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凌晨两点,整个病房沉寂无声,我辗转难眠。父亲蜷缩在狭窄的陪护椅上,凸起的脊背使他无法平躺,只能侧卧。他额上的沟壑越发深了,床头的白炽灯也不能照亮他黑黄的脸颊,反而这一头乱糟糟毫无光泽的白发,在灯光下有了朝气。我想伸手去抚平他紧皱的眉,又恐将他惊醒。
自我生病这几年来,他似乎没有睡过一次好觉,他大概是给自己上了闹钟,每隔一两个小时,便要醒一次,起身帮我掖掖被角,或者什么也不做,只是静静的看着我,确保我呼吸心跳一切正常,他才敢再入睡。我望着越发苍老的他,越发瘦弱的他,心中百感交集。我有个想法,这个想法萦绕了我很久很久,压的我透不过气来,但我未敢对任何人讲过。
我关上灯,悄悄的走出病房,站在大厅的窗边。拉起窗帘,月光顿时倾泻而下,我看到我如柴般的身体被它拉长,在初夏的风吹下,摇摇晃晃,恰如我这摇摇晃晃的人生。风吹起我宽大的病号服,我用双手将自己紧紧抱住,似乎只有这样,我才能感受到自己真真实实的存在。我望着窗外的月,醉在了它的柔光里。
护士过来,示意我回病房休息,她说我身体太弱了,不能独自出来,她见我仍未动,便将窗户关上,静静的站着,不敢离我太远。我不想回病房,那个想法在我脑海挥之不去,我逼迫自己,今晚一定要做出决定。护士允许我暂不回病房,但是为了我的安全,必须坐在护士站旁,在她的视线下。
就这样,在这个月光沉醉的夜晚,一个无法入眠之人和一个不能入眠之人攀谈起来。我第一次,将自己的事情讲给别人听。
二
我叫白月珍,出生在菏泽市一个偏远的农村,我前面,还有两个哥哥。
我的记忆,是从六岁那年开始的,那年夏天,我的母亲,生了一场怪病,起初,我只记得她每天毫无生息的躺在床上,不能给我做饭,不能给我洗衣服,不能陪我玩,相反,却要我帮忙洗衣服,擦拭身体,喂饭。那时的我不懂事,只觉得这种生活将我禁锢,我不能出去玩耍,甚至还会在母亲面前抱怨,直到有一天,她再也没醒来。
我不记得当时的我有没有哭泣,只记得后来,我喊妈妈,再也没人答应。从此,父亲便一人撑起了整个家,他带着三个孩子,一个老人,挤在两间破房子里,一住十几年。因为家里太穷,又带着三个孩子,父亲一生未能续弦。
我上学到三年级,因为穷,便辍学了,奶奶告诉我,我们必须全家一起努力,供我两个哥哥上学,等他们两个有出息了,我们的日子就好过了,而我,等到合适的年龄,帮我找一个富裕人家,便能享福了。这一年,我九岁,对奶奶的话深信不疑,心中照进了一束光,只要我长大,只要哥哥们长大,我们便不穷了。
抱着那个梦想,我如愿长到了17岁,这一年,似乎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一年,大哥高中毕业后一直在外打工,终于攒够了钱,在村里盖了一座还算体面的房子,最值得开心的是,他带回来一个姑娘,一个心甘情愿跟着他的姑娘,要知道,像我们这样的家庭,村里根本没人愿意给你介绍媳妇。
二哥大学毕业了,考了个当地的事业编,做了高中的老师,这对我们家来说,无意是光耀门楣的事。我都能感觉到,父亲的腰杆瞬间挺起来了。二哥的女朋友是个独生女,家就在菏泽,对于倒插门这件事,我们全家商量了很久,二哥觉得,他们有感情,倒插门,不过是名声上难听了些,日子还是要自己过,而且又省了买房子的钱,目前看来,并不是一件坏事,父亲蹲在门外,抽了一夜的烟,第二天一早,便同意了。后来也证明,父亲的决定是对的,二哥并没有受委屈,二嫂的家人待他如亲儿子般。
三
而我的人生则在20岁这一年发生了转折。近两年,陆续有人给我介绍对象,但是大都不如意,并不是因为我长的丑,而是从未出过门的我和那些上过学,打过工的姑娘比起来,少了一份灵动,少了一份自信,只有他,在见过两面后,对媒人说,他很满意。
他是我一个邻居的亲戚,家距我家有些远,隔了好几个镇。邻居说没事,骑摩托车来回也没那么远,而且他父亲以前是个煤贩子,家里有钱,就是买辆车也能买的起,这样的条件,对我来说,还不是天上掉馅饼啊,人长得也不错,只是离过婚。
但是男人离婚,又没孩子,和没离过婚的也没差别。据说他之前的媳妇在外打工跟别人跑了,所以他就喜欢像我这样,比较老实本分的。于是,当年便定了亲,21岁这年,我嫁给了他。
