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铁

地下铁 几米

下班后，天还大亮着。云雅没有约男朋友吃晚饭，也没有马上回单位大院里的出租屋。她决定独自出去坐一趟地铁，为了排解内心的焦虑和恐惧，更为了感受这座城市的拥挤和喧嚣。因为工作和生活在西四环外，她常常怀疑自己来的是“假北京”。

而让她确信这是“真北京”的唯一原因，便是房价。

就在317新政出台的前两天，云雅和他男朋友刚刚签了买房合同。他们彻底被去年10月以来不断爆涨的高房价吓懵了，慌乱之中签了套六环外的二手房。

那天中午消息一放出来，办公室的姑娘几个顿时炸开了锅。

“什么？六环外？这么远，怎么住？”

“我们也没打算住。”

“买了投资。那出租的话，能租多少？”

“2000。”

“天哪，这么低的租金。”

“什么？150平？买那么大干嘛？不如在咱们单位附近买个小的。”

“附近也就买个30来平的，不是一样不能住！而且根本也买不到这种小户型的，所以干脆买个大的，总价低。”

“不自住，收不上什么房租，每个月还要还万把块。不是学区房，不是地铁房。我晕。你买它这是干嘛？”

“不知道！”云雅捂住脸，被一顿狂轰乱炸得快要哭了。

或许，她只是想买一套房，不管在城里，还是郊区，都是好的。以为只要在这座城市拥有一套房，就可以拥有这座城市；就像现在汇入茫茫人海人潮中，她便觉得自己也如这些行色匆匆的人们，是属于这座灯红酒绿的繁华都市的。

车厢内已经没有空座位了，虽然是逆高峰的方向。云雅反剪着手，背靠在车门边的栏杆上。地铁呼啸着钻进黑暗的隧道，一张张巨幅LED屏的广告牌炫人眼目。偶然间，她在车窗玻璃里看到自己的脸，年轻的，姣好的，可是冷漠得没有表情，眼神迷离而空洞，倨傲的嘴唇神经质地紧闭着。她抬起手来愠了愠脸，影子在玻璃里像沉在水底的褐色珠玉，泛着哀怨的光。水仙花被自己影子的美所迷惑，她为自己哀怨的光而悲伤。

其实，云雅买房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从她差不多两年前来单位，办公室姑娘们就催着她赶紧买房买房。她也一直说要买买买，时不时地去看房，却始终没有付诸切实的行动。

90年生，硕士，事业单位，每月工资5k多，月光族。男朋友川翔还在读博士，今年6月才毕业。两家都是外地的，还都算得上小康。

女方爸妈说：“你是女孩子，着什么急买房，买房应该是男方家的事儿。”

男方爹娘说：“你还没毕业，没户口，拿着女方的资格买，房产证写的是女方的名字。靠谱不靠谱啊，这真的是我们的准儿媳妇了？”

川翔还是学生党，埋在故纸堆里，还不care房子的事儿。他哪里知道中国人那么多多多，一线魔都永远不缺买房的人，房价永远在涨涨涨。

所以，云雅买房的事就这样从15年7月一直拖拖拖到现在17年3月。

地铁一站站地停靠过去，越来越多的人涌进来。随着广播员报站的声音，云雅的心一阵紧似一阵地抽痛起来。五棵松四环，公主坟三环，复兴门二环，越往城市中央，房价越是疯癫地节节攀升上去，8万，10万，13万……自己即使不吃不喝，一年的工资全部攒下来也买不起一平米。而她，大手大脚的，也根本攒不住钱。不懂什么叫省吃俭用，什么叫精打细算，有点积蓄马上败了去。今年春节回老家，三姑六婆的孩子都要送礼物，给压岁钱，结果信用卡还透支了两万块。

一拨人下去，一拨人上来，地铁又出发了，下一站天安门西。在云雅的感觉里，二环以内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北京城吧，所谓天朝，所谓帝都；三环就应该属于大北京的概念了。如今，故宫、景山、北海、雍和宫，以及东南城的天坛和西郊的颐和园这几处稀稀落落的古典建筑群显得如此孤伶、岑寂、辉煌而苍凉，被庞大高耸、简易呆板的现代之城层层地包围和掩藏，仿佛有着一种遗世独立的孤绝味道。而像她这样的异乡人，整日奔波在一环又一环外的新兴之城，已经遗忘了这里曾有过怎样荡气回肠的浩瀚历史和璀璨文化。

车厢已经爆仓，前胸后背都贴满了人。果真是“人进来，相片出去”。可挤归挤，乐趣是不能没有的。有人在手机阅读，有人在Ipad观影，有人在打游戏，有人在昏昏欲睡……云雅奇怪自己好像并不反感这样的拥挤不堪，反而有一种亲近之感。她侧身和头几乎全倚在栏杆上，闭着眼，一路凄迷而散漫地回忆往事。拥挤的人群像大海一般包围着她，她在随波荡漾。

