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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呦,永远不可能踏入同一条河两次。”
仿生人助手Nana早已习惯了我的喃喃呓语。她身前那张中式古董木桌上的照片亦如此刻我的心境一般絮乱、无章。就像河水不会停止它的流动,时间的轨迹里也绝没有两个相同的点。可即便这样,“时间锚点”依然有它存在的价值,从多年前我们拍摄的一万零三十三张照片的第一张开始,我就清楚地知道:如果想要回到某个曾经,“锚点”就是这时间之海里的灯塔。所以,我发明了这台相机,为那些想回来的人拍摄一张照片,在此刻记录下时间的锚点。他们可以选择在某个彼刻回来或者只是把它当成一个笑话,让岁月的河水一路奔向大海也未尝不可。
时间旅行的第一条定理:记忆,即原宇宙所有人都会消除对时间旅行者过往的记忆(摄影师除外),而时间旅行者本人保留对原宇宙的记忆。
我不曾记得什么时候为这对正装打扮的老夫老妻拍过锚点照片了,即使Nana坚称对他们感到脸熟。当她从锈迹斑驳的档案柜里拿出照片的时候,上面赫然写着:2044.6.14。看着这张略微泛黄的照片,我想当时这对夫妻还不足30岁,女孩的灿烂笑容和大男孩的故作深沉被定格在那一刻。如今女子虽已鹤发霜鬟,可当年的甜美笑容依然可寻,男子却一副茫然的表情,似乎云游在另一个世界。
“阿尔茨海默症,去年起就不记得我了咯。”女子牵起她丈夫的手,笑魇如花。一抹斜阳穿过工作室的狭小窗户打在她脸上。
比失去一个人更痛苦的是失去一段记忆。当Nana表示她也能感同身受的时候,我不置可否。然,这世间的重逢岂能没有代价?送男子回到年轻时固然可行,可留守在这里的女子也将忘记她与他的所有过往,甚至在这个宇宙中他们从未有过相逢。
“没关系,都这个岁数咯,只要他在那个宇宙里还记得我便行。”女子的声音并不响亮,她静静地靠在男子身旁。
“不如把您送回去,反正……”
“他没有真的忘了我。”女子用平和的语调打断了我的自作主张。”你看,他只敢牵我的手,我要是走了,他就真的什么都不记得咯。”她依然微笑,他还是惘然。
也许最无私的爱是主动放弃一段记忆。
我应许了女子的请求,为她们这段记忆留下最后的留影——一张普通合照。然后,Nana递给我时间相机,我按下快门。老人的往昔便随着她那渐渐变淡、消弭的丈夫一起飘散。那个男孩会在另一个宇宙和另一个她再次厮守吧?我想。而此刻,在这个宇宙发生了些微不足道的变化。有人消失就有人填补这岁月的空缺。会有另一个人出现在女子生命的过往,陪伴、甜蜜与生活的意义依然存在,只是那人不再是照片上那个故作深沉的大男孩了。
2099.8.4-2044.6.14
“失去记忆真的比失去一个人更好吗?”Nana在照片上写上日期后,用她的大眼睛盯着我,窗外的斜阳和凝固的时光把仿生人的疑惑变得真实。我,不置可否。打算把照片和那张合影放入档案柜最底层,打开抽屉,才发现里面已经藏有好几张她们的不同合影。于是,在记忆开始翻涌前,我关上了抽屉。
时间旅行的第二条定理:生命体,即时间旅行只能通过生命体的意识连接平行宇宙中的同一生命体实现,此法不适用于任何非生命体。
很少见到这样的眼神——缺乏光彩的眼睛里却充满故事。对方如果不是一条拉布拉多,那这间隐蔽摄影棚的下午一定会被它的絮叨填满。
“达芬奇和我同年,今年20岁了,相当于人类100多岁呢!”狗主人是一个20岁左右的漂亮女孩,她右臂上的国风纹身以及眉弓处闪耀的眉钉很难与她的乖巧长相相符。
“我想把它送回18年前,让我再陪它一次。”女孩大大咧咧地说。
“可这样的话,这个世界的你会忘记达芬奇哟。”Nana的“温馨提示”里带着几分女孩之间的特有调侃。
“姐,没关系。”女孩毫不犹豫。“我在乎的是达芬奇。”
“那好吧。”Nana打开了档案柜的抽屉。“你们之前什么时候来过?”
“18年前吧。”她的声音变得纤细。
“有了。”一张时间标记为“2081.4.6”的合影上,出现了一家三口与一只小狗的轮廓。
“那是你的父母?”Nana突然提高的音调引起了里屋里我的注意。
“这不重要。”女孩一脸漠然,“把达芬奇送回去就行。”
“可,这……”Nana转头,向我这边投来疑惑的目光。
我从里屋出来,看到了那个女孩,就像知道她会来一样。
“……你的爸爸妈妈呢?”我小心翼翼地问。
“不在了。”女孩耸耸肩。“你就是摄影师?”