起初的日子也算幸福,虽然婆婆事多一些,但是我每天勤勤恳恳的,她也挑不出毛病,没过半年,我便怀孕了,但是,生了个女儿。
自从女儿出生,我的幸福似乎便戛然而止了,婆婆重男轻女,每每都要说些尖酸刻薄的话给我听,他对我的态度也越来越差,而且结婚这一年,我发现,他原是个游手好闲的人,身无长物却爱喝酒,有好多次,他酒后对我动手,将我打的鼻青脸肿,而且我也知道了,他前妻和他离婚,根本原因也是因为他游手好闲还打人。
我有好几次也想和他离婚,但是第二天他又是道歉,又是发誓,再看看女儿,我便心软了,我苦一点没关系,但是为了孩子,我也便忍了。
后来,他偶尔出去打工,却未带回过一分钱。而传说中的偌大的家业,也不过是个空壳子,前两年,公公倒卖煤炭,早赔光了家底,如今,只有这空大的房子,勉强罩着这个空荡荡的家。这一切,我不敢对父亲说,他一个人已经承受了太多。我偶尔对妯娌抱怨几句,也不过是换来为了孩子,忍忍吧。
在经过了几年的家暴后,我又怀孕了,这次比较幸运,生了个儿子,我以为,他这么喜欢儿子,总要改一些了,然而,我终于明白了什么叫狗改不了吃屎,他依旧喝酒,回来后稍有不满,便对我拳打脚踢,他知道乳房对女人来说,是身上最敏感薄弱的,他就偏打我那里,打的血肿,直到现在我都怀疑,我的乳腺癌有一大部分的原因是他造成的。
后来,他在外打工的日子,便成了我们娘仨最幸福的日子,我在当地厂子里干点活,一个月一千五,日子也能勉强过下去。
可是天不遂人愿,三年前,我查出了乳腺癌。癌这个字,对我来说,无意是晴天霹雳,大夫对我说,乳腺癌在所有癌症里算是好一些的,术后恢复的比较好,我也算是安心了些,只是听到要手术,我的老公,婆家,立马不同意,原因却是一家老小,哪有钱给我看病,说我坑了他们一家。无奈之下,父亲便找两个哥哥凑了钱,给我做了手术。
只是,我的运气实在是太不好,术后一年便复发了,而且多处淋巴结转移,我的丈夫仍旧一分钱也不肯出,这几年来,一直是父亲和两个哥哥到处凑的钱。
两个哥哥也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之人,他们还有自己的家要养活,每次住院,化疗的费用并不便宜,我又是农村合作医疗,报的也并不多,为了给我治病,父亲几乎借遍了所有亲戚。然而,就在去年快过年的时候,我的丈夫,那个人渣,居然带着孩子,带着他的父母,带着父亲给我凑的三万块钱的治病钱跑了,至今音讯全无。
四
我真是恨透了他,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后来,两个嫂子一直安慰我,说,治病的钱我们再想办法,如果他拿着那些钱,真能让两个孩子过的好,那也值了。但是那样的人怎能让我放心。父亲和两个哥哥找遍了所有能找的地方,至今,也没能找到我的孩子。
如今,我意识到自己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唯一的心愿便是能见到自己的孩子,只有见到他们过的好,我才放心。以前我觉得,死不过就是闭上眼睛的问题,而今,我却惧怕死亡,我渴望活着,我渴望陪伴着我的孩子,我渴望能在父亲面前尽孝。
所以我都一直配合治疗,只希望能活一天是一天,可是,我也清楚的明白,治疗对我的意义并不大,或许坚持治疗,我能多活半年,一年,但是治疗的费用,却是父亲用余下的生命也无法偿还的。
五
将这些陈年旧事倒出来后,心里仿佛落下了一块石头,护士虽不能帮我,却在这个漫漫长夜,让我少了些孤独。
我回到病房,父亲又醒来了,正要披上衣服去找我,我告诉他,我出去上了个厕所,有护士陪着,他才安心。望着他深陷的眼眸,这一刻,我做出了决定。
透过清冷的月光,我拿出准备已久的纸笔,写下一封简短的信:
涵涵,壮壮:
妈妈对不起你们,没有让你们过上好日子,你们一定要好好学习,像你们二舅一样,长大了找个好工作,好好赚钱,不能像妈妈一样,穷一辈子。
我内心有好多话,却不知如何道出。我识不了几个字,想了一个月了,却只能给他们留下这几句话。
我偷偷的拉开抽屉,在抽屉最右边的角落里,放着一瓶药,瓶子上写着“善存”两个字。