记得自己刚来的时候，当然是看不上二手房的。在老家，住着爸爸妈妈的大房子，难道来了北京，就住没有电梯、灰尘爬满窗户、墙皮斑驳的破小旧？所以要买新房，两室一厅，南北通透，采光好布局好。北京的新楼盘已经很少，五环外的X楼盘当时3w5，却都是大户型，130多平，或者80多平的。总价实在太贵，凭自己一家之力真心买不起。后来，又有精装Loft项目Y面市，商住两用。可又觉得是小产权房，不能买。于是，在比较和纠结当中，错过了房价的低谷期。“那也算低谷期？那么贵！”云雅在心里愤愤然地骂道。现在，不能不把目标地段和对房子的心理预期降得愈来愈低，居然六环外，居然二手房！“我怎么这么傻！”她自怨又自嘲地对自己说。

没有足够的经济能力、缺乏决断力和执行力，如今的她和男友，只是这个偌大城市里惊慌失措的两个年轻人。

办公室的M姐曾经苦口婆心地劝过她：“千万不要等男朋友毕业了再考虑，我就是等我那位毕业了才买的房，结果房价已经翻番了。所以赶紧买，差一年可能就是差一辈子的生活。”

隔壁部门的N姐也对她说过挑破窗户纸的话儿：“你长得这么漂亮，要不就换个本地的吧，有房有车。反正要是我女儿找个没房没车的，我绝对不答应。这会毁掉她一生的。”

云雅不是没有犹豫过，在强悍的现实面前，爱情这样不堪一击；可是，已经过了谈恋爱的年纪，生活的焦虑与忙碌让我们哪有闲暇余裕再来奢侈地培植一段爱情呢？

建国门车站到了，还不等云雅跟着前面的队伍走下去，就已经有人急不可耐地冲上来。嘈杂的月台上，更是人头攒动。正好有一辆开往苹果园方向的车子进站，原本还在规规矩矩排队的乘客，好像顷刻间失了风度，一窝蜂地拥上去，你推我搡，奋不顾身。云雅无奈地摇摇头，干脆靠在旁边的墙上，看着熙来攘往的人们，很多和她一样的疲惫脸孔，很多和她一样的沉重背影，匆匆的脚步，忧郁的神情，呼吸着不太好的空气。

这座城市太拥挤太繁华，总是令人生出莫名的惊慌！可是，湮没在人海人潮中，云雅却仿佛寻找到一种踏实的存在感。

手机铃响，是川翔打来的。

“云雅，你知道吗？房贷利率折扣调整了，9折降到95折。一早醒来就看到这个新闻，郁闷死了。今天一天都没敢打电话告诉你。”

“我也一早就知道了，又出新政了。”

“首付就比原来多了5%，现在又多5%！还最多只能贷25年！现在我们这个房子，首付加上契税、印花税、中介费合着要130万了！”川翔迫不急待地控诉着。

“你家那边再出5万，我这边也再找亲戚借5万吧。”云雅淡定地回答，甚至安慰道：“没事的，说不定过两年房价又涨了，回头发现我们现在纠结的事儿根本就不是事儿。”自己的安知若素，泰然处之令自己吃惊！难道是经历了一连串的刺激之后，她已经彻底麻木？反正已经拍到谷底，反而有了一种大勇大无畏？

一声尖锐而急促的汽笛声传来，云雅在最后一刻，跳进车厢。

车厢里依旧挤得水泄不通，连个扶手也抓不到。云雅只得把包包拢在胸前，干巴巴地站着。车子启动，摇晃得她不自觉地倒在一个有着坚实后背却满是汗味的男子身上；旁边刷朋友圈的姑娘，不经意甩了下头，马尾辫儿撩拨过她的脸；暧昧的香水味道，从姑娘身后的座椅上隐隐传来；一个看不到人影儿的中年男子，旁若无人地用手机大声地讲述他下午就医的故事……云雅站直身子，闭目养神，仿佛又幻听到大海的声音，她在潮水的起伏中摇摇荡荡。

这座城市这么冷：钢筋、大理石、不锈钢、玻璃、全是金属的冷，没有木质的温暖；这座城市这么混乱：到处都是工地、水泥、黄沙，永远有造不完的房子修不完的路；这座城市这么拥挤和喧嚣，汽车、尾气、噪音、雾霾……可是，她这样爱着它，依恋着它，离不开它。即使是要从水泥缝里挣扎着生长，她也愿意顽强地坚持下去！

云雅走回地面的时候，夜已漆黑。成片高耸的塔楼一层层地亮着一盏盏翼翼小心的灯火，温暖地相互依偎着，又冷漠地相互逃避着。“嗯，这就是真北京！”云雅喃喃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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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元短篇小说训练营--繁花私语（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