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爱不爱你父亲,我只知道,看到或是想到他一个人孤零零的,我的心会疼……老来伴
01.
刘梅香到老胡家当保姆时48岁。当时老胡的妻子马丽住院,已经昏迷了半个多月。老胡在医院陪护,梅香负责看家、做饭,再送饭去医院。
这工作原来是梅香的老乡桃子干的,她在胡家帮工多年。现在儿媳妇快要生产了,桃子得回家照应,于是向老胡推荐了梅香。
当着梅香的面,桃子拍着胸脯跟老胡保证,“我这个老乡,勤快能干,烧菜做事样样精通。她老实、命苦、心肠好,把家交给她,包你满意。”
转过头,桃子又跟梅香说:“这是个美差,人少事不多,工资不低。关键人家老胡是个大干部,待人可好了,不像别的主家那么刻薄。”
桃子没有夸张,一个多月下来,老胡和梅香相处和谐,彼此很满意。
马丽还昏迷着,梅香送的饭是给老胡吃的。他是北方人,喜欢面食。于是梅香今天饺子,明天煎饼,变着花样做,老胡吃着可口的饭食,忧虑得到缓解,他感激梅香。
老胡夫妇都有文化,家境好。一对儿女都在美国成家立业,平时会打电话来,梅香碰到过几次。老胡接电话时很平静,说他一切都好,妈妈很稳定之类。
放下电话,他就冷了脸,忧伤地看着马丽喃喃,像自言自语又像说给睡着的人听。
老胡今年65岁,原来是副厅级干部,因为马丽的病,他提前退休了。那么大年纪的男人,为一个女人这样操心,梅香感动、佩服,还有点心疼。
老胡吃饭时,梅香就给马丽翻身或擦洗,然后坐下来看着她。
她希望马丽快点醒过来,老胡实在太可怜了。一个月不到,看着老胡的头发由灰白全部变成雪白,还掉了不少。
可是,马丽睡得那么香。梅香有一天忽然想,她要是死了也好,长痛不如短痛,省得让老胡一直累着。
这个想法一旦出现,就反复盘桓,挥之不去。
几天之后,当马丽真的停止了呼吸时,梅香怕极了,总觉得自己脱不了干系,害怕之余又充满愧疚。
老胡的儿子胡美、女儿胡蝶带着全家回来奔丧,还有不多的亲友。因为马丽昏迷将近三个月,大家都有了心理准备,好像并没有太多的悲伤。
只是老胡,更瘦更老了,眉毛都出现了白色。
梅香总是看着心疼,她一直把老胡看作长辈。这些天除了正常饭菜,她还煲点汤让老胡喝。心里想着,这一阵忙过,自己也该走了。趁着还在,让老胡补充点营养。
02.
头七结束,胡美和胡蝶要回美国了,一家人开家庭会议,特别请梅香旁听。
会议的主要内容是讨论老胡的未来。兄妹俩都想带他去美国,和善的老胡却火了,坚决不同意。
“你一个人,我们怎么放心?吃喝不说了,万一出点意外怎么办?我们就是赶回来最快也要一天半才能到家呀!”胡蝶说着哭着。
“你们过你们的,我养你们不是为了自己,你们过自己的生活。再说叶落归根,我恁大年纪再漂泊海外?一个熟人没有,一句洋话不懂,好好的人都得憋死,不去!”老胡拍桌子。他的话,梅香在心里赞同。
“那你一个人怎么生活?衣食住行,怎么办?”儿子很理智。
“我有共产党发工资养活,有梅香照顾我,实在不行,我去敬老院,不用你们操心!”
这话像惊雷,震住了所有人,包括梅香。
女儿先缓过来,迟疑地问:“爸!你是说……你们?不,梅香……姐……还在家里,继续做吗?”
每个人都注意到了她的用词,特别是那个姐,她这几天一直叫梅香姨,忽然换了称呼,可谓煞费苦心。
梅香也听出来了,浑身不自在。
“怎么了?梅香想走就走,如果不想走,这里就是她的家。梅香,你的意见呢?”老胡忽然转向她,
心里七上八下,梅香被唬住了。她讷讷半天,说不出一句,脸上像火烧了一样。
“好了,梅香去还是留,她自己决定,不要我们操心。就这样吧,你们放心走,我哪里不去,死也死在家里。”老胡起身去了书房。
孩子们的目光集中在梅香脸上,“梅香……姨,既然这样,父亲就麻烦你照顾了,请你多费心,干好份内的事。”
她又换了称呼,还特意强化了“份内”两个字,梅香懂了。
03.
平凡的人生就是重复:上午梅香早起做饭,老胡简单运动半小时。然后两人一起吃过,老胡去买菜。梅香在家打扫卫生,洗衣整理。
下午,老胡大部分时间呆在书房,看书写字,累了也会和梅香看会电视聊聊天。
日子像流水,却有与世隔绝的恍惚,梅香觉得和老胡又亲近又陌生。
一个下午,梅香泡了茶端进去,站在一边看,除了自己的名字,她一个字都不认识。她在老胡的字中,看到了一个“梅”,一个“香”字,就指着这两个字说:“这是我。”
老胡笑了,又取一张纸,重新写了“刘梅香”三个字,“诺,这是你!”梅香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名字写得这么严肃、这么美,笑得像个孩子。
“胡厅长,你也写你的名字让我看看。”老胡提笔在下方写下“胡兴国”,“这是我!”他把纸递给她。
梅香捧着字,看了又看。她很激动,没想到她:一个文盲、一个保姆能和大干部的名字写在一起,而且那么漂亮。
刘梅香
胡兴国
她喜欢得不得了,拿回房里,折好,放在枕头下面,一天要看好多遍。还偷偷学着写,一周后,她把这六个字写得熟练极了。
04.