一阵沉默。
每个人都有不想被提及的过往,摄影师有时必须把沉默当作美德。可一个失去双亲的女孩和一条风烛残年的老狗并不足以打动我,虽然她给了不菲的报酬,不过有些原则总还是要恪守。
“我想和达芬奇谈谈。”Nana对我耳语。
“先让达芬奇去里屋做个检查吧?”我对女孩说。
“它很健康,只是太老了。”
“只是例行检查,放心。”
“好了,达芬奇,她不知道你是仿生狗吧?”
“汪~编号0931,我是成长型仿生宠物犬,主人让我对理子保密,汪汪~”
“为什么呢?”Nana问到。
“理子讨厌一切仿生生物,汪~”
“为什么呢?”Nana不依不饶。
“汪~因为理子的父母就是研发仿生技术的专家,为了工作离开了她,于是他们创造了我陪伴理子~汪汪~”
“那……这些年,理子是怎么过来的?”我过于波动的情绪被仿生人助手的情感模块精准捕捉。
Nana熟练地打开了达芬奇耳后隐秘的记忆投影按键。于是,一个失去父母陪伴的叛逆少女的成长剪辑,通过她的仿生狗的眼睛投射在摄影棚的幕布上:孤儿院长大、15岁恋爱、16岁辍学、她吸食轻型毒品、玩飞车、加入激进的反仿生人组织……总之,人生的道路完全走向父母的反面。在她18年的人生集锦里唯一不变的是这条拉布拉多始终伴随左右。在女孩熟睡的深夜,把她从失火的孤儿院里救起;在酒吧街肮脏的垃圾桶旁,与几个围住女孩的混混搏斗……如果不是达芬奇的奋不顾身,她可能已经死过好几回了。
“她的父母是怎么死的?”我打断了正在播放的视频。
“十几年前死于一场车祸……汪……”
我和Nana一阵唏嘘,这注定是场悲剧。非生命体在时间长河中无法被定位,时间锚点摄下的那一刻因为有鲜活的生命和承载其中的记忆才让新生的宇宙有了意义,而那一刻也成就了时间锚点本身。可由硅基元件发出的电子脉冲似乎永远无法创造另一个平行宇宙,生命体与非生命体之间的鸿沟在时间旅行中的表现为何大相径庭?这始终是一个未解之谜。
“你知道我们没办法把你送回18年前的吧?”Nana对达芬奇说。
“汪,明白。只是……如果可以,我有一个请求……”
“编号0931,你说吧。”
“我想把理子送回18年前,她得了绝症……汪……”
命运似乎总喜欢用趁火打劫的方式来彰显它的无常和残酷。
“可这违反了原则!仿生宠物不能做违反主人意愿的事!”Nana激动地说。
“汪汪!主人给我的指令是永远守护理子,这是我能想到救她的唯一办法!汪!”
“所以你假装自己老了,想让理子把你送来,然后让我们悄悄送理子回到18年前,是吗?这是你的真正主人也是理子父母的意愿?”我大声的问到。
“汪~”仿生狗没有再说话,从它的沉默里我分明读出了坚定。
沉默变成了默许。
直到我按下快门的前一秒,理子在消失前还是不知道,为什么达芬奇非要她抱着一起才肯拍照?或许等到那个平行宇宙里她会明白编号0931的苦心。再次刷新的人生就像重写的小说,知道大纲总比横冲直撞要活得更靠谱些,或许预知未来的她也能拯救自己和父母的生命,或许叛逆过后的她才会找到自己真正想要的人生。
“你的情绪又过于波动了。”Nana提醒我。
我收敛了一下自己,把达芬奇从沙发上抱起。
“它现在好像一条狗哦。”Nana说。
“它的记忆也被格式化了。”我说。
“我们能不能收养它?”Nana瞪着大眼睛问我。
“它本来就属于这里。”我淡淡地说。
“我知道。”Nana撇了眼那张三口之家的合影后,写下日期,2100.8.8-2081.4.6。
直到许多年后,我还是无法验证仿生人是否拥有类似于生命体的真实情感?但从和Nana与达芬奇多年的共同生活中,我觉得她们是否属于生命体亦或非生命体本身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时间旅行的第三条定理:锚点,即任何时间旅行者必须事先拍摄过时间锚点,不然会陷入时间乱流,在无数个平行宇宙中迷失自己。
我不确信每个受到死亡威胁的人是否都能固守原则。当一支0.45英寸口径的手枪距离我的头颅只有几米远的时候,我承认我害怕到只能冷静,我冷静地用眼神示意Nana不要开启战斗模式,Nana也以同样的眼色以示达芬奇。
“先生,您不必这样。如果有合适的理由我们会帮您做时间旅行的,哪怕免费。”
“免费?真的吗?”处于崩溃边缘的中年男人眼睛里露出久违的光来。
“真的。”我违心地说。“但您得先告诉我您什么时候来这儿拍过锚点照片,因为我的记忆力实在不好。”
“我?没来过。”
“那很抱歉,恐怕无法帮您做时间旅行了。”
“为什么?!”他近乎怒吼。
“因为您没有做过定位就无法预知会落入哪个平行宇宙里,可能史前时代也不一定,这太危险了。”我尽量让自己的语调保持平稳。
“太好了!这正是我想要的!”中年男人令人意外地激动起来。
我不得不再次对仿生人保镖和她的狗示意:保持冷静。
后来我明白,有些人带来的恐惧是真实的,有些只是装腔作势。致命力量永远需要与之相匹的心灵。据我对该男子的了解,眼前这双颤抖的手显然不足以驾驭。
“能告诉我为什么吗?我需要一个理由。”我问。
“我手上的枪……这个理由不够吗?”中年男人的手抖得更加剧烈。
于是,我决定让仿生人帮我保住原则,同时也保住我的小命。
“爸爸!你果然在这里!”
