李叔说,你们别管了,交给我吧,你们离了这儿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小朵的事儿我不怨你,这么多年了今天算是了结了。你和这姑娘以后好好过吧,说过的话要算数,以前年轻可以犯错,但是有些错尽量别犯,偿还不起。
我和葛丽带着本杰明去了南方,在葛丽老家的小城里安了家。和李叔也断了联系。这是一个四季都阳光普照的城市,冬天从来不下雪。有时候我看到到处都是刺眼的阳光,会想起北方冬天同样刺眼的一片雪白。
五年后,当年的那座公园被夷为了平地,工人施工的时候,在那个旋转木马下边挖出来了两具尸体,一具男尸,一具女尸。女尸年代久远,鉴定出来死于四十年前。男尸死于五年前。
我瞒着葛丽,说是出差,又回来了一趟。我打听到李叔住的疗养院,在院子里的活动区找到了他,他坐在轮椅上,耷拉着脑袋。我喊,李叔。他抬眼看了看我,眼神空洞。照看他的护士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说,这里有问题了,夜里不睡觉老说胡话,到了白天就半睡半醒的。我说夜里都说啥。她说,都是些没边儿的话,有时候还挺吓人,说自己杀过人,还掰着手指头查数,挺瘆人的。我说,我们聊点私事儿。她说,别说太长时间,一会儿该回去喂药了。说完去了一边。我蹲在李叔身旁,说,李叔,小朵的妈妈是不是早就死了?李叔垂着头,眼皮都不抬。我说,小朵也是死在你手里吧?她和宋伟一样,都是因为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儿?杀宋伟我能想明白,但是小朵她是你的亲闺女,你怎么下得了手。李叔的嘴角轻微抽动了一下,但是依旧闭目垂首,像是睡着一般。我说,李叔,你这是想带着你这些肮脏事儿下地狱呀。
护士过来说,该去喂药了。我站起来,看着他被推走,到楼门口的时候,他缓缓的回过头,看着我,撇嘴笑了。
一束刺眼的日光从高处斜照下来,打在李叔的身上,像是一束圣光。
原来北方的冬天,也有阳光普照,照耀所有角落,照耀阴暗,照耀邪恶,照耀一切谎言,再用一片雪白,埋葬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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