那以后,梅香和老胡在感觉上亲近了很多。他写字时,她会给他送点茶水、点心,然后就站在桌旁看他写。
老胡也会问梅香的身世,不知不觉中梅香一点点告诉了他。
她是个弃婴,养父母对她不坏不好。很正常,那个苦难贫穷的岁月,爱太奢侈。养父母还有两个儿子,也对她不好不坏,像陌生人。她二十岁由养母作主,嫁了人,因为她不能生育,两年后离婚。
养父母在她结婚后相继去世,于是她去广州打工十几年,四十岁来上海。一个人在上海八年,自己也记不清在几家当过保姆,直到现在,进了他家的门。
梅香说得很平淡,没有悲喜,可老胡听得入神,经常忘了手中的纸笔。
他问她怎么不再嫁人,梅香说:“没有好人,没有哪个男人真的对我好!”半晌之后,又说:“也习惯了,一个人来到世上,一个人过一生,再死。”
老胡却说:“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我……老胡,会真的对你……好。”说完他继续写,手有点抖,歪斜了几笔。
梅香眼睛红了。她知道老胡不是那个意思,不过是怜悯。
季节更替时,梅香稍微忙一点。把换季的衣物洗洗晒晒,老胡总说不用那么讲究,梅香不听。家政她干了太久,学会了很多。老胡的每件衣服她都熨烫得平平整整,哪怕是不穿的旧物件。
在她的调理下,老胡脸色渐渐好看,胖了一点,心情也慢慢好起来。即使不出门也衣冠整洁,恢复了干部派头。
他经常跟她讲过去的经历。这时的老胡眉飞色舞,很年轻。梅香安静而崇拜地看着他,不时发出惊叹。
一起包饺子,老胡就一次次说起一件往事,年轻时一顿吃了四十九个肉饺子,晚上肚子涨的难受,喝凉水,然后上吐下泻两三天。
梅香听得烂熟,他歇口气的当儿,她就接着讲。讲完两人互相看着,哈哈大笑。
他们都喜欢这样的时刻,两个孤单的人,精神上相互偎依。
05.
两年后,梅香50岁。
春节前两天,一个下午,她大哥——养父母的儿子忽然打来电话,让她回去过年,说年后要出去打工,让她回去帮忙带孩子。
梅香站在书房门口跟老胡说了,老胡正在写字,手悬在半空。片刻后轻轻地说:“你走了,我怎么办?”
梅香愣住了,她的脑中不断重复这句——你走了,我怎么办?你走了,我怎么办?
她听出来了:老胡需要她。
“我总是要走的,这里不是我的家呀。”梅香抖着声音。
“你去哪里?这里怎么不是你的家?留下来吧,梅香,我们一起做伴。”老胡转过身,看着梅香,祈求。
梅香含着泪,点头答应。
打电话回老家,嫂子接的。梅香说不回去了,走不开。嫂子马上变了脸,冷嘲热讽说她没良心,忘了自己的出身,忘了刘家的养育之恩。
梅香半截挂了电话,去厨房给老胡装汤。
除夕夜,老胡和梅香正边看春节晚会边吃年夜饭,四菜一汤加饺子、汤圆,还喝了点红酒。老胡的女儿打来电话。梅香正要把电话给老胡,胡蝶却说:“梅香姨,我就是要和你说话的。”
梅香赶紧放下筷子,握紧话筒,“说吧,说吧,我听着呢。”老胡不知何时走了出去。
“梅香姨,你对爸爸是真心的吗?”胡蝶问。
“什么?你说什么?”梅香不解。
“你别瞒我了,爸爸说要和你结婚。他说了你的情况,我知道你不是为了钱财。我只想问你,你爱爸爸吗?”胡蝶说话快,梅香一字一句想了好半天才明白,泪水顺着面颊流进听筒。
“梅香姨,我等你的回答呢。”
“胡蝶,我回答你,阿姨这辈子不知道什么是爱,我没有父母没有孩子,一个人过了五十年,没有牵挂。”梅香擦了一下脸上的泪。
我没文化,这辈子我只会写六个字:胡兴国、刘梅香;我不知道爱不爱你父亲,我只知道,看到或是想到他一个人孤零零的,我的心会疼;我也没想过和他结婚,他是大干部,我配不上。只是,我求你们,求你们让我陪着他、照顾他,我死了也甘心……
“对不起,梅香姨,我……”胡蝶哭了,“这就是爱,太好了,爸爸也爱你。”
“如果这就是爱,那么,我爱他,前半生我没有爱,后半生我只爱胡兴国一个人……”梅香忽然放大了声音。
老胡拿了件外套披在她身上,轻轻地、轻轻地,把她拥进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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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爱,更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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