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校季的宿舍走廊,有叙旧的,有迎新的,学长学弟家长吵吵嚷嚷,偶尔还能看到几个溜进来参观的女生。
简弈棋抱着一盆洗好的衣服,低着眼睛往寝室走,前面楼梯口慌慌张张跑上一个女生,边跑边回身张望,估计是正在躲到处游移的宿管大叔。简弈棋本来就走很靠边,她这么一出现根本闪避不及,右边手臂撞到她。女生吓了一哆嗦,“哎呀”叫了一声,稳住平衡,目光扫过简弈棋,往走廊左右快速看了看,估计是看到宿管,又吓得马上捂嘴,咚咚咚跑下楼去。一小会儿之后,楼下传来一阵女生的小喧闹。
跑的时候那么利索,现在嚷嚷这么大声,又不怕被宿管发现了?简弈棋难得有点好奇,趴在楼梯口往下数两层,三五个女生正围着刚才的女孩子说着什么,声音比刚才压低了,除了一两声惊讶的感叹之外什么也听不到。但是就算看头顶也知道,这几个人又紧张又兴奋。
“搞不懂。” 简弈棋觉得无聊,收回身子继续走向寝室。“男生寝室有什么好看的……”
回房间第一眼就看到张大凡坐在自己桌子上,戴着耳机,低着头摆弄手机,貌似是没听到他进来。上学期末,那件事发生之后,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整个假期过的那么混乱,张大凡不联系他,他也没问,真没想到他开学会主动找过来。
说点什么好啊?简弈棋紧张得咽口水,盯着张大凡看。他穿了件什么图案都没有的浅色T恤,牛仔短裤松松垮垮,好像瘦了。头发有点长,估计一个假期都没剪过。刘海向前,搭在镜框上,一晃一晃的,不知道是空调吹的,还是因为抖腿——等等,踩在椅子上抖腿?简弈棋的语塞顿时不治而愈…… “你把你脚给我拿下去!我不是锁门了吗?你怎么进来的?空调还开这么低,这个月电费你给我掏啊?”
“啊……”张大凡抬起头,被连环发问吓得一愣,但很快就摘下耳机嬉皮笑脸起来。 “你丫根本就没锁门,我一推就开啦……空调?26度啊,冷个屁,你这遥控器上写着呢,我给你读啊……地球感谢您,26摄氏度是利于节能环保和人体舒适的最佳温……哈哈哈你翻什么白眼啊~”
“要不是怕衣服弄脏,我早连盆一起招呼你脸上了。”
“嘿嘿。”张大凡假意往后躲,扶了扶眼镜,深色框架眼镜在清秀瘦弱的脸上有点笨重,倒是衬得脸色更白了,甚至显得有点虚。“听说你室友都搬了,我是怕你无聊,一到学校就先来找你玩儿。你还凶我。”
“……我去晾衣服。”简弈棋没话好说,走向阳台。张大凡嘴里喊着要帮忙,结果屁股长在桌子上似的,根本没挪窝儿。
帮忙帮忙,你这叫帮个鬼的忙。简弈棋边小声吐槽着挂衣服,边把脸偏向楼外,目光往下,刚才的几个女生出了男寝没多远,正往女寝方向走。看几个人的样子,大概是在安抚中间的女孩儿,她低着头,后背一抽一抽的。
这是哭了?怕是被宿管发现骂了一顿。于叔对学生都挺友好的,也不管什么闲事儿。肯定是张叔,他可凶,人又老古板,看不惯什么张口就损。不过倒也热情,简弈棋本来孤僻的很,上下楼都低着头,免得和人打招呼。张叔倒是奇怪,大概喜欢他从来不惹事,经常主动和他打招呼。
不过自从上学期末出了那事儿,张叔估计也听说了什么,这个假期他值班多,俩人楼里遇见,各走各的,只当没看到对方。想到这,简弈棋不禁又有点烦躁,深吸一口气。
偏偏这时候张大凡蹭过来了,“哟哟哟,盯着姑娘又是叹气又是发呆,干嘛呢?我们简大神,在这个炎热的夏天尾巴上终于情窦初开啦?”
简奕棋呼吸一滞。他在搞什么?这人故意的吗?但他只好顺下去。“再胡说八道,作业还想抄吗?“
“你干嘛每次拿作业要挟我,我一共才抄了你几次啊……好吧,很多次……但是不代表咱俩只有作业的情分嘛……”
“对。对。对。”简弈棋紧张起来,抬头把最后一件衣服挂上。
“我们还是打游戏的好战友呀!”
