鸭子们都不听从我的驱赶,这一天没有被送到河边池塘里。它们从早上吃饱了食就嘎嘎叫个不停,撩得鸡和鹅也不得安宁,满院子跑跳吵嚷。日头升起不久,空气就热烘烘,天空只在山尖处驻着几朵云,明晃晃的干净看着让人眩晕。村外田里有人甩了一声震天响的鞭子,一下子打到四面的山尖上,第一头耕牛紧接着哞哞地喊,全村耕牛迅速呼应,大小公母,此起彼伏。
“差点死了”,“抢救过来了”,“等着手术”盘桓萦绕,却只像不得其解的一串儿字,我一靠近,它就飞了。我只好像钉钉子一样一遍遍地念“我爸没事”,然后又迅速浮现出老唐头掉进猪圈的一百种画面。我心烦意乱,只好抱着一只鸡玩儿。
我三哥秦明,我三叔的儿子,比我大两岁,在秦家大家里同样排第三。他妈派他给我送一盆早饭,他从两家中间的院墙翻墙跳过来。杨彦华家二儿子杨军,比我小一岁,他妈派他帮我消遣转移,他从屋后菜园子翻墙跳过来。秦明地包天,杨军轻度口吃,双人合璧欢乐多,饭也不用吃。我们把能在院子地面上开展的游戏以及对鸡鸭鹅的折磨,一样一样地玩。中间老唐太太过来送信儿说手术成功了,我们高兴地把早饭当午饭吞了。我三婶过来喂了一次猪,解救了一次被吊绑起来的一只鸡,就到了日头落山的时候。
喇叭又喊了起来,只有三句,分别是:
“老爷们到秦老二家集合!”,“老爷们到秦老二家集合!”,“老爷们到秦老二家集合!”。
老爷们们都来了。样子都一样,咝咝得吸着牙缝里的菜渣,光着膀子抱着胳膊披着外衣,八字步踱进院门。我三婶这次洗好了上好的黄元帅苹果,一盆放在猪圈围墙上。踱步的人一望见,几乎大喊一声,便快步抢过去,吃着拿着,合不拢嘴,纷纷感叹 “这玩意儿好啊!”。
人齐了,老唐头就站到猪圈墙上。
“是个好消息!秦老二手术成功了,不大不小,留医院观察恢复,没事了!十天半个月就出院。”
大伙儿嘴里嚼着苹果没人多说,纷纷喊好,一阵哄响。天已经放黑,有人看不清说话的老唐头的脸,就用手电筒的一束强光照他。老唐头被惊得身子一缩,险些跌进猪圈。
“别从正面照,从侧面!”
老唐头立在一束强光里,一半身子熠然生辉,像是月亮俘获了太阳的光芒。另一半身子连接着三米长的黑影,像是拥有不可名状的可怕力量。猪沿着影子寻过来,两前腿搭在墙上用嘴拱他的鞋,被他一脚踹在脑门上,嗷的一声退回窝里。
“这个……集体力量大 ……一方有难八方支援……全村是一家……我说的对不对?”
“对”,“对”。大伙儿不假思索,快得像追尾了一样,把老唐头置于下文还没有铺垫,情绪还没有饱和的卡壳状态。
“爸你说吧,俺们吃苹果呢!”他儿子赶紧解围。
“对”,“对”!大伙儿急不可耐。
村长接班人刘大抢过话:
“什么重要事儿就说吧,不用铺垫,秦老二家的事儿大家都能搭把手,咱们这吃着人家苹果呢,哈呵呵,对不?”
“对!”大伙儿齐声赞同。
老唐头当大队长时总要替公家和别人家着想,善良又多思多虑的老头,把自己换成了当事人角色,替不在场的秦老二发声,可能的麻烦就在心里笼罩出一层负担。他又站在高处灯光里,脚下一群人翘首以待,昔日重现,有种登台演说的被瞩目的紧张感。
“这老头儿,越老越完蛋啦!要不换我讲。”光膀子的杨军他爸喊到, “我光膀子不怕你们穿衣服的!”
大伙儿哄笑。老唐头松开来:
“对,直接说事儿。我跟大家商量,咱们再来一次生产队大秋收,各家出一把力,把秦老二家的庄稼抢收回来,怎么样?”
