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

作者: 叼的一批 | 来源:发表于2017-06-21 21:50 被阅读99次

那天半夜,煤油灯交织着星星的光,溢满了草原。我还记得,一向行踪隐秘的奇珍异兽都跑出来了,通通围着我们的小木屋打转。

祖父虔诚地蜷在床上,双手合十,两脚窝着,肚子大到衣扣崩出来两粒,温和的灯光映在他棕色的瞳孔,显得连房子都憔悴了。他和我说了些什么话,声音细若蚊蝇,我靠近他的脑袋,直到第七遍才听清。他说,他将在今早的七点钟死去。

我相信垂暮之人的直觉,于是将他托付给两只袋鼠,迅速叮嘱了它们些注意事宜,就赶忙趁着月色驱车上路了。

夜半此行,是为了提早给祖父料理后事。他瞧不上我,因为我不是个文学家。他宁愿与阖然长逝的卡尔维诺在梦中交谈,也不愿我陪在他左右。

他只叫我去镇上找个百里挑一的木匠。

车轮把地上的碎树杈碾的吱嘎作响,噪声惊起一片麻雀。一路上,我刻意营造出悲伤气氛,臆想今后失去祖父的落寞生活。可是一切刻意的行为皆是徒劳,根本不见半滴眼泪,于是更显得虚伪。在树梢的那一头,有一只打滚的小松鼠,教人看了心花怒放,我发自内心的轻松。这并非我狠毒,而是祖父,实在是活的太长了。他停留了将近一个世纪之久,也该去见见他那些老朋友们。

在我年幼时,他对我不像现在这般冷酷。我猜测,那是因为我还没有接触任何文学。当时我与父母一同生活,他却像个强盗一般,呵斥我软弱的父亲,说他教的孩子一定是个窝囊废,以此理由哼哼着口哨将我掳走了,且毫无愧疚之心。祖父原是报社记者,后因报导内容太过激进而被辞退。每当我与他产生争执处并在下风时,就会祭出这件伤心事。有趣的是,这一刻他就如个敏感的孩童一般,坐下不再发话,然后双方持续几个小时的沉默,空气都凝固了。我受不了冷战,随着他身体日复一日的衰弱,我这把匕首用的次数减少了些,如今早已弃置深山里。

他极其古怪,说出的话也离奇,经常叫人摸不着头脑。按他自己的说法是,人会因衰老而变得感性。我想这是卡尔维诺的风格。八十多岁时,他会猛地拍着手跳起来大叫道:谁家的木瓜上睡了两只斑马!或是 今早我看见一只袋鼠,足足有两人高!诸如此类的胡言乱语可以说是层出不穷。我从不理他,只是任他四处唠叨。

车的轰鸣声在寂夜里格外刺耳,吵的星星睡不着。我停止思绪,突然余光瞥见怪诞的密林深处,有几丝绿幽幽的野火在游荡。祖父常与我说这里面藏着妖怪,但我并不相信。我抖了抖眼里的灰尘,没有手电筒的光是绿色的,所以不是捉弄人的把戏。唯一的可能就是野兽出没,它们会以为我是杀千刀的偷猎者。我想,只要不是蟒蛇或巨蜥,其它的我都能应付。

它的影子把整个汽车给包裹住了,是只巨大的老虎,皮毛很漂亮,性格也友善。它没有跳上车子,疯狂撕咬我的颈动脉,然后再一口吞掉。我也没有一脚踩下油门扬长而去,对着它来一脑袋汽油。它的嘴不停地抽搐,胡子也跟着动,我嗅到它鼻子喷出的气息,是木屑的味道。它不理会我的怪异举动,只是慢悠悠地走向车前,然后坐下,冷冷地盯着我的面孔。

“祖父在屋子里,他快死了。”我关了车灯,为了不刺痛它的眼睛。

它能够听懂我的话,随即低下头来,高耸的背不止的颤抖,花纹也一收一缩的,就差没虚弱到躺地下了。

“请别难过,如果你现在赶去,还可以见他最后一面。”

它朝我摇摇尾巴,缓缓站起身,猛地仰天长啸一声,树木都将震塌,大地也被撼动,旧车的零件嘎嘎作响,这使我不得不计算起维修费。一股带浓烈雨后气息的风向我扑来,如同一场风暴后的凉爽。等睁开眼睛时,它已消失了。我飞快地回头,看见一个正朝反方向狂奔的黑影。

我重新上路,思绪同月亮一齐奔走。方才之所以不惧怕这只巨虎,是因为某种意义上,它是我的长辈。祖父把它当做自己的孩子,他能与除了人类以外的任何哺乳动物交谈。祖父训练它吃树叶和石子,与它一同长跑,甚至教导它阅读卡尔维诺。它和我一样蠢笨,继承不了祖父的文学天份,却还是深得宠爱。我为此嫉妒不已。

两年前,祖父放虎归山,任它四处游历,增长见闻。每隔两个星期它都会回来向祖父问好,次次带礼物,比我还能献殷勤。春天它嘴里叼支桃花回来,秋天则是一束秋海棠或彩叶草。祖父满心欢喜的将花儿栽好,一栽就是二年。如今,花海已铺满大半个草原了。十二月落下大雪,一片白,整片大地上就如同修了一片随风摇曳的冰雕。每到冬天,祖父就披着棉服,戴顶滑稽的大绒帽子,搬条椅子坐在外面看大雪与霜冻的花儿,看着看着,他可能是想起了卡尔维诺,就落下感性的泪水,固成冰凝在稀疏的胡子上。

天渐渐发白,月亮还没完全成眠,今天是阴天。离祖父死亡仅剩两个小时。我到达城镇,锁好车子,敲开塞维尔律师家的门。

“约翰啊,这么早什么事?”