“……屁的好战友。你这个假期都没拉我玩……”
“我自己都不在线的好不好……爸妈带我出去散心了,手机都没让我带……嗯……你假期又死宅在家了?”
“别提了。家都没怎么回,一直在寝室。”简弈棋觉得有点胸闷,“还敢宅家?我爸觉着我丢人,恨不得打死我。“
家在本市暑假还留校的也就他一个了。出事之后,在家总见不到父母,偶尔见到也僵持着,对他像对空气一样。又总看到妈妈在哭,哭得自己心里乱,索性搬回寝室住。前几天,想回家拿点东西,他故意把钥匙落在寝室,坐在楼梯间等父母回来,想着是个和好的契机。等了好久,听到俩人一起回来,母亲呜咽着哭,说,“这个不孝子啊……我心里还是惦记着他,根本没法上班“。他心里一软,站出来喊了一声妈,结果父亲一边说“别说了,说他干嘛,就当没生过他”,一边把门在他眼前用力甩上。
他等了一会儿,轻轻敲敲门,没人开。他站着,听到妈妈隐忍的哭声和絮叨,听到洗澡水隐约地哗啦啦,听到父亲模糊地说了什么,门缝里灯光灭了。算了,他转身回学校。东西不拿了,生活费还够用,要是关系一直没有好转,开学再勤工俭学吧。
可是他做错了什么?他看了看张大凡,后者还手舞足蹈讲自己的假期趣事。就算自己受了这么多罪,对方还轻描淡写,连伤势也不问一句……他也恨不起来。现在这个局面,不正是自己的愿望吗,还有什么好期待吗。
如果能重来一次,还是会和他认识的,还是会给他抄作业的,还是会帮他挡车的,就算被车撞过真的痛得要死。可是就算真的替他死了又怎么样?根本不后悔。
这世界对他从来就不友善。从小到大,亲戚邻居都怎么说他的?孤僻、记仇、不合群、心思太重。小表妹闹着玩把他书撕了一页,他二话不说就撅碎了她的玩具扔进垃圾桶。隔壁小弟弟来做客,碰歪了他在练的书法,他指着他的鼻子什么话都没说,就活生生把他吓哭了。动不动还闹个离家出走,爸妈都管不了他,嗐,他爸妈也不怎么管他,两口子的事情也乱糟糟呢……哦,成绩?学习是真好,但是从来不会帮助同学,怕人超过他呗。而且越是聪明人,坏起来越可怕啊,你看他眼神阴沉的。诶,小棋,你可别反社会啊,别弄出个高智商犯罪啊——哎呀说你两句你就摆个臭脸,吓人的哦。
同学和校友表面上倒是过得去,背地里他也听过叫他“那个变态”的,评论他自以为是、假清高、丑人多作怪的。女生之间互相取笑的句式都是“小心简弈棋看上你啦”,“哇你这个恶毒的女人,你才和那个丑男是一对!”
没什么人愿意靠近,灰暗和不被理解是常态。习惯了,也不需要。直到张大凡出现。
明明长了个白白弱弱的男神脸,却老像个猴子一样围着他上蹿下跳,怎么不理他都甩不开。简弈棋始终记得俩人第一次合作完成作业,张大凡不管他的臭脸,非拉他去喝庆功酒。当天晚上,微醺的简弈棋勉强撑着张大凡回寝室,路过小树林吐完一顿,张大凡接过简弈棋递过来的纸巾,努力假装清醒,“真的,我觉得你特好,我真不知道那些人怎么想的。你别把他们态度当回事儿,他们那群人根本不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也不配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不过就算这样,也没事儿,兄弟,记住哥一句话,再不济有我呢!”
简弈棋看着张大凡,后者蹲在狼狈不堪的地上,抬着头,路灯下眼睛像星星一样发着光。从没听到过这样的话,他有点慌,咳嗽一声,伸手去扶他起来,“其实我比你大一岁,你得叫我哥。”
“哥!”
