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缪四儿
丢了魂魄的憨东子
“憨东子小时候特别聪明机灵，长的也干净，现在憨成这样，可惜了”。年纪大的人想起来还会用特别惋惜地口气叹惜。每到入冬前刮起北风，老人还念叨说:这是给憨东子送信呢！他该不好过喽！
憨东子的名字本就叫东子，他父亲在省里做官，他和母亲留在小镇上的家里。母亲是个勤快的人，做事利落，整天像个陀螺似得忙里忙外，别人问她:“啥时候跟东子爸到城里享福去呀？”
东子妈就说:“东子还小，东子奶奶年龄大了需要人照顾，还有几亩庄家要伺候。一家人去了还得安排住房，净给国家添麻烦，再说我也闲不住。”
东子妈说的话都是那做高官的丈夫说的，一家几口人都去了国家就得给安排大房，国家现在还困难，不能总给国家添麻烦。东子妈听丈夫的，别人问起来她也这么答。
又有人跟东子妈开玩笑，“东子妈，你只在家里守着，要是东子爸找了相好的不要你了咋办？”说这话的是隔壁卖油条的大川，叫东子妈嫂子，大概是长年炸油条，嘴也变得油滑了。
东子妈就翻他一眼，“你以为人人都像你！”
憨东子对爸爸这个概念很模糊，因为他一年到头见不了父亲几次。即使见了，东子也不敢到他跟前去，他只记得父亲穿着板板整整的衣服，胸前的兜里还插着一只亮晶晶的笔。虽然东子很想摸摸那支笔，想用他写几个刚学会的字，但是他始终没敢说。
中秋节的时候东子妈终于等来了丈夫，她高高兴兴的去街上买了菜，又去张三的肉铺子割了二斤肉，刘家烧鸡店里拎了只鸡。众人问她这是不过日子了么？她兴冲冲地说:“是东子爹回来了！”东子妈原本以为丈夫是回家来过节，可没想到男人是跟她商量离婚的。男人说这个家你可以继续待着，但东子要去城里去上学。等东子妈反应过来，男人已经坐上轿车一溜烟走了。
东子妈掀翻了那桌子菜，第二天一早便收拾了包袱离开了这个操持了多年的家。既然男人都不要自己了，这娃这家干嘛还要给他守着。
男人狠心抛了东子妈，东子妈的心比男人更狠，她抛下了只有六岁的亲生儿子。许多年后邻居还记得东子的哭喊。东子娘在前面大步走，东子在后面哭着追赶，他扯着嗓子一声声地叫:“娘”直哭的嗓子嘶哑，几乎换不过气，可娘始终头也不回。他伸着两只手去扯娘的衣襟，娘就把他的手掰开，脚步走得更快。东子直急得两眼充血，嗓子哑的哭不出声来，教书的王二站在桥头，捻着山羊胡子连连叹惜，咬文嚼字地说:“杜鹃啼血啊，简直是杜鹃啼血啊！”
东子妈把对男人的恨都撒在了孩子身上。
东子追了三条街，追过了京杭运河的石头桥，又追过了那条挡洪水的大堤，在一片高粱地中间的小路上被绊倒了。当他爬起来再看，四周都是密不透风的庄家地，他接连跑了三条岔路口，都没再看到母亲的身影。
东子就坐在那里哭，一直哭到睡倒在岔路口。等到年迈的奶奶找到东子并带他回家时，却发现东子不正常了，他趴在地上不停地磕头，直磕的地面嘭嘭响，磕到满头黄泥额角流血。
东子疯了，整天傻呵呵地笑，见了女人就喊娘，急起来就趴在地上嘭嘭磕头，跳大神的婆子说，他的魂魄丢在那路口了。奶奶拿着东子的衣服去那里给他叫魂，依然不见好转。婆子又说他的魂大概跟着他娘走丢了，被什么东西冲散了。冲散了的魂聚不起来了，从此东子失了魂魄。
东子爹带了司机回来接东子去上学，可看见他这副模样就直接回去了，说等东子好了再回来接他。
东子不但没好，还越来越厉害，他不停地趴在地上磕头，屎尿都拉在裤子里，他彻底疯了。他做高官的父亲再也没接他进城，只是按时打了钱来。奶奶照看着东子，不让他乱跑，给他吃饭，给他洗衣服。
这样过了好多年。在东子十多岁的时候，奶奶去世了。一群人热热闹闹的办丧事，东子蹲在院子角落里望着来来往往的人，不知道他是不是知道他躺在棺材里的奶奶再也不能给他洗衣做饭，也不知道他还认不认识那个在灵棚里守灵的父亲。
丧事办完，大伯母给东子端了一碗饭，他接过去用手抓着狼吞虎咽地吃下去。东子爹临走给了东子大伯一笔钱，说每个月都会打钱过来，就这样，东子被转给了大伯抚养。
当人们再见到东子的时候，他的衣衫是脏的，整个人是臭的，他吃的东西是街边垃圾堆里捡出来的。他开始睡在大街上，裤子慢慢的露了腚，衣衫褴褛得像被狗撕了一顿，头发黏在一起像个破毡片，大家开始叫他憨东子。
街边吃食铺子里或者饭摊子上的老板们可怜他，就给他些烧饼油条胡辣汤。于是憨东子怀里多了两件物事，一只破碗，一双筷子。他也多了两个技能，用筷子在碗上拉来拉去，嘴里念叨着麻咪麻咪吽，别人说那是在拉二胡，有人说他那是在喊妈。
他不再从路边捡垃圾吃，而是从街边饭铺食摊上讨。有人逗他说不给，他便下手抢，有次还抢了烧鸡店里的一只鸡。刘老板追出来作势要打，憨东子就大喊:“娘，娘，娘！”刘老板和旁边店里的人看着憨东子蹲在供销社的墙角啃那只鸡，旁边坐等着几只狗。
人们看不出憨东子多大年龄了，老人们就掰着指头算，算出来憨东子大概快四十岁了。
这一年，有调皮的孩子窜梭憨东子要媳妇，于是憨东子便追着穿红衣服的姑娘喊着要睡觉。他被人打了一顿，又被大伯用铁链锁在了牛棚里，足足一个月没放出来。
那年冬天来的有点早，先是刮了三天大北风，后来又下了一场雪。憨东子没有再拿着破碗出现在街头，饭铺子的老板们以为憨东子又被他大伯关了起来，却听见肉铺的张三说:“憨东子死了！”
“咋死的？”众人皆吃了一惊。
“冻死的，那个岔路口知道不？就是憨东子当初追赶他娘的地方。”
憨东子冻死了，在他六岁时追丢了母亲的那个路口，他的魂魄丢在了那里，他大概是去寻他的三魂七魄了。
京杭运河穿镇而过，东街的王半仙说镇上的风水好，尤其是东南方向，是个聚风藏气卧虎藏龙的地界儿。憨东子的家恰好就在东南角，他的父亲做到省级高官大概就是应了半仙的话，可是这个儿子却疯傻了。人说，这大概就是物极必反，泰极生否吧。也有人说这是东子爹不仁不义，抛弃东子娘后遭到了报应。
可是，为啥要报应在这从小失牯的东子身上呢，他先是被娘抛弃，又被爹舍弃。而他的爹又娶了娇妻美妾，他的妈也又嫁了男人生了娃重新有了家庭。多少年了，依然听到老人们讲憨东子追赶亲娘到岔路口，醒来磕头变疯的事。最后还在叹惜一句:“宁要叫街的娘，不要做官的爹呀！”
可是，他的娘也抛弃了他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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