π先生回了回神,将打开的书扣在床上,站起身,目光顺着我手指的方向落在我的左膝上。
“你先坐下,我去拿碘伏。”他用下巴指了指大门右侧书桌旁一张带靠背的木椅,一边说着一边向立柜走去。
我把背包和金属探测器一并靠在写字台旁边,照他说的在椅子上坐下来,四下打量。这间小屋方方正正,一览无余,大约20平方米。一张单人床紧贴墙角摆在右上方,墙头贴一张性感美人的黑白海报。我一眼就认出是电影《肖申克的救赎》里男主人公用来掩饰逃跑洞穴的那张。我还注意到摊在床上的那本书居然是杰克·伦敦的《马丁·伊登》,如果要列出影响我人生的5本书,它必然入选。这一发现让我从心底涌上一丝复杂的情绪,既厌恶又有点刮目相看。
书桌位于窗户正下方,与床相对。桌面干干净净,左上角并排摆着一只木雕小猴和拳头大的刺猬布偶,正中央有一个合起来的很旧的笔记本电脑,旁边则是带紫砂壶的小茶海。大门正对面并排立着带两扇门的立柜和简易书架,书架不大,横着竖着摞了不少书。房间左下角处搭了个小灶台,上面摆着锅碗油盐酱醋,下面则是一只小煤气罐。没有任何排风装置,想要做饭就得敞开门。再往里,一台最小号的冰箱顶在墙根处。左上角紧里面高高堆着三只大号整理箱,旁边还有一只大水缸、一个水桶、一个搭着毛巾的脸盆。以上便是小木屋的全部。
“冬天怎么办呢?”房间里看不到任何取暖设施,我不禁有点担忧。
π先生背对着我在立柜里翻找,很快便拿着一瓶碘伏、一袋棉花球和一卷纱布回来了。他用棉球堵住瓶口,倾倒了两次。单膝跪地,将蘸着浅棕色的液体的棉球按在伤口上,轻轻拖动。我把视线移开,咬住下嘴唇,该死的痛感居然恢复了。
“你怎么跑到这么远来了?这边是不对游客开放的。”他耐心地将纱布一圈圈缠好,并用胶布牢牢粘住。
“迷路了。”我按照事先想好的话应答。他的脑袋在我眼皮子底下戳着,头发白了大概三分之一,两只薄耳朵微微发红,显露出毛细血管。
他瞥了一眼金属探测器,问:“陨石猎人?”
我不置可否地一笑。
“有收获吗?”π先生站起身,把用过的棉球丢进垃圾桶。
“没有。”其实我心里的回答是“有”。
“这么多年了,陨石猎人来了一拨又一拨,说实话,我还没见到谁真找着过呢!”他漫不经心地说着,将药品放回立柜。
“你干嘛要住在这儿?”我装模作样地环顾了一圈。
“我是护林员啊!”π先生将重心放在一条腿上,双手插在蓝灰色套头衫前面的大口袋里。衣服穿了许久的样子,表面的一层绒毛有一种家常的感觉,领口松垮得跟方便面似的。
“看着可不像。”脱口而出,说完我就后悔了。
“怎么?难道有规定护林员要长成什么样吗?”他指了指门口挂钩上的蓝色工装,大大方方地说。
“至少不应该是你这样。”我在心里说。
“这儿通电吗?”我好奇地问,一抬头看到了灯管。
“通啊,不过电力经常不足,时有时无。”
“这倒是个与世隔绝的好地方,适合作家闷头写小说。”
“我也这么觉得。”他信口说着,走过来坐在床边,与我面对面。我可以近距离从容地观察他:眉骨突出,瞳孔里的小亮点如同浮在黑暗海洋上的两盏灯,面颊像被刀子削掉两块,显得鼻子更高了。脖颈结实,肩膀宽阔,双臂粗壮,似乎专门练过。上半身前倾,胳膊肘搭在大腿上,由于床很矮,大小腿折成锐角,显得健美而修长。他转过手腕看了一眼表,声音带出些焦急,“已经两点半了,再不往回走就赶不回去了,而且你的腿还受了伤。”
我当然不可能这么轻易地走掉。
“你喜欢杰克·伦敦?”我没接茬,指了指床上的书。
π先生扭转身体,伸长胳膊够到背后的书,哗啦啦翻了翻,递给我,“还行。”
“我可是超级喜欢他,《热爱生命》你看过吧,算是我最喜欢的短篇小说了。”我习惯性地翻到版权页看出版信息,译者是一个我不熟悉的名字。
“我喜欢《野性的呼唤》。”
“那你会碰到野兽吗?在森林里。”我的好奇心又被勾了起来。好奇心已经害我多少回了,依旧痴心未改。
“会啊,太经常了。”
“是吗?有啥啊?松鼠?兔子?狼?”