“……别,我就是一说,谁要当你哥啊……”
从此以后他身边就算是有了一个朋友,他还没有过这样的朋友:周一周三上完必修被拉出校门一起吃午饭——知道他怕生,和他吃饭的时候张大凡从不叫上其他人。有作业的时候,图书馆一起刷夜焦头烂额,偶尔串寝室分享个吃食,被发现打游戏的时候逼迫加了好友一起玩……他觉得,张大凡一定是被幸福家庭溺爱出来的男孩子,大多时候幼稚得要死,但温柔有礼貌,正经起来又很动人。
自己曾经孤高的自负,对世界的不屑,全被张大凡打磨成了生硬的温柔。深藏的单纯的心,也在他的陪伴下不断放大,再放大。
原来他的冷笑话有人懂。原来两个人玩游戏这么有趣。原来自己可以变得重要。别人对他,不是排斥就是无暇顾及,张大凡人缘好得很,却有心注意他,对他好,甚至有一次有人背地里讲他闲话,说的可能有点难听,张大凡直接过去跟人家翻了脸。
过后简弈棋听人转述了这事,板着一张扑克脸去送药,看着他边涂药边疼得哎哟直叫,简弈棋想,怕疼干嘛和人打架啊,瞎逞能,你明明这么瘦。
虽然个子高。
人还好看。
性格还好。
真是哪儿都好。
所以上学期末,像电视剧一样,他帮张大凡挡了车。
专业课上完,张大凡说两站地铁外新开了家火锅店,一起去试试啊。出学校过马路,他走在后面回一封老师的邮件,张大凡在前面几步,扭头叫他快点走,变灯了。其实邮件还没写完,但是简弈棋像命中注定一样突然抬起头,像命中注定一样刚好看到有辆公交车飞速驶过来。什么都没想,他冲过去把他扑开。一阵钝痛,他感觉自己飞出去好远,不知道是撞到了别的车,还是什么障碍物,终于停了下来。
浑身碎了一样疼,但还有意识。他看着几个认识的同学围过来,吵吵嚷嚷,然后张大凡满脸苍白地穿过人群,愣愣站在他旁边,全身颤抖说不出话,然后跪下大喊“报警啊!叫急救车啊!”
简弈棋疼,眼前发黑,但是看着张大凡慌乱的脸慢慢消失在黑暗里,他觉得自己得说点什么。
“大凡”,早就想这么叫他了,“我喜欢你啊。”
别害怕,别自责,我愿意的。我喜欢你啊。
醒过来,身上还是疼,耳边乱哄哄的,妈妈在哭,张大凡哑着嗓子说对不起阿姨,对不起,都怪我。他闻到消毒水的怪味道,是医院。
再醒过来却是在家里,看日历,七天之后。居然没有缠着绷带,但是活动不太灵活。身体恢复未免太过迅速,他确信在昏迷里听到了医生说他是奇迹,嗯,还是说他受伤不重来着?
床边没人看护,他自行挪到客厅。父母居然没上班,难得一起坐在沙发上,和平地发呆。母亲的眼睛和鼻尖都红红的,神色又恨又难过,父亲用手掩住脸。没人抬头,没人说话,没人看他一眼。
怎么搞的?又吵架了?
不对。他突然想起自己昏迷前的表白,上半身发凉,血往脚底沉,感觉喉咙被扼住。又帮人挡车,又给人表白,看来这是闹太大了吧,爸妈都听说了?完蛋,要是受个重伤还好,现在可以灵便活动了,家里当然要揪出这事冷暴力他一段时间——家风如此,无计可施。
真烦,还不如直接撞死了呢,他这么想着,默默蹭回屋去。几天下来都是这样,他很快搬回了寝室。
就到期末了,校车很空。脸颊和头部结的痂还很明显,他坐在后排,低头看自己的脚尖。一会儿,前座坐上来两个女生,“你听没听说,隔壁院有个学霸,为了他们院草……”“听说了听说了!我才出去玩了几天,错过了这么基情的事……”“什么基情啊,看到那人照片你就不这么想了……”
在学校也要被这样看待吗?他掏出关了十几天的手机,戴上耳机,开机。快速打开音乐,随便放了一首歌,他盯着屏幕等初始化,下嘴唇被咬得发白。
来了。张大凡的新消息,时间在十几天前,他点开,“兄弟。对不起。”
这算什么?
一阵气闷,他熄掉了屏幕。车到寝室楼还有一段距离,前面的女生叽叽喳喳说起了耽美文,又说起期末作业。耳机里唱着《暗恋》,他再点开张大凡的对话框,慢慢往上翻。
“起棋~打守望吗?”“什么鬼称呼……现在吗?等我五分钟。”“人呢这都快十分钟了!“”来了。“——从自习室跑回寝室,哪有那么快啊。
“吃鸡吗?“”晚上有课。“”天哪我忘了,那我今天只能单排了TAT“”加油。“——其实想问,你上次带的妹子呢?问不出口。
“诶你刚才怎么不理我?”“烦。”“哎哟,你管他们说什么。又不是他们说咱俩gay咱俩就真gay了,有啥好烦的。吃饭去?”“好。”——你根本不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诶,你会不会安慰人啊。
“咋不在寝室?“”感冒,回家了。“”哦哦哦。我买好吃的了,现在没你份了!“——所以不是应该关心一下我感冒吗?