众人略微一顿,短得只像少嚼了一口苹果一样难以察觉,接着是你一言我一语,却都像隔着衣服瘙痒。
老唐头的拙笨紧绷不全由自己。生产队已经是十几年前,此后无论穷富,各个小家庭都经营着自己的日子,集体的概念变成了黑白照片,影像虽还亲近,泛黄却显示着不可逆流的远去。近几年村里通了路,与“先进富裕的远处”来往日益增多。有人家长了见识,开了致富思路,传统种田外又经营起买卖;有人家里力壮人多,开荒了更多的田地,苞米仓不断加大,装得满满。比起原先共同贫穷的同胞们,日子渐渐过得更加红火。农民们的小康路走出了阶梯,有人家成了万元户,有人家穷得依旧盖不起砖瓦房,有人家平日里心情好就吃鱼吃肉包饺子,有人家过年勉强张罗两桌菜,自然引得各家孩子有的趾高气扬,有的哀怨牢骚挨巴掌。穷富对比的成绩单在小村里太阳下明晃晃地摆着,催的各家各户像比赛一样,专了心思把自家日子过好,与此无关的别人家的事或村里的事,渐渐失去了关心,每每要权衡得失。这是一个大家心里清晰体会嘴里却不愿承认的过程。在这个过程里,免不了少了集体的观念,利他的立场,多了比对、暗斗、摩擦、恶语,甚至是自私者的不择手段,长舌妇的造谣中伤,挑拨离间。我三叔和刘老四就曾因稻田灌水的次序各不妥协,大打出手,最终我三叔被刘老四一铁锹拍倒在水沟里,败了争夺战。
前一年的大洪水,连夜特大暴雨,把山里的小溪变成洪水猛兽,泥石俱下,在夜里发出滚滚轰隆声。小溪的水道就贴着村外山脚斜斜而下,这猛兽随时有可能夺了势而改道,直涌进村里来。但即便在这样的急情下,村民们依然踌躇不前,隔岸观水,甚至有人认为这是挨得近的几家的事。早已退休多年的老唐头气愤难当,带着哭腔喊到:
“咱们以前是这样吗!都他妈退步到这个地步!以前这事儿还用动员吗!要么都他妈淹死,要么都他妈跟我走!”
老唐头感受到羞耻夹裹在气愤中,吼声如火焰,烧穿了村民们心思外层的纸。其实这隔阂,在那个时候也只有纸那么厚而已,一把火就能烧掉,它的作用更像是过滤和反射信号,以价值天平为属性,对自家有利还是有害,吸进来或者弹出去。村民们见老唐头领着两个儿子抗锹拎镐冲上前头,像被惊醒一样,二话不说匆匆紧随其后。那一夜,男人们扛着沙袋喊着号,女人们擎着手电说着笑,半大孩子和狗欢快地喊叫,在大雨里,像一次胜利的联欢。我家贡献了所有的将近百条麻袋。
在村里,秦孝辉是被人敬重的。自己日子过得不赖,帮人忙时也算慷慨,老人活着时候有些威望,两个儿子也养得增光添彩。从 “帮人就是帮己”的角度,村民们不会抱拒之门外的态度,但个人间的帮忙是出于人情和长期往来,要升级成为群策群力的集体行动,尤其是在各家各户起五更睡半夜的抢秋收的时日里,老唐头的提议,确实需要铺垫,引导。需要点火,燃烧。
“看看,还是老头觉悟高。”
“今年这么好的收成,不及时收回来,糟践不少。”
“这个事儿考虑得对,病人就怕着急。”
三三两两人接茬说。村长候选人刘大直起身来,把大家的心思向一个集中的方向扯了一把:
“老头想的对,秦老二夫妻的性格,庄稼撂着,在医院里根本待不了,对病不利。咱们全村力量抢他一家,不算什么事,问题是怎么个抢法,是各家收完各家的再抢还是先抢?各家劳力怎么派?”
这是老唐头想要的呼应,像打好腹稿跃跃欲试的人等待点名的目光一样。他迅速接过话来:
“其实这个事是刘老四先提出来的,他说‘倒不倒霉,去年天灾,今年人祸,人这样了,庄稼咋收!’,第二通电话打来,秦老二媳妇意思是问问庄稼少的人家愿不愿意出工,他家按工钱付。”
老唐头简短说明后,即将进入他的个人发表。他弯腰,搬起一只脚,缓缓坐下,双手撑着膝,干瘦的肩挑着肥大的衣服,眼俯视着人群,又像望向极远的远处。
“依我看,花钱雇工这事还是一样让病人上火,我心想咱们大家也都不好意思挣这个钱。这是我的主意,我想号召大家都出一份力,联合起来,就当帮忙,把他家庄稼抢回来,秦老二一家人的人性咱们有目共睹,这家人值得帮。”
他语调略微拔高,一只手从膝上拿起,在身前划了一个急促有力的弧,大伙儿应声应势,纷纷回应,有人说对,有人点头。
“抢收抢收,宜早不宜晚!”杨军他爸喊到,因光着膀子而额外响亮。
“对,”,老唐头终于如释重负,“我也这么寻思,咱们几十号人,我看一天就差不多,这一天啊,在前在后对咱们都一样,对秦老二就不一样了,对不?”
