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天是阴雨天。
天暮雾沉,一直飘着小雨,淅淅沥沥。
对于我这样一个不喜欢下雨的人来说,只要一出门,望望天,眉头总是皱着的
教室离宿舍不远,去也就几分钟的路程,和室友拿着书,踏着雨水穿行雨中。
还好这节课的老师很有意思,上课不会那么枯燥。我一直坚信大学老师讲课的上座率和自身讲课的优秀程度是成正比的。至少讲课有意思的老师的课,我从来不逃。
下课铃响了,还有一节课,中午吃什么?这是大学以来一直困扰人的问题。刷着外卖单子,炒饭、盖饭、冒菜、馄饨、牛肉面……下雨天应该吃什么呢?食堂……还是算了吧。传说中的大学食堂,很不幸,我没有遇上。
老娘电话来的时候,还有20分钟下课。很奇怪,老娘一般不会在这个时间来电话,不得不佩服自己,选座位的先见之明,在角落埋着头,躲在桌子底下悄悄接了电话。
“喂,干嘛?我还在上课呢!”我小声的说道
“哦,你在上课啊……”老娘顿了顿。
“嗯嗯,什么事?”
“那个……刘妹走了……”
“恩?”
“今天早上走的,你表叔才给你爸打了电话,他下午赶回来。”
我默然。
“知道了,我下课给你回电话”
放下手机,脑袋从桌子下钻出来,理了理头发,看着窗外的阴雨连绵。习惯性的皱起了眉头。
二
刘妹是我表叔的女儿。我和她年龄差距比较大,所以不怎么熟悉。但是表叔和老爸是从小一起长大,感情自然深厚。
刘妹的病是四年前检查出来的。课间休息时突然晕倒送了医院。做了全身检查,脑部CT检查出来:脑癌。
那年刘妹十二岁。表叔一家近乎崩溃。
表叔和表婶两人工作都不错。表叔在政府机关任职,表婶是本地一所不错的中学的老师。但就是一直没有孩子。两人一直调养到三十多岁才有了刘妹。
一家人自然对她极近宠爱。
多年前,拜年时去表叔家吃饭,看见刘妹。那是一个活泼开朗的女孩。对于早熟的我来说,她拥有这个时代正常儿童的童年。
没有忧愁,没有烦恼,不知人间疾苦。
天真、烂漫、单纯、可爱……可以用一切美好的词汇形容;喜欢跳舞唱歌,一天到晚蹦蹦跳跳,哼哼唧唧;喜欢耍小性子,不过一会儿就会忘掉;喜欢公主裙,特别是粉红色……
下课铃响,直到身边的同学起身,陆续出了教室,我才回过神来,收拾课本。有一个快递包裹到了,得去校门口拿。
没有带伞,毛毛雨淋在头发上,十分不舒服。去校门口的路上,拨通给老娘的电话。
“喂,恩,我下课了,刘妹什么时候走的,你再重新给我说说。”
三
刘妹走的很平静,几乎没有征兆。因为她手术做完,才从大城市的医院转回本地医院不久,家里正在给她办理出院手续。打算接回家里调养。俗话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狗窝。哪里都不如家里好,换个环境,回家也许更好一点。
但是谁也没想到,刘妹安安静静就这么自己一个人走了,走在她刚刚如花的年纪,还没有绽放就已经枯萎。据说表婶已经哭的不能自己,表叔哽咽着打电话挨着通知家里的亲戚,又撑着联系殡仪馆,准备葬礼相关事宜。
“这人呐,就是不能念,你潘阿姨的爸爸不是中风了吗,然后她家给他爸买了个护理床。我昨天才和你潘阿姨打听她爸那个护理床是在哪买的,你表婶想给刘妹在家里安一个,方便照顾,正在打听。我就顺便问问,虽然不是什么大事,但能帮就帮一把,谁知道,今天一大早你爸就来电话,说是人走了……”
“那爸是下午回来?”
“应该是吧。毕竟快到周末了,不会很忙”
上了大学后,我们一家三口分隔三地,老爸回老家帮忙做生意,我在外地上学,老娘要在本地上班,所以平常都是一个人在家。
“恩,那你们估计晚上就会过去帮忙吧。”
“差不多,唉,我昨天才从山上下来,这又上去,这叫什么事儿”殡仪馆在山上。
“没办法啊,你和我爸多穿点,山上冷,你们守夜小心感冒。注意身体,特别是也要注意表叔表婶情绪,适当安慰安慰吧”
“这个我知道,但主要就是想到刘妹,我这心里头堵的很。”
“只能说……节哀顺便吧。”
“是啊,这就是命啊!你自己也多注意点,多穿点,我前两天才买了几套保暖的,等到了,给你寄一套,再让你爸带一套回去穿”
“好,知道了,你吃午饭没有?”
