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十年后,我第一次走出美人谷,这是一个寒意森森的七月,亦是天下巨变的七月。
我与恩房,两骑骏马,白衣随风,等在沙丘之地。恩房远远的对着那威武如同长龙一般的车銮舆迥拜了三拜,第一拜,谢他多年养育之恩,第二拜,请不辞而别之罪,第三拜,送他最后一程。
车驾继续行驶了不久,骤然停歇,史书记载中的沙丘之谋便应验发生,王驾突然回程,一纸诏书飘往边城,命王后之子扶苏与臣子蒙恬自杀谢罪,扶苏深知当年种种变故,知晓自己母亲乃罪人之身,得父王何等厌弃。故以为始皇帝迁怒于他。竟对飞来诏深信不疑,临死之前,仰头望天,只喊一声:“母后!”
血溅当场。
其言甚悲,其声甚哀……
“扶苏哥哥真是太傻了”
我们追着书信而至,可惜还是迟到一步,我也知道,我们必然会迟到一步,可我,还是随着房儿来到边城,让她送扶苏最后一程。了她心愿。
“别哭了,你还有要事要办”我替她擦干眼泪:“马上回去,通知你韩青叔叔,就说,嬴政以死,天下即将再次大乱,让他们准备施救。凡孤苦伶仃之人,皆可救回谷中!他若问为何只救这等人,你便答他,一来这种人最为可怜,二来谷中土地有限,不可能无限制的迁途人口,更受不得族群迁途。三来,这种人消失于世,不会有人寻找,这样更能保护谷中之人安危!都记住了吗”
“孩儿记住了”
“好,记住了就回吧,路上一定要小心”
“娘”恩房拉住我:“您要去哪?我总觉得,你会离开我”
我拉住她的手,握紧:“夏夫人有恩于我们,我要去救她”
“夏夫人生养了卓哥哥,不会被逼殉葬的,况且夏夫人素来与世无争,想不会有人难为她”
“赵高如今得权,为复当年长平血海深仇,必然会杀尽王族,趁现在,他还忙于迷惑哄骗胡亥,无法下手,我们还有机会施救。若迟了,夏夫人定然凶多吉少”
“可现在咸阳宫正乱着呢”
“正因乱,才有险,因有险,才叫救。房儿,当日我们逃离咸阳,人家也是冒了生命之险的。他人以性命相交,我们又岂能不舍命相报”
“张苍叔叔不是还在秦国?不如让张苍叔叔入谷报信,我陪娘去秦宫,说服亥弟,让他收回赵高之权”
“没用的,况且你张苍叔叔有自己的使命。不能回美人谷。”我扶着她的小腹,复杂的心情涌上心头:“这凉病怎么就传给了你,你好不容易才怀上一胎,不能在这个时候随娘冒险。”
“可是……娘”
“回去吧”我打断她的话
她终究欲言又止,施礼:“喏”
“韩恩房”我看着她转身,终究揪疼了心,喊住她:“终有一日,你会明白,我爱你就像你爱自己腹中的孩子。那份为母心情,你终有一天会体谅。把他生下来,保护好他,永远不要放弃他,如果有一天你终于知道你有多爱他,那么,也一定,替我照顾好我怀胎十月生下的、深爱的孩子”
“娘”泪水连连滾下她的面庞,咽喉的声音在颤抖:“你要小心,我等你回谷”
“恩”我点点头,先行飞身上马,孩子,这次,可能会是永别,就让母亲先走吧,母亲这一生,都是在目送他人离开,可母亲最承受不来的,便是你的背影。如今你已经有了自己的幸福,有人保护,母亲很放心。
孩子。我相信你是比我有福气的。
我希望我可以再见到你。为了你,我会尽力的!我只担心,我们的缘分从来很浅很浅……
……
缓缓行至咸阳时,听闻皇陵以封,夜色寒长的九月,秦始皇葬骊山,后宫无子嗣者皆死。万人齐齐殉葬。为守陵墓秘密,参与造陵之人,无一生还,全数活埋。
十月,二世继位。杀蒙恬、蒙毅。
十一月,得张苍从中周旋,我顺利见到了夏夫人,并说服夏夫人母子二人,随我连夜潜逃出宫,急行两个半月,得以安然入了美人谷。入谷之前,听说二世皇帝已经诛杀了诸位公子公主。
夏夫人睁大眼睛,不可思议的看着我:“快,快,卓儿,赶紧向夫人谢恩”
“不必”我搀扶住公子:“此番我也是报当年恩情,夫人不必多礼”
“夫人简直神人,猜得竟一丝不差,仿佛事先预知一般”
我轻笑了笑,嘱咐道:“谷中之人,人人平等,绝无贵贱之分。夫人与公子入谷之后,便没了任何身份,从此衣食须自给自足,出入也不再有车仆无数”
“姬眉明白”
“去吧,大家会欢迎你们的”
“你不跟我们一起吗?”
我看了看张苍,摇摇头:“我