“我看行!咱们就趁热乎,明天就干!干完拉倒,医院那边就踏实了。”刘大补充。集体大行动从嘴边一下子就来到明天,人群有些响动,像一阵风吹过稻草。老唐头感觉到有热血涌动,坐不下,站起身来。外号火燎腚的我家前院王红星弹起来说:
“行行行,干干干!谁家都不差这一天,各家多出点力,我看用不上一天,咱们生产队那会儿,赶上天气不行,大队一喊,咱们一天不说一百也得抢八十亩吧,秦老二家就三十来亩,我看,放年轻时老唐一个人就行,是不,哈嘿嘿!”
老唐头觉得欣悦,笑说现在不行啦!他脸带笑意缓下语速:
“咱们啊,生产队日子过去十多年了,社会在进步,各家日子越过越好,不过有时候还是得靠集体力量,这东西放什么时候都不过时。去年大水,要是单凭各家,就不行。天灾躲不过,人祸能避免,咱们不能瞪眼不管。所以,我提议,咱们倒退一次,也是进步一次,像生产队那时候一样,明天一天就把这事干了!”
“同意!,“行!”,“干!”。火烧起来,大伙儿拔高声调,气氛开始热烈。有人回顾、怀念,说多少年没这么干了,光阴它一晃儿就没了。有人当场下挑战,说就你这样的俩也顶不上我一个。有人比较着谁家的耕牛有劲,各执一词。有人商量着应该来年合力买一台大马力拖拉机,省时省力。
又一盆苹果端上来,离得近的人一个个扔向其他人,接在手里乒咚一声响,有人没接稳,抖着身体张牙舞爪地骂。人群静不下来,你一声荤笑话,我一声叫嚣,低声嗡嗡似近又远的是三五人漫无方向的谈天说地。
半轮月亮上了东南,天地间一片皎洁。夜渐渐深,凉气泛上来,除了这一丛热闹,周围一片沉睡的静。近的房子厚重如暗灰的铁,远的山隐了轮廓像丰腴的大地舒展开的臂膀。偶尔有蛐蛐和狗叫,从虚无处传来。
“俺家明天全家出动。”
“都一样,俺家也出。”
那真是大丰收的一天啊!金黄的大苞米棒子一车接一车地拉进院子,车辕由两个人小心翼翼擎起来,满车的苞米棒轰隆一声从车斗里一涌而下,散射着秋日艳阳的光,在我对于那一时期的乡村的记忆里,只有水库开闸泄洪的奔腾气势,可以与这一车车卸下又转眼间铺满院子的丰收的壮观场面相比。
这天一早我仍然是被喇叭彻底喊醒的。在这之前,前院的王红星姑夫早早地送来一盆饭菜,我还在被窝里昏睡,隐隐听见他喊我数声,睁眼见他一手端着他家的饭盆,一手拎着一个挺大的铝盆,问我这是不是吃饭用的。我睡眼惺忪,天又蒙蒙亮,说是,就又睡去。等到被喇叭喊醒,那盆饭盖了盖子放在炕头,还热着,只可惜,那是我昨晚洗脚用的盆。我误扔在窗台上,火急火燎的王红星误认为一个小孩儿能吃这么大一盆。
老唐头这干瘦的老头,有一副铿然有力的嗓子,平日说话,也像钢珠蹦地一样,借了喇叭,声如洪钟。我家的庄稼分为四五个主要地块,村里几十号人大致按此分队。收苞米的过程,先是用镰刀大片地割倒秸秆,这需要身手矫健又体力充沛的快刀手打头阵,才供得上后面掰苞米棒的大部队。刚掰下来的苞米水分大,要晾在太阳下半晌,中午过后,再装运,日落前抢回家,免得再吸收一夜潮气露水,这就需要健壮的耕牛配大号的板车,一个壮汉驾车,几个手脚麻利的小伙子和半大孩子拣苞米棒,装车卸车。
一天时间,四五块地块,三段分工,几十号人,要有井井有条的安排。老唐头当队长时不消说,多少年来村里每有红白事设宴,都是他领着张罗,拣起昔日功夫不难,又用心打了稿,喇叭里喊得不仅洪亮顿挫,又清晰明白,我们小学校长每次的升旗演讲也不过如此。
行动部署简短明了,更像是动员令。最后一句喊完,回声四荡,乡野的静穆就结束了,喊号、口哨、甩鞭子,大地也苏醒了,家禽和牲口连成一片的叫,太阳腾起,山腰间的雾消散。
我被指示看好院落,人多事杂,别吓跑了鸡鸭。刚勉强吃完早饭,喂了这群活口,四个妇女就进了院门,直踏进厨房,边巡视翻动,边七嘴八舌。她们是村里各种场合设宴时厨房里的主力。一阵隔了远也让人眩晕的议论喧嚷之后,四个人又轻脚快步走出来,在院门外散了,领头的移向老唐头家里,人影不见一会儿,喇叭又响起。
“喂!喂!大伙儿都听好了啊!咱们一大村子人吃饭,一顿就得把秦老二家一个秋天的底儿吃掉。人家回来让人吃生的啊?咱们这样啊,各家妇女们,将晌午时候回家把各家早上的饭菜都端过来,我在秦老二家统一热了。咱自家干活也是这么个吃法,现在不是设宴吃席。”
“等回来了让他家杀羊杀鸡招待!”