“狼我没见过,山鸡、野兔、狍子什么的倒是不少……”
“那你可以经常开开荤了。”
“我是护林员,又不是猎人,再说我也没有枪。”
谈话有点进展不下去了,我舔了舔嘴唇,站起来往书架的方向走,膝盖隐隐作痛,但不影响走路。每次去别人家,我都爱在书架前面待着,如果有书架的话。
大部分是经典世界名著、当代小说,还有几本哲学书籍,我的胸口突然涌起无穷的愤怒。他读了这么多书,不照样是一个衣冠禽兽?可见,书并不能净化人的灵魂。到底什么才决定着一个人灵魂的底色呢?直到今天我也没想明白。
他见我神色有异,遂问道:“不舒服吗?”
我摇摇头,勉强挤出笑容,指着书架说:“真没想到你有这么多书。自从大学毕业后,我敢说我的好多同学没有完整地看过哪怕一本书。”
“不可以吗?”π先生跟过来,忽然,转身走到冰箱旁,一把拉开冰箱门,“你看!”
里面竟然塞满了书,我笑着连连摇头,“天呐!”凑过去查看,甚至发现了一套威尔·杜兰特的《世界文明史》,随手抽出一本翻阅。
“老停电,干脆用来放书了。”他解释道。
“看来你是隐士!”我挑衅地说。
他不以为然地一笑,接着目光炯炯地直视我,“你也挺喜欢书的,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图书编辑。”我早编好了。
“哪方面的?”他来了兴趣,绕到我对面。
“文学。”
“现在文学市场好做吗?人们都不爱读书了。”
“读书的人再少,架不住中国人口基数大,就算是小众行为,人数也相当可观。”我见他听得兴致盎然,心下颇为得意,继续即兴发挥,“纯文学肯定差点意思,但类型小说还是有市场的。”
“什么叫类型小说?”他似乎很想把这个话题深入下去。
“就是推理、科幻、职场、穿越、都市之类的……”
“哦。”
“你有兴趣?”
“没事也写两笔。”他开始一个接一个地把指关节掰得咔咔直响,神态若有所思。
“你可以发给我,我帮你看看。”歪打正着,话题进展到这一步,可以说对我非常有利。我装出一副伯乐的样子,用鼓励的眼神看着他。他似乎有点局促不安,又不忍心放过这个机会。
“想喝茶吗?”他试探性地问道,两片薄嘴唇微微哆嗦着。
“当然。”看着他手忙脚乱地点燃煤气准备烧水,我的心又是狂喜又是紧张,猎物已上钩,但生怕出什么变故。一阵眩晕袭来,我感到透不过来气,三步并作两步走回到椅子边坐下,推开窗户。
森林的风夹带着阳光碎屑拥进了小木屋,我贪婪地大口呼吸。望不尽的树叶像海浪一样此起彼伏,点点光斑照得人眼睛发花。部分叶片似乎是因为汲取了过多太阳的能量而变得金黄而沉重,在旋转坠落的途中,它们得以一窥树木的全貌,也算得其所哉。
土拨鼠镇的秋天可真美啊!我发出了由衷的感叹。视线无意间落回床头的肖申克女郎上,她的名字就在嘴边,却怎么都想不起来。
小木屋的光线在墙上越爬越高,最终像是被房顶一口吞掉了。我们没完没了地喝普洱茶,围绕文学东拉西扯聊着。一个话题牵扯出另一个话题,有时候好几个想法同时脑子里打转,难以取舍,挂一漏万。观点相同固然令人惊喜,观点迥异也能启迪彼此。光影交错间,我忘了身在何处,甚至忘了对面是何人,只顾享受着棋逢对手的思维乐趣。
突然,我大梦初醒似的蹭一下站起来,嚷道:“糟糕,几点了?是不是赶不回去了?”