“刚刚才出门买了抄手,正在煮”
“好,那我也吃饭了,有事你给我打电话就行了”
“恩”
“挂了,再见”
随着电话的挂断,我深深的呼了一口气。
包裹拿回来了,顺便领了外卖,最后选的吃盖饭,暖和吧。没有汤,真是遗憾。
四
再次见到刘妹是我高中毕业那一年。听老爸说,刘妹已经在大城市的医院做完了一次手术,回来恢复的还不错。并且打算在假期过节的时候和同学去做点小生意。
我们这里虽然是个小城市,但旅游业发展不错。所以一到假期总会有那么一两个吸引游客的节日,这时候会有许多学生在假期兼职赚点外快,比如我。
因为有不少经验累计,老爸让我去指导指导刘妹,或者去关照关照她的小本生意。
所以,我拉着朋友一起去了。
夏天的下午,在城市中心的广场上吹着盛夏的微风。有数不清的和刘妹差不多大的孩子,用一个小纸箱或者一张大布单在上面摆满了五颜六色的发光玩具。她们自己的手上和脑袋上也戴满了这些东西。天如果再暗一点的话,远远望去,整个广场都会是五光十色。
刘妹就在广场中心的楼梯下面。她和同学安静的坐在那里,表叔在一旁守着。周围都是小孩们的吆喝声。
我和朋友按照老爸的指示顺利的找到她们。走近先跟表叔问了好,再和刘妹打招呼。
刘妹长高了不少,比以前胖了,头发是包脸的短发,前面是一个妹妹头。她笑得很腼腆,坐在小板凳上,双手握着,看见我的时候,嘴巴抿了抿。
“这是你阿妹姐姐,你不记得啦”表叔在一旁打趣。我小名唤阿妹。
“恩,记得”回答的很小声,对我浅浅的微笑。
“哈哈,表叔,刘妹记得我呢,以前刘妹还经常跳舞给我看嘞,跳的还很好看的了”我对着刘妹招呼。
“改天有空,我们再好好聊聊”我上前对她笑着。
“好”刘妹点点头。
“我朋友侄女来玩了,她说想给侄女买个玩耍的,我顺便就带她过来看看”我给表叔和刘妹说道。
“你选吧,多选几个啊,我喊我妹妹给你打折”我拉过朋友,指了指那一地的玩具。
朋友笑笑,蹲下来,仔细开始挑选。我也蹲着帮忙挑选。刘妹的同学开始热情的介绍这些小玩意。
过了一会儿,广场上的人多了,老爸也过来了。
朋友买了两个,我也顺手买了一个戴在手上发光的戒指。刘妹在表叔的示意又送了点零散的东西给我们。
我和朋友付完钱,和她们打了招呼就离开了,老爸站在那里继续和表叔聊天。
走之前,朋友对刘妹笑嘻嘻的说:“小妹妹,卖东西得喊出声来哟!”刘妹轻轻点点头。
“你怎么不给她说啊,这些事情你有经验得多啊?她们就在那里不喊不嚷不吆喝的,谁会去买东西啊,会赔钱的。”在大街上瞎逛的时候,朋友一把拉过我,很不解的问我。
“啊,我表叔带我妹妹出来,也就是让我妹妹图一乐,赔钱不赔钱的,对于他们都是小事儿,又不是我妹妹的钱”我边说边玩着发光戒指。
“也是,不像我们两个,赔钱赚钱都是自己的事儿。哈哈”
“对呀,所以我妹开心就行了”
“不过我看你妹妹没你说得那么开朗啊。挺腼腆的,还有点害羞。”
“嗯,以前不这样的,估计是在医院呆久了吧,我妈也听我表婶说起过,她这几年没怎么上学,和人接触的少,所以变得有些腼腆”
“这样啊,不过我看你妹妹挺可怜的,你知道吗,她那种胖不是自己吃出来的,是打了药,有激素产生的”
“是吗?这我到不清楚”
“我这一看就知道,我从小在医院见过那么多人,这点眼力还是有的。”朋友得意的翘了翘眼尾。朋友家里的长辈是本地医院的医生,所以朋友家一直是住在医院的小区里,朋友多多少少也耳濡目染了些。
“唉,这不好说,希望我这个妹妹会好吧,这样我表叔家也算苦尽甘来了”
“你妹妹不是脑癌么?这病不好医啊,你表叔家最好要有心理准备”
“但愿吧……”我叹气。