“我祖父今早会离世,所以想请你处理点事情。”

他一脸颓废派诗人的模样,像经历了一夜鱼水之欢。这个消息的反应无异于给他注射了一管莫达非尼。祖父曾经于他有些恩惠,他虽是个市侩之徒,但感激多少还是有些的。

“亲爱的,我去处理点儿事情,要晚点回来,你可以动桌子上的钱。”他匆匆换好衣服,往包里塞进一摞重要文件,也没洗漱,就随我出门了,我可以听见他情人熟睡的鼾声。

“半年前我还去看过老头儿,他活的好好的,还和老虎组了一桌桥牌,怎么就要死了?” 他忧郁地吐出一缕烟,将天空染成白色。

我一语不发,如此轻佻的描述一个将死之人,我还是头一次见。何况那还是我的祖父。他自找没趣,知道我沉湎在伤悲里,索性不再搭话。

我们跳上车,去镇上找了牧师,工人以及百里挑一的木匠。

那位木匠一开口就是比别人高两倍的价钱。他身材高大,不太好惹,即使我和塞维尔律师俩人也敌不过他。于是我只得忍气吞声,付给他相应的票子。也许是见我豁达,他用力地拍了拍胸脯,向我保证道:你找不出第二个棺材比我打的好的人。

回到家时,祖父已经奄奄一息了。灯还亮着,两只袋鼠乖巧的守在床前,对他嘘寒问暖。不过奇怪的是没看到老虎,这不符常理。

“它知道我快死了,去给我摘花儿了。”

“那可真是个好孩子。萨提尔叔叔,好久不见。”

祖父没搭理油腔滑调的律师,他用几乎快瞎的眼睛使劲瞅着桌子,就好像上面堆积着财宝。我连忙将抽屉打开,取出两本卡尔维诺的书籍,轻轻放在祖父胸前。

“把它和我一起埋葬。”他只拿了其中一本,将另一本不舍的放在床单上。

几十只野兽仍围着小木屋打转,从夜半到黎明,如同国王麾下忠诚的骑士。

“您还有什么想交待的呢,比如……财产问题。”塞维尔开始履行他的职责。

“请分给洛斯——那只温顺的老虎,四分之一的财产,剩余全留给我伟大的孙子——约翰·萨提尔。”

塞维尔大吃一惊,他从未如此难堪过。他怪声大叫:“尊敬的先生,动物是不享有继承权的!您这是侮辱我的职业!”

我苦笑一声,看来我终日给封闭在这大草原里,与一个怪老头朝夕相伴,性格方面却比一个阅历无穷的大律师要镇静的多。

“这样啊,好吧,那就请我伟大的孙子约翰,在它年老体衰,走不动路时,管它一天饱饭。冬天时,丢给它一层被褥。”

“我会照办的,祖父。”我郑重的答应了他的请求,毕竟哪都不缺树叶和石子。

这时候,老虎才姗姗来迟。它破门而入,嘴里叼着的不再是一束花,而是一大捧玫瑰。

只剩两分钟,就七点了。祖父就要只身离开。

“您还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我拖着疲累的身子移到床前,屋里一片死寂,每个人都感到心脏骤停了。

外面刮大风,秋海棠在乱飞。

祖父摆摆手,示意要我们出去。塞维尔律师首先退走,其次是牧师,这下屋里只剩我,老虎和祖父,以及一只墙上挂着的预示死亡的摆钟。

我关掉亮了一夜的灯,还是推开门,出来了。老虎还在里面。我回头望了一眼,祖父临死前并不安详。我默记时间,十五秒…十秒…五秒…二秒……

摆钟如约爆起刺耳的哀鸣。

我闭上眼睛

塞维尔点了根烟

牧师在祈祷

老虎将玫瑰铺在祖父的胸膛

风刮的更大了。这时我才哭。

我再没进过那间小木屋,自然也没见到祖父的死后的仪容。后来的一切都是交给工人们打理的,棺材的质量和木匠说的一样好。他们想告诉我具体埋葬祖父的事情,但给我拒绝了。

时隔多年的秋天,今日我又来到大草原上,身边卧着一只迟暮的老虎。小木屋还留着,但上了锁。秋海棠长势很旺,连绵不息。如今大风也刮不起来了。

我了解祖父,他没死,正如同陌生人对斯科特的独白。

他正坐在月亮上咆哮。

祖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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