π先生不动声色,笑着说:“别急,一会儿我带你走小路,你可以包村民的车回镇中心。”
“太好了!”放下心来,倏然而至的疲惫感却从脚底升上发梢。我忽然想起除了晨起的那支烟外,到现在居然一根烟都没抽。
“介意吗?”我从口袋里掏出爱喜烟盒。
他瞪大眼睛,很意外的样子,马上摇了摇头。
我浑身上下里里外外摸个遍,还是没找到打火机的影子。π先生抬手指向灶台,我会意,指间夹着香烟走过去,他紧随在后。他打着火,我弓下腰,小心地偏着脑袋,表情紧张,生怕把眉毛给燎了,借助这团隆重的火苗点燃香烟。我重新站直,心满意足地吐出烟雾,第一口烟永远是最香的。也不知有什么好笑的,我们就这样面对面大笑起来。
返回途中,他顺手拉了一下灯绳,灯管却没有亮起来。天色暗得快,才一会儿,屋子里就像清水中混入墨汁,彼此的面目都模糊起来。
“算了,我送你走吧!”他提议。
“稍等。”我灵机一动,“你能借我一本书吗?”
“哪本?”
“《人生智慧箴言》。”
他走过去将书从书架上抽了出来,转向我,“叔本华这本吗?”
“没错。”
“你拿去吧!”
“太谢谢了。”一借一还是再次联络的绝佳借口,我趁机掏出手机,尽量自然地说:“加个微信吧!”
他没犹豫,吐出一串电话号码,“电话就是微信号,这边信号不行,我一般也不怎么用。”
我真没料到自己点击屏幕的手指竟然不受控制地哆嗦起来,幸好他的目光正看着别的方向。
“你还没告诉我名字呢!”
“李旭,旭日的旭。你呢?”
果然是假名,我的嘴角露出一抹冷笑,“王洁,洁净的洁。我加你了。”
他拿起枕头边的一台iPhone4,一面操作一面自我调侃道:“是不是该入土了?”
“说的是你自己吧。”我在心里默默回应着。
从小木屋走到附近村民的民房只用了不到半个小时,π先生全程替我背着户外包。踏上柏油马路的时候,真有一种重返人类文明的感觉。我看了一眼手机,刚好7点整。
“他家有车,你可以去问问。”他指向一家挂着“仙踪小馆”招牌的饭馆对我说道,并将背包卸了下来。
“我知道了,谢谢,你也早点回去吧。”我向他伸出了胳膊。
他拎着背包的手却收了回来,眼睛带笑地看着我,“干脆一起吃晚饭得了,我请客。”
“那怎么好意思啊!”我嘴上说着,故意往他身上靠了靠。他呼出的热气直喷在我头发上,暖烘烘的,真令人恶心。
小馆子里只有6张桌子,其中一张面对面坐着两个男客人,桌上的锅仔咕嘟嘟开着,弄得屋子里热气缭绕。
“来了?两位坐这边吧。”听到推门声,老板娘放下正在播放电视剧的手机,从吧台后迎了出来,向我们推荐中间的位置。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出于习惯,我还是坚持坐门边的桌子。看样子她应该认识π先生,看到他带着女人出现,脸上浮现出暧昧的笑,格外留意起我来。
她生得五大三粗,十根手指头跟胡萝卜似的,黑色休闲西服外套被撑得鼓鼓囊囊,底下一条大红色皮裙裹着两条象腿。半永久一字浓眉,眼线文得糟透了,晕染得整个眼皮发青。一脸横肉,蒜头鼻,嘴巴涂得血红。廉价香水的味道直往人脑仁里钻,我怀疑她走过的地方非留下印子不可。
π先生把菜单递给我,上面尽是些鱼香肉丝、宫保鸡丁、麻婆豆腐之类的家常菜。我点了蒜薹炒肉和紫菜汤,他先问我能不能吃辣,得到肯定答复后加了个水煮牛肉。之后又问我想不想喝啤酒,我拒绝了,今天不是喝酒的好时候。他就给自己叫了一瓶。
“老板,她一会儿回镇里,你们家有车能送一下吗?”π先生叫住了转身准备下单的老板娘。
她开口就要100元,我满脑子都是怎么勾引π先生,没还价就同意了。