五
今年暑假前期,老娘电话给我,说是刘妹病情复发又住院了,又去要大城市再做手一次术,并且就算做了手术,结果也是凶多吉少。
我问需不需要我去看看,我放假正好要去那里呆一段时间。老娘说,她得问问我爸。
后来,爸来电话说,让我别去了。前几天表叔的朋友带着孩子去看了刘妹,事后刘妹哭了很久,估计是因为看到那个又蹦又跳的孩子,刘妹受了刺激。表叔说,心意领了,不用去了。
国庆回家了一次,带着朋友到我们那里旅游。听说刘妹回来了,手术比较成功,但是能活多久,医生预计说是半年左右。据说,医生拍着表叔的肩安慰道“听天由命”时,表叔终于泣不成声。
老娘和老爸准备去医院看刘妹。我问我需不需要去?老爸想了想,悄悄看了看我的朋友说,不用了。
后来,老娘回来对我说,表婶憔悴了太多,但是还是一直对着刘妹说笑,刘妹精神还不错,表叔整个人瘦了一大圈,在病房里基本没说话,只是和老爸站在病房外呆了一会儿。
老娘说,老爸出了医院,就对她说:以后,阿妹必须得生两个孩子。
我听了表示有点无奈,但也很理解父母的心情。
“那刘妹住的是哪个医院啊?”
“就是你外婆住的那个”老娘皱眉回答。
“哦,那个啊!”我愣了愣。那个是市里最好医院的分院,里面基本住的都是癌症病人,大多都是晚期。外婆前年年末检查出的癌症,住的就是这个分院,等过了年,前后加起来不到三个月就走了。
国庆差不多完了,带着朋友们吃也吃了玩也玩了,赶着末班的火车连夜回学校了。
走之前,老妈说,按道理我还是应该去看看刘妹的,但估计我爸还是怕之前表叔说的让刘妹受刺激,加上我朋友来了,所以没让我去,可看现在这个情况,刘妹暂时应该还不会怎样,所以等过一段时间,估计我寒假回来还是可以去看看的。
我点点头说,也应该去看看的。
只是这个时候,听说刘妹已经属于半瘫痪状,也不怎么记得人了,不知道回来,她还记不记得我。
六
第二天依旧在下雨,我给老娘打电话,问了问情况。说是还要守一天,第三天火化。
亲戚朋友都在那里帮忙。表叔的状态还是可以,只是表婶……
老娘说,表婶一会儿和她们聊天,一会儿又到刘妹的棺椁旁边,对着刘妹说话。一直看着刘妹,也不哭,就一直说。
老娘说,她看着那个画面,太让人心疼了。
第三天雨停了,我问老娘如何了。老娘说,火化了,但是没有立碑,撒山上了。
她没去,或者说是不敢去,她说,她怕受不了那个场面,忍不住会哭。
我想了想,当初家里压力大,还不起债时,老娘没哭;爸妈闹离婚时,老娘没哭,外婆走的时候,老娘也没哭。现在,她怕哭。
一切尘埃落定,老爸也回老家了。剩下的,就只有等时间慢慢过去了。
后来我问老娘,表叔他们有没有考虑再要一个,或者是领养一个。
老娘叹气:“再要一个难啊,你说他们要刘妹就要的不容易,现在更难啊,领养一个,大的怕以后没感情,小的啊……你叔婶哪还有什么精力啊”说完转头看我,“你以后还是得要两个,这样好一点,我们这一辈子是没法了,你只要平平安安就行,你们这一辈还是可以的。”
我笑了笑说“是啊,要两个,一个太孤独了,像我一样,得要两个才行。”
“最好是一儿一女”
“我无所谓,但是必须得有一个女儿,都是儿子太闹了。”
“哟喂,这你还定得了啊,还不是看缘分”
“是是是,缘分缘分!你女儿现在连男朋友的缘分都没有,你就别想多啦”
“哈哈哈哈”老娘的笑声一向都十分豪迈。
我突然想起当初和朋友一起去看电影《亲爱的》时,周围坐了不少带着孩子来看的父母,电影结束时,周围的母亲都用了不少卫生纸,聚光灯亮起时,大多都是红着眼眶。
朋友问我,为什么我们没有什么感觉,没有哭?
