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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昨天夜里,我做了一个诡异的梦,梦中有个泪流满面的女人朝我走来,跟我说了一大堆话,语气甚是凄切。
梦醒后,我发觉自己忽然有了预知能力。现在是民国八年,而我的脑海中却涌现出往后四年间发生的事儿。
我说给白海灵听,她笑得前仰后合,直呼不信。
白海灵是我的女中同学,出自书香门第,曾曾祖父还做过天子门生,后来家道逐渐中落,到她爹这辈儿只混了个前朝秀才,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吃穿用度自然比平常人家好些。她有个双生姊妹,叫白雪灵。她俩呱呱落地之时,前头已经有两个姊姊,她爹一看又没带把儿便叹气摇头,找个安静地儿兀自失落去了。她娘见她爹抱也不抱婴孩儿就走掉,亦灰了心,不停的抹泪,身子本就虚弱,又郁结于心,不久便撒手人寰。没人记得她俩谁先出生,也没人告诉她俩到底哪天出生。两人倒是天性乐观,懂事儿后都争抢着当姊姊,还约摸着定了个生辰,四月初九。
白海灵之所以笑得前仰后合,是因为我跟白海灵说我看到双生花情窦开了,邂逅了男人,而且是同一个男人。她跳起来说我才不信,你别瞎诌,我不会跟雪灵抢男人!
好吧,既然她不肯相信,我便不往下说。
只是,日后发生的事儿一步一步印证了我的预知。
【二】
先是那个男人出现了。
双生花亲娘去世不久,后娘便进门了。这个后娘虽出自破落小户举止却很稳妥,对待夫家几个孩子并不疾言厉色,热情倒也没有,不苛责已算良善。那个男人便是这后娘某个堂姊的儿子,家在一个不远的小村里,为念书进了城,一直住在学校宿舍,并没来叨扰过。那天忽然来了,是他娘给嫁得不错的堂妹捎了几坨大酱团子。
他叫李成墨,十九岁的年纪,应该还不能说是男人,非要称之为男人的话顶多算是青涩的男人。后来他告诉了白海灵为何家人给他起这个名字,那是他爷爷拎了两只鸭子背了一捆大葱去村头私塾先生家求来的,希望他能成为肚里有墨水的人。他果然不负众望,念书念到了城里。许是墨水让人提了气质,他看上去温润俊朗谦和得体,没一点儿小村人的窘怯。后娘很是喜欢这个外甥留他吃中饭,特意叫厨房加了两道肉菜,他推诿不过只好留下。
双生花就读汝文女中,平日食堂有中饭不需回来,恰巧那日下午没正课若留在学校亦是自习,两人便收拾了课本往家回,一路上说说笑笑进了门亦没收住,就这样一把银铃般的笑声传进李成墨的耳中,他好奇的回头看了。
这一看,不知他是否为谁动了心弦,反正他是入了双生花的四目。
白海灵说那顿饭她完全食之无味,连家里好不容易加的东坡肘子都没尝出香,她一只手小心翼翼夹菜另一只手缩在桌下面紧抓衣襟,一颗心犹如小兔子般蹦蹭跳跳又像长了荒草似的不知所以。我劝她立即收心不要让情丝妄自疯涨,那情丝对双生花有百害而无一利。她不吱声了抬眼看向雕花窗户外的美人蕉以及绕着美人蕉飞来飞去的蝴蝶,她一会儿皱眉一会儿莞尔一会儿明朗的笑。我也不吱声了,我知道她依旧不相信我的话,也许她压根没有听见我的劝告。
因着爱慕了同一个人,双生花之间第一次有了嫌隙,彼此间沉默不语,各怀心事又各自揣度。睡下时也是背靠着背,一个踹开了被子另一个犹疑片刻却也不肯起身帮她盖上,反而向自己这边拽得更多。从小相依相偎相互取暖的嫡亲姊妹,亦曾以为这血浓于水的情意坚若磐石,却为了并未承诺什么甚至连暧昧眼神都没给予的一个男人瞬间土崩瓦解,渐行渐远。
后娘看出了双生花的心思,早在那天围坐一起吃午饭时就看了出来。她不动声色的观察了一些时候,发觉情爱这东西不可小觑。虽说她进白家做了填房与那个大自己二十几岁把自己当生儿子工具的男人没甚情爱可言,可从双生花身上她看到了情爱的力量,那力量可以锦上添花亦可摧枯拉朽。她没有跟对闺女本就薄凉的丈夫打小状,思来想去她唤人找了李成墨,解铃还须系铃人。