换了个环境,我们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有些冷场。
“女儿国国王勾引男人的水平不行啊!”π先生对着啤酒瓶猛喝一大口,突然来了这么一句。酒精迅速令他的神情舒缓下来,眼角微微耷拉着,颇为温存。
“啊?”听到“勾引”两字,我心下一惊,仿佛被人看穿了心思。
“你听这歌。”
我这才注意到背景音乐是《西游记》里女儿国国王唱给唐僧的那首情歌:“说什么王权富贵,怕什么戒律清规……悄悄问圣僧,女儿美不美,女儿美不美……”
“女儿美不美,女儿美不美……怎么跟农村妇女似的!”他又仰脖灌起来,有些人一碰酒就变了一个人似的,不断突破自己的言行边界。其实才两口酒哪儿有那么大劲儿,不过是心理作用罢了。
我笑出了声,脑筋一转,“那怎么勾引?跟唐僧聊叔本华吗?”
老板娘将鱼香肉丝端了上来,这上菜速度也太快了点儿,根本让人怀疑是大锅菜。
“上一下米饭。”π先生冲着老板娘雍容的背影嘱咐道,接着夹了一筷子菜送到嘴里,煞有介事地说:“聊叔本华是个不错的选择。”
我对此嗤之以鼻,“聊孔子还差不多……”
“没劲,要我是女儿国国王,就直接把唐僧给摁那儿。”
我笑得低下头去,一只手架在桌上撑住额头。对话越来越轻佻,好极了。
客观来讲,仙踪小馆的味道还不赖,在风景区附近算得上是良心店家。虽然中午吃得很潦草,但这几个小时异常的兴奋令我提不起食欲。π先生倒是心无旁骛,大吃二喝,越聊越尽兴,又加了两瓶啤酒。他一喝酒就上脸,吃得脑门冒汗,在灯光下油腻腻泛着光。到最后,眼神变得有些呆滞,吃相也没那么文雅了,活脱脱一个庸俗的中年男人形象。我眯起眼睛盯着他舞动的筷子、翻飞的嘴唇,思绪不知道漂到哪里去了。
见我失神的样子,他愣住了,关切地问:“怎么了?不舒服吗?”
我慌乱地整理了一下头发,也不知哪根筋搭错,突然一把抓住他放在桌面的左手,语无伦次地说:“谢谢你对我这么好,为我包扎,还有这些……多亏了你。”眼珠左右一转,决心已定,终于不顾一切地热切地望着他,“总之,谢谢你!”
我的大胆吓了他一跳,但显然也感染了他。他反握住我的手,使了很大的力,却一句话都说不出口。眼中仿佛蒙着一层泪雾,或许是在酒精的刺激下过于敏感的反映,或许仅仅是我的错觉。
回到家已经10点多了,仙踪小馆老板娘的弟弟把我送了回来,那辆破捷达开得跟赛车似的。他长得跟他姐姐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黑不溜秋,总是一脸窘相,一看就是个黑车司机。上车没多久我竟然睡着了,体力脑力严重透支,跟昏死过去似的。之前分别时,我和π先生扭扭捏捏了一会儿,以一个近似于拥抱的动作做了了结。在接触他身体的那一秒,我从头到脚包括头发丝都起了鸡皮疙瘩,差点没吐出来。
花洒的丝丝水流砸在皮肤上,膝盖伤口的刺痛令我更加清醒,似乎带出一种悲壮的美感。仰起脸张开嘴,接了满满一口又吐出来,眼泪混在水中流入下水道。我抚摸着自己,渴望透过这肉身触及灵魂。此时此刻,仿佛伫立于悬崖边上,往下望去,有一个梦幻般的深潭,倒映着头顶的星空,无限璀璨无限辉煌。我又是激动又是战栗,浑身发狂似的哆嗦不止,内心感到非常刺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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