“腿腿,买个r6啊!打折呢!可有意思了!一起玩啊!“”买了。“——其实我不是很感兴趣,但是一起玩,好啊。
难得有几条是自己主动发给他的,全是作业和实验开头,看起来怎么那么扫兴。简弈棋唰唰唰快速前翻。
“简大神?我是3班张大凡,和你一起选老王那个课的。我昨天没去,没组上队,听说你正好也没组队,要不咱俩凑合凑合?我的学号1157xxxxxxx0!麻烦你报给班长啦。“
”额为什么不回复我……“
”hello?hello?大神?“
“求求你了大神带带我吧QAQ“。
结束了,没法再往前了。简弈棋扭头抵住玻璃,闭上眼睛。
回去没多久,开始期末考。第一门,一个没多少人上课的专业选修,简弈棋特意最后一个进了考场,坐在不起眼的边上。考试预备铃响,监考发卷,到了自己这里,简弈棋伸手去接,老师把卷子抬高,跳过了他,递给里面座位的女生。
简弈棋愣了一下,老师已经走到后面一排发卷。然后是下一排。再下一排。简弈棋确信他听到了老师的冷哼。
疯了。全都疯了。这是歧视吗?他深呼吸,拼命抑制浑身的颤抖。怒火和羞耻搅在一起,疯狂升腾。他想站起来和老师理论,想破口大骂,想问问老师,他到底做错了什么?父母反感就算了,同学议论就算了,现在连考试都逼他放弃吗?这合理吗?帮朋友挡车,有什么不对吗?
是了,因为不是朋友吧,因为他告白了吧。
想起弃考的张大凡,最后一条他的消息,永远的兄弟。情绪的雨云迅速降下了温,他沉着脸走出去。
回到过去吧。出了门,简弈棋向着宿舍奔跑起来。
只有告白这一件事,我后悔了。求求你了——我应该求你,还是求我向来不信的神?求求谁都好,回到过去吧。我数不清从小到大我许过多少愿——我希望父母和睦,我希望变得帅气,我希望不被大家误会,后来我也希望他们离婚,希望自己变强早日独立,希望谁都不要靠近我……在这个混乱的当下,想回到过去……比起来,这是最难实现的一个愿望吧。
可是实现了。开学第一件事,一个假期没联系的张大凡来找他了,像以前一样,和他讲些无聊话。
看着张大凡没心没肺的脸,简弈棋感到快乐。难以相信。他开始听不到他的声音,他的面容开始模糊,世界甚至幸福得扭曲了起来。突如其来的眩晕感,他蹲下去。
“是不是觉得哪里不对?”说不清沉默了多久,张大凡的声音从头顶传过来,声音怪怪的。
简弈棋吸了一下鼻涕。“没有。这样很好,我还以为……“
“简弈棋……我觉得,这么久,你该走了。”对上简弈棋惊讶的目光,张大凡退后两步,慢慢坐进椅子,“你该走了呀……”
“你说什么……”
张大凡抱着膝盖蜷起来,“我只是过来看看……没想到会遇到你在……兄弟,我很想你,我也很感谢你,你这样是我对不住你……但是你现在……现在,还留在学校……”
“你在说什么啊?!不然我要去哪里啊?!” 简弈棋不敢相信他会这样说。
“可是你已经死了啊!”
神经病。无厘头。这小子开玩笑向来没个谱。这是为了刺激他,变相开导他吗?怎么会有这样差劲的开导者,和上次的安慰一样差劲。
简弈棋扯出一个他确信会难看极了的微笑,“别闹……”
“什么衣服!什么打游戏!什么回家啊!那都是假的!你已经死了啊!宿舍已经清空了啊!你这么走来走去……我不知道你想象出了什么,但是都是假的!”张大凡带着眼泪冲他吼,“你这样多吓人你知道吗!你这样让我多难受你知道吗!”
简弈棋觉得头痛,世界又开始轻微地扭曲。他感觉自己被背叛,一无所有。哆嗦着,也不知道是为了证明什么,他走到阳台,把刚挂好的衣服扯下来。蓝色的塑料衣架,黑色的短袖,白睡衣,白毛巾,这不是都在自己手上吗,怎么说是假的呢?
胡说八道。他回头看看张大凡,那家伙还缩在椅子里看着他,哭着说,对不起,兄弟,是我对不起。
简弈棋感到未有的烦躁。把东西胡乱扔在地上走回去,他伸手去拉桌子抽屉,拉衣柜的门,这不是打开了吗?如果是幻觉,怎么会打得开呢?怎么就是假的了呢?