李成墨有些讶异,说表姨怕是误会了,我绝没有掰生姊妹花的闲意,我此时亦没有儿女情长之心,还需继续念书接受新思潮,万不想再做旧时奴役。后娘的眼多尖呀,从外甥眸中闪过的一丝慌乱里就看出了门道,他亦是动情了只不过不知为了哪一个。后娘便诸多劝说,总归最可信服的理由是亲上加亲可以改善堂姊家的清苦生活。李成墨不是不知好歹的人,答应表姨回去仔细斟酌一番。
李成墨确实动了情,那日他在银铃般的笑声里回转头,两个一模一样的少女映入眼帘,她俩梳着时下最流行的齐耳短发,穿着女中特有的蓝褂黑裙,两对眸子都那样清澈,巧笑嫣然的看向他,他忽就莫名的羞赧,觉得今天不该胡乱披了身褂子就来这里,至少该穿双不沾灰污的鞋子。吃饭时他故作镇静应答如流,心却突突地紧贴着胸腔如若不然便会从嗓子里跳出来。回去后他居然接连两天做梦,梦见那两个身姿窈窕的少女朝他跑来,跑近了便停下然后一左一右向他招手,他立在那儿不敢动,怕偏向了哪个惹得另一个不高兴。
当表姨告诉他双生花皆对他爱慕有加且因此起了争端并询问他有没有喜欢哪个时,他心里虽然乐开了花嘴上却没法说出是哪个,因为他根本分不清到底钟情于谁。按表姨说的亲上加亲,这两人无论哪个嫁与他都可以改善他的生存环境,两人又是一样的娇美早已让他动心动情。何乐而不为呢?他便应承了下来,说回去斟酌。
我不知在白海灵耳边念了多少遍,李成墨不是你的良人!她不听不信。我急得上蹿下跳,她却捂耳痴想。
李成墨来往于白家的次数逐渐增多,与双生花越发亲近起来。他聪明又幽默极易得少女欢心。有时给两人带几本英文译本的小说特意在难懂的词汇下面加上注解,有时又拿出两束野花说路过哪个荒园子觉得好看亲手摘下的,有时背手望天念几句自己写的诗……总之白家的双生花为他迷失在爱情里,沉醉不知归路。
我只好问白海灵如若他选择了雪灵你会怎样?她莞尔说我肯定他选择的是我!我又问,你之前说过不会跟雪灵抢男人,你不怕伤了她的心?白海灵皱起嘴角沉默片刻,然后眼里冒出异样的光芒,她说之前是我不懂爱情,现在我懂了,爱上一个人就要所向披靡,爱情可不能退让,无论那个情敌是谁!
我无奈的摇头,明明看到悲伤的结局却改变不了丝毫,这便是命中注定。
李成墨迟迟不肯做出抉择,十足的怜香惜玉,舍了哪个都于心不忍。
【三】
终究到了那一天,四月初九。
每年双生花都会在这一天给彼此庆贺生辰,一起去厨房做点儿小菜然后畅快对饮,再交换一下礼物胭脂水粉发夹之类的。今年不同往年,因着有了李成墨两人心里都是极憧憬的,也暗地里较着劲,想从生辰礼物的轻重来区分他心里两人的轻重。
却没想,谁都没有收到那份生辰礼物,因为雪灵出事了。
双生花从女中放学回家的路本有两条,一条是宽敞马路但要绕些远另一条是胡同小路近些却也僻静,反正两人为伴就一直走小路。
我告诫白海灵很多次,四月初九这天千万不要走胡同小路。
白海灵偏不听,放了学便拽着雪灵往小路走,一边走还一边哼着小调。结果,小胡同的偏僻处窜出一个满身酒气的壮汉,本欲劫财,见是两个如花似玉的姑娘顿起色心,一把便将走在前面的白海灵拽住,揪着她衣领狠劲往下撕,扣子撕掉了两颗,露出白皙的脖颈和半个胸脯,壮汉看得眼睛冒光咧嘴猥笑。海灵被壮汉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不知所措,想挣脱却手脚瘫软用不上力气,倒是雪玲鼓了勇气,举起怀里的几本书拼命击打那人胳膊,她又哪里是那人的对手,反被他抓住手腕拉到了身侧,酒气熏天的臭嘴顺势贴向雪灵脸蛋。海灵见他分心对付雪灵,便趁机甩开那人粗手,没犹疑半分拔腿就跑。
白雪灵死了,死在四月初九的傍晚。
白海灵寻到人来救她时,她已经像枚枯叶般躺在一个荒旧园子的墙根下,她是被人粗暴凌虐之后用裤腰带勒死的,死状凄惨,半边脸紫青肿大,嘴唇上有几道很深的牙印,尽是淤青的身子不着寸缕,两腿间流有大片触目惊心的血迹。
看着雪灵的裸尸被众人盖住抬上推车,白海灵忽地扑了上去,摇着头尖声哭嚎,嚎了没几声便晕了过去。