我想了想说,大概是因为我们还没有孩子。
事后,老娘知道了我的回答,也赞同说道,是啊,你们还不是母亲。
七
老爸对我的改变是从刘妹得病做了手术后开始的。
老爸是家中长子,下岗以后,工作一直不稳定。等我上了大学,才决定回老家帮忙。老爸这个人比较好面子,估计和成长环境有关。所以对我要求一直比较高,特别在我高考完以后,他感觉我上的学校实在不怎么样,一直比较郁闷,在亲戚朋友面前也不怎么说话。
当得知刘妹病了以后,又亲眼去看了看。估计是受到了刺激,回来一个劲儿的对老娘说:他现在什么也不求了,只要阿妹平平安安过完一生就行了。
老娘给我说的时候,还有点打趣的意味。说是老爸总算开窍了,想开了什么的。我到对此无感,不过后来从不怎么主动给我打电话的老爸,每周都会主动打电话给我,开口闭口不是过问学习,而是询问身体健康和个人安全之类的时候,我才明白过来,也许老爸真的是受了不小的触动。
后来,我时常在想,如果我的生命只有半年不到我会怎么办?是安静的呆在医院或者呆在家里治疗调养,还是利用这仅剩的时间去游历名山大江。
会不会后悔?会不会哀伤?会不会抱头大哭?会不会怨天尤人?会不会感叹命运的不公?会不会自艾自怨的放弃?会不会期待希望或者奇迹的出现?
老娘会不会崩溃?会不会伤心欲绝?我实在无法想象老娘坐在我的棺椁旁边自说自话的样子,就如同她没有勇气去看表婶亲自将刘妹的骨灰抛洒出去一样。
老爸会不会颓废?会不会失去生活的动力?会不会做些蠢事,会不会又和老娘离婚?老爸在我印象中从来没有哭过,无法想象他像表叔那样的泣不成声。
朋友们会不会为我伤心,为我流泪?在过了很多年以后,她们会不会记得我,会不会忘了我?
亲戚们知道以后,会不会对父母说一句“节哀顺变”,然后在无意间聊起我时叹一句“可惜”
会不会有父母如同老爸一样受到感触和刺激,以后对孩子的要求降到最低,只求她们一生平安喜乐。
原来沉思以后,“如果”的这一切不过是凡人的妄想。对于不可预料之事,我们永远没有准备。
八
青山依旧在,老树又一轮。
河水总长流,他年红落春。
时间去的无声,有些记忆和伤痕却无法抹去,又会越陷越深。
近年中国失独家庭接近五千万,或者已经超过。对于历史的更替与社会的改变,我们是被选中实践的一代,无法反抗。
现实中总会出现一些年老之人重新怀孕生子之类的新闻,让很多人不解,甚至嘲讽。这是一种不被理解的悲哀。
如果没有设身处地,请不要妄下结论。因为你所嘲笑的东西说不定哪天就会在无意间给你一巴掌。这时候你才会明白那种无力无助,孤身一人被世界抛弃的感受。但除了你,仍会有人选择反抗选择斗争,选择重新生活,即使不被理解,即使不被接受,但他们有勇气选择重新再来。
因果轮回,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而随着“二胎政策”的开放,我们这一代“独生子女”的标签也会随着历史的长河远去。不知历史会不会铭记我们被实践和被牺牲的壮举,但历史终究会筛选出最好的东西留给后人。
九
老娘后来对我感叹:“说到底,刘妹就是来这世上走一遭,做你叔婶十几年的女儿,这十几年缘分到了,就回去了。这估计是上辈子欠下的,这辈子来还吧,还清了,也就走了。”
我想了想对老娘说:“这辈子我还是别欠什么为好,省得连累下辈子。”
“是啊,这辈子我安心把你养大,看你平安也就成了,不然下辈子,我才不想看到你呢”老娘打趣到。
“呵呵,那我们就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安安稳稳,老实的把这辈子过好吧”。我挽着老娘的手笑道。
十
刘妹啊!
我不知道天堂里有没有病痛,
但我希望你来生能——平安、健康、幸福……一直到老。
今生老天没有保佑你,
来生必会加倍补偿你。
所以,路上别哭,
下辈子我们要笑着见面。
妹妹,下辈子我们笑着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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