四面八方传来呼应。离得近的听得清。“听崔大厨指示!”,“我今天吃崔大厨家的啊,俺家媳妇做的不行。”,“滚王八犊子,我做的不行你有能耐别吃!”哈哈哈一阵哄笑。离得远的只有老爷们硬朗和妇女们尖利的笑声穿透过来,衬托在一片软绵的若有若无的呜呜嘤嘤里。
两个快刀手,老唐头的二儿子和崔大厨的大儿子,被众人怂恿着推上了割秸秆的赛道,各跨四垄,一战分出高低,赢者得两包香烟,输者当场就去买,观众也两边站队,赢的一方瓜分香烟,当场就抽,让输的一方看笑闻味儿。裁判刘大煞有介事地喊预备开始,两个选手就舞动起来,加油鼓劲儿的呐喊乘势鹊起,密麻又凌乱,半大孩子迅速四下里集合过来,从大人腰间挤出来头热闹地看,散养的狗也跑来,汪汪叫几声后蹲在主人身前,眼神似乎凄凄,像是在担忧。有人提醒:
“注意点儿!别割着了!”
“没事!割我也是割他!”
又是一阵哄笑。
两人不消一会就满脸黑红,额上渗出汗珠,前胸后背湿了个透明,八垄秸秆像被大风掠过一样,在唰唰的刀割声中一片片倒下,扑腾起的灰尘粉末将两人头顶迅速染成灰白。崔大厨大儿子赢了,他大喊一声去他妈的,撇了镰刀平躺地上,呼哧呼哧喘气,间隙里喊着买烟去买烟去,老唐头二儿子心有不甘,嚷着他妈的就慢了一步!悻悻地向小卖店走去。
烟来,人人有份,大家休息。男人们蹲的蹲坐的坐,吧嗒吧嗒吸,吐出烟气萦绕,像一尊尊木雕,女人们起身,拍打屁股和腰,向各家走去,端饭,嘴里嚷着一会儿不得闲。
忽然郭五喊到 “你他妈赢是赢啦,割错啦,把我家的割了一垄!”
这么热闹的场面,我没法老老实实看着院落,上蹿下跳欢快得像只土狗。我爬到院里的最高点,二层苞米仓的房顶,向村子外的四下望去。一片片的苞米地,在微风里有沙沙响,像拦河坝里的波纹,一层层向更远处涌过去。露出地面的一块或是一条,就是我家的。黑色的土地袒露,一堆堆苞米棒远望去像点点黄色火苗,这是大地母亲的无私赠礼。这一条一块里,三五成群劳动的人们如舞动的影,欢笑隐约响起,像是联欢,其乐融融,这是对这丰收赠礼的赞歌。
妇女们两腋下夹着一盆饭一盆菜,陆续进了院,嘴里不闲着,各自手里也拾了活儿,生火,刷锅,一会功夫就热气腾腾,笼罩着锅碗瓢盆的碰撞声和妇女的吵嚷声。几人走出来各自回家取吃饭的盆。崔大厨差我去喊喇叭,召大家回来吃饭,我疯跑翻墙就到了,在老唐太太的授意下,兴奋地对着从没见过的扩音器喊了十来声“回来吃饭啦!”。
大伙儿陆续进院,咚咚地喝着新引的井水。冒尖儿的一大盆白米饭,冒泡儿的一大锅乱炖,崔大厨掌勺,男女老少一个接一个端了饭盆咧嘴向锅里巴望。每人盆里一半饭一半菜,各自拣了地儿,吃得叭叭作响。几口下去,肚里有了底儿,话就多起来,赞着好收成,夸着干农活的好手,叹着人多好办事。两盆苹果端上来,大家吃着拿着,合不拢嘴。老唐头喊话,各小队汇报上午的战况,人群被分成两队,一队继续割秸秆掰棒子,一队装运。几个男人站起身,踱着步向自家走去,备牛,备车……
那可真是大丰收的一天啊!那喜悦,只有此刻的回忆可以媲美。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