眼前突然闯入的男孩阻止了这场即将爆发的武斗。他的出现让我的惊讶溢于言表,而Nana却提醒我,这个男孩几个月前来过这里。
“是小雨?你长这么大了……”
“爸爸,你知不知道我和妈妈这些年找你找得好辛苦!”
“……爸爸对不起你们……”男人放下枪,流下泪来。
中年男人的经历和这个时代所有原本意气风发最终一事无成的故事一样没有新意。公司倒闭后,天使投资人变成了不折不扣的魔鬼,而一辈子无法还清的债务让他干脆选择人间蒸发。
“我什么都懂!你以为这样他们就会放过我和妈妈吗?”
“我明白,所以就让我彻底消失吧……他们会忘记我和这些债务的!”
“不!这样我们也会忘了你的!”小雨说。“而且,今天你不会成功!”
“为什么?”男人问。
“10年前你找到这里,想做时间旅行却遭到拒绝,结果你开枪打伤了店主从此失踪了10年。爸爸,其实……我已经22岁了,我是从未来回来找你的!”
“这……真的吗?”我和中年男人说出同样的话,只不过他是惊讶,而我是后怕。
“你知道吗?10年来我和妈妈都未曾放弃过找你,直到半年前……”
“半年前……怎么了?”男人问。
“半年前妈妈生病走了……无意间我才在社交平台翻到10年前的枪击报道才想起曾来这里拍过照片,所以我回来找你……”
成年人的执念往往是自以为是的产物,他们看不清手头拥有的东西却总喜欢许以未来,最终以自我牺牲的假象来欺骗自己,伤害别人。
“未来是可以改变的。”我对中年男人说。“至少在这个宇宙中您的妻子还健在,更况且小雨还拥有未来10年的全部记忆和经历,我相信你们会把债务还清,重新开始的。”
他们把枪留给了我,说这东西似乎对我更有用,我本想拒绝,无奈Nana已经开始熟练地卸下子弹。作为交换,我想免费为他们拍一张合照,当然这次只用普通相机,用于记录现在而不做时间的锚点。用中年男人的话说,他已经重新活过一次也只想过好眼前这次。我把枪和子弹还有标记日期为“2059.10.21”的相片放入铁盒,锁起放好。比起那些无法确定来时的锚点,我发现自己更钟情于这些真实存在过的瞬间。
临走时,天空下起淅沥的雨。男孩突然转身对我说:“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但是,请加油!另一个小雨。”
是的。
虽然我不知道他是怎么认出刻意改变容貌后的我,但我的确就是他长大后的自己,也是迷失在时间乱流的另一个小雨。
你问我何时来到这里,又为何盘起这桩生意?我只能把眉头紧锁,在碎片一样的记忆里努力串联起线索。没错!在最初的宇宙里我发明了这台时间相机,也亲手制造了Nana和达芬奇,我把Nana复刻成记忆里她的样子,却把达芬奇留给了女儿理子。在并不遥远的过去,在时间锚点还未被发明的世界里,我离开了属于自己的时间之河,离开了她和女儿。从此,我反复穿梭在无数个平行宇宙里,亲眼见证了故作深沉的爷爷和笑魇如花的奶奶之间好几段不同的爱情故事,也曾遇见过许多宇宙、各种版本的父母、女儿和我自己。但是……却始终也回不到来时那个只属于“我”的宇宙,搞丢了最初的你们也找不回原本的自己。
“所以,除了记忆、生命体和锚点以外,还有没有第四条定理?”在一个慵懒的午后,在一抹斜阳穿过的破旧工作室里,Nana突然这样问我。达芬奇静静地依在她脚下,仿佛睡着了一样。
“有。”
我伛偻着不再年轻的身子,头也不抬地整理起这一万零三十三张相片。当初为了回去,我拍摄了这些锚点照片,让它们散落在只属于最初的“我”的时间长河里。心念万一,某个溅起的时间涟漪会变成标识被人发现,带我回去或者把原本的你们带来这里。可是,这么多年过去,我的记忆开始被时间的河水冲刷的不再明晰……我缓缓抬起头,看着眼前那张逐渐变得模糊的脸庞说道。
“时间旅行的第四条定理,也是最重要一条:人哟,永远不可能踏入同一条河两次。”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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