【四】
白家双生花只剩一朵,李成墨心里反倒踏实了,自此不必两面讨好,尽力关怀抚慰便可轻松摘下这朵花。
自打雪灵没了,白海灵便从女中辍学,再也没了笑,整日待在房中抹眼泪。我坐在一旁看着她伤心憔悴,唉,除了叹息,我也不知还能说些什么。
半年后,白海灵嫁去了李家。
那天,她披上大红嫁衣绾上蝴蝶发髻,头也不回的走出白家门上了李家花轿。
我不知道红盖头下面她是否流了出阁女儿的泪,但我却知道,某一刻她定会悄然露了笑的,苍白的胜利的笑。
新婚的头一年,白海灵过得不错,因着下嫁,公婆面前自然理直气壮,李成墨又是会哄人的主儿,两人亦算如胶似漆。
到了第二年,白海灵的肚子没有动静。婆婆开始着急,私下跟公公抱怨,别人家的新媳妇成婚当年便都怀上,咱家这位怕是有什么毛病!公公听了心里一紧,这无后为大呀,便赶紧出去寻了位老郎中,来家里给儿媳看病,倒也没看出病症,只说许是宫府寒凉,开了温补草药调理。
白海灵喝了几个月苦药汤,还是没动静,这回她也坐不住了,悄悄跑去城南美国人开的教会医院,一番难为情的检查之后,洋大夫摇摇头,说她得的是不孕症,怀不上。夜里,李成墨搂着白海灵想要缠绵,她推开他,低声问,如若咱俩一直生不出孩子,你可会待我如初?李成墨正在兴头上,又一把搂过她,动情的亲吻她,她冷下脸不搭理他,见她不依他只好喘着粗气答她,生不出就不生,我待你不会变的。
你说男人在房中说的话可信吗?白海灵问我。
我立即奉劝她,男人的话万不要全信,特别在房中说的,大抵是哄你的,你要为自己多打算,不可将真心皆托付。
白海灵蹙眉苦笑,我早就为他不顾一切,哪儿还有余地为自己,只盼着,他此生不变。
我还想劝她几句,她却不想再听,拎着布兜往菜市走,说李成墨今个儿想吃东坡肉,她要好好挑块五花三层的。
我咬牙哀叹,她这般痴迷的爱他,他真该善待她呀!
【五】
嫁入李家第四个年头,白海灵忽然疯了,整日眼泪一把鼻涕一把的喃喃自语,谁与她说话她便大骂婊子妖精小蹄子,还扑上去又掐又咬,李成墨见不得她这般,已经半月不回家。
李成墨到底负了白海灵,他在外面结识了吴家布庄的四小姐,一心想做人家的上门女婿,那四小姐也是个放浪风流货,居然自己掏银票租赁了房子,两人明目张胆同居起来。李成墨以无所出之由写了休书扔给白海灵,海灵当然不依不饶又哭又闹,怎奈郎心似铁,如何也挽不回,她气得晕了过去,醒来便神志不清疯言疯语了。
公婆跟白家商量想送她回娘家养养病,后娘倒是于心不忍,可白海灵她爹却不同意,说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死也得死在婆家。既然亲爹都不管不顾,婆家还客气什么,直接一根粗麻绳捆上,关进柴房里自生自灭。
我再次梦见了那个女人,她仍旧泪流满面,凄楚可怜,这次,她央求我将白海灵接出李家。
到了李家,我说明来意,那公婆二人倒也没为难。柴房门打开时,白海灵蜷缩在一小堆柴垛旁,已经脸色煞白嘴唇干裂,我上去解开绳子要带她离开,她却摇头不肯走,我知道她神志已清,问她你这是何苦,她断断续续的闷哼出一句,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白海灵到死都不肯离开李家,那个负心郎去吴家下聘订婚期的夜里,她闭上眼睛断了气。
【六】
白海灵死后,我失去了预知能力,那个哭泣的女人再也没入梦。
可我猜到了她是谁。
我时常回想起她没有血色的脸,不断掉落的泪,以及她凄楚的神情。
这世上,所有的罪孽都可消解,亦都不可消解,全凭人心。
若那日,海灵没有撇下雪灵,抑或她没有躲在暗处眼看着雪灵被侮杀,她的结局定不会这般惨然。
善恶之报,如影随形,世世因果,循环不失。——《涅槃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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