这瓶药,在我身边已经有些年头了,本是为我那没有良知的老公准备的。这个方法还是在一个新闻上学来的,因为癌痛,我晚上常无法入睡,便总让大夫开一点叫做阿普挫仑的药,但是这个药非常严格,大夫每次只给一粒,我便悄悄藏起来。
有好几次,在他喝醉了回家打骂我时,我便想将它放在酒里,给他喝下去。甚至有一次,我已经将10片药放到酒里去了,然而却由于我太过害怕,拿杯子的手哆哆嗦嗦,愣是将杯子摔了。过后,我出了一身冷汗,后怕不已。
如果我真的将它递出去了,我的孩子怎么办,他们将有一个亲手杀了他们父亲的母亲,而且这个母亲还不知道能活多久。我很庆幸自己的胆小。
此刻,我依旧犹豫不决,可是,我渴望解脱,我受够了化疗后的呕吐,和无休止的癌痛。那种仿佛要将你挫骨扬灰般的难受,没有经历过的人是无法体会的,而比这痛苦更为恐怖的是一个“穷”字。
我依旧那么胆小,拿药的手哆哆嗦嗦,将小药片一颗颗倒出,我数了一下,一共有12粒,应该够了吧,可惜身边没有酒,假若有酒的话,可能成功率更高一些吧。
虽然最好了充分的心里准备,可是我还是害怕,还是懦弱。我又望了眼侧身而卧的父亲,禁不住泪流满面。我多想他此刻不在我身边。
我试着先将一粒药放入口中,药的味道有些苦,我想拿水,却发现手和牙齿都在无法控制的抖动。我自己都能听到两颗牙齿相撞发出的格格的声音,还有胸中那颗仿佛要蹦出的心脏。
就在我狠下心,准备抓起桌上那一把药时,护士进来了。
“你喝的什么药啊?”她疑惑的问我。我像个罪犯般,支支吾吾说了半天,才想起来,盛药的盒子上写的“善存”。
我诺诺的回道:“善存。”
护士拿起桌上的药片,看了看,说道:“这怎么可能是善存,善存是大药片,一个顶你这个三个那么大呢,再说了,今天该吃的药,都发给你了,你医嘱里也没有别的口服药了,你吃的啥?”
护士的声音吵醒了父亲,父亲望着我手中的药,一巴掌将其打翻。他指着我骂道:“你这个孩子到底要干嘛!你是还嫌你爸命不够苦吗?我含辛茹苦把你拉扯大,你……”说着又要伸手打我,被护士及时制止了。
周围的病友亦被吵醒了,屋里顿时亮了,各种劝解声,指责声如涛涛江水,朝我奔来,压得我喘不过气,我擦了一把眼泪,痛苦的吼道:“你们以为我想死嘛!我比谁都想活,可是我自己的情况我不知道嘛!家里什么情况你不知道嘛!为了给我治病,你说还有哪个亲戚愿意借钱给你!就算借给你了,你拿什么还?你想过你两个儿子吗?因为我,他们家里都吵的不可开交了你知道嘛!我是个无底洞啊!难道你也要他们跟着我倾家荡产吗?你天天抱着煎饼馒头啃,你吃的下吗?你要我和旁边的王姨学习,可是她吃的起药治的起病,我治的起嘛!你知道那一个疗程的钱,我们能过多久!就算癌症有药,穷病难医啊!”
父亲蹲坐在地上,双手撕扯着那头乱糟糟的花白头发,泣不成声,“我对不起你,我没有能耐,穷了一辈子,还要你跟着我受了一辈子苦!”
我知道我说的太过分,起身抱着坐在地上颤抖的他。
“我求你,爸爸求你,就算为了爸爸,为了你两个孩子,再坚持一下,你说你要是这么走了,你让爸爸,让你两个孩子怎么办,你就是不为了你,为别人也考虑一下好不好!你再想一下病房的医生护士,对你那么好,你这样走了,他们的工作也保不住啊!”
七
又一次杀人未遂,原来,就是杀掉自己,也要承受这么大的责任。不知为何,反经过这次自杀,我倒是看开了一些事情,或许我仍是心存眷恋吧,不然,当时若是我将那把药一同送入口中,恐,我早已去了另一个世界。
但是也感谢我当时的懦弱,让我有了孩子的消息,原来,他带他们去了广州,我也终于听到了他们叫我一声妈妈,他同意,只要我们不再向他讨要那三万块钱,他便有空带孩子回来见我一面。希望,我还能等到那一天。
父亲拗不过我,最终同意了我的想法,我放弃了化疗,放弃了临终的抢救,顺其自然。
八
我就是那晚值班的护士,以上故事,来自于那晚的闲聊以及后期的心理疏导。
半个月后,她出院了,两个兄弟将她抬上平车,父亲佝偻着腰,将那袋入院时从家里带来的煎饼重新打包,对我们说着谢谢,而她,却在勉强睁开眼后又陷入了嗜睡。
她走后,我去收拾床铺,在监护仪下发现了一张纸,字体歪歪扭扭,像极了小学生的字。希望里面的话,她能亲口对孩子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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