烦躁感狂乱增长,快要喷薄而出的前一刻,他愤愤地,但莫名心虚,他又回头看阳台地面。
除了尘土,空无一物。
像墙皮剥落,世界从这个角落,突然开始坍塌。
床单被褥消失了。水盆消失了。他放在书本上的手机消失了,接着书本也消失不见。刚扯出来的抽屉怎么是关着的?上面还歪着挂了一把小锁。屋子里的生活气息,他存在的痕迹,都一一消失了。只剩下空荡荡的房间,和满脸眼泪的张大凡。简弈棋感到恶心,想要逃跑,可门怎么关着,他进来的时候明明留了门。
不管了,他伸手去开门,看到自己的手指穿过了门锁。
哦。他停下来。是真的。
被他舍弃的全部碎片瞬间扎进脑海里。他突然想起来上午撞到的女生,她的目光穿过他的身体在走廊上打量,然后惊慌地跑下楼。他其实听到了的,倚着楼梯向下看的时候。声音并不小,她无措地和她的朋友们说:“是什么都没看到,但是真的!一瞬间碰到了什么!好冷啊!就是他之前住的那层楼!真的!我可能真遇到他了啊啊啊!我不去找班长了你们去通知迎新的事吧我再也不要来男寝了呜呜呜呜啊啊啊!”
他想起校车上女孩子的交谈,八卦的同学,惋惜的语气。“什么啊,看到那人照片你就不这么想了,这可是条人命啊……我看他们传的照片,血肉模糊,真的很惨……传照片的人也可恶,我觉得我自己当时抢着去看也可恶……虽然不认识,但是真为他难过啊。”
他想起校车上,自己翻看的最后一条信息,到底是“兄弟对不起“,还是”永远的兄弟“来着?怪不得记不清,原来都是自己编的啊。
他想起下面新生家长和宿管的喧哗,是在说这个寝室不吉利吧,怪不得没有搬进来人。他想起监考老师发试卷的时候直接越过他。他想起在他眼前甩上的门,对他视而不见的父母,他还以为他们的悲痛是可笑的演戏呢。他想起医院里他醒过来,听到周围一群痛哭的人,医生说“对不起,伤得太重了”。他疑惑地睁开眼睛爬起来,一回头,发现自己坐在自己的身体上。
这世界让人痛苦,这一点他再了解不过了。可是死亡来的这么突然,果然还是不甘心吧。着手修改自己的记忆,修改视界,凭着偏执,他重新建立了自己的真实。他这样,在舍弃他的人世间,在兀自向前流逝的时间中,在被搬空的寝室里,踽踽地,努力地,“活”了下来。
这样就都说通了呢。是吧?
又咸又冷的眼泪涌出来呛得他说不出话,他倒在地上蒙住脸。
太奇怪了,鬼怎么有这么多眼泪呢,这眼泪也是假的吧,是情绪化成的吧。可是一个空洞的灵魂怎么会有这么满溢的情绪呢,这情绪也是假的吧。
他放肆地放声大哭,声音撞在墙上,弹回来。他分辨不清,到底是有声音,还是连这嚎哭也仅仅是自己世界的幻觉?到底什么是真的?一切幻想落幕,灰蒙蒙的寝室是真的,死亡才是真的。可是这满手湿乎乎的泪水,胸口的闷疼,这感觉也是多么真实啊。不对,什么是真实呢,生前他根本没有体会过这么放肆的宣泄,现在这种汹涌的情绪是不是真实,他根本没有衡量的标准。真可悲啊。
他感到很累,泪眼模糊地抬头看蹲在椅子上的张大凡。张大凡还在抽抽答答,看简弈棋抬头,他手忙脚乱地抱过来。
“只有你能看到我,只有你能碰到我,你也是假的吧……“
“我是真的……”张大凡顿了顿,“可能是因为,你为了我才死的吧。或者你只想让我看到吧。再或者,我真的想要再见你吧……“
意识化作混沌之前,简弈棋笑了起来,他不知道面前的是真的张大凡还是自己最后的幻想,不过没关系,他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真的在说话。
“其实现在反而有点庆幸。活下来能怎么办呢,其实真的这样活下去,也会很累吧。我这个人,现在想想,挺差劲的。我根本就没有信任过世界,就算我死了,还是把世界想的这么坏。要是活下去,世界对我好,我大概也只会屏蔽掉吧……你也是,真的无辜,活着的时候我把人生压给你,到最后,到现在,我还要捏造一个你,来点醒自己,来安慰自己,才能放弃这个世界……我真没用啊……”
但我多希望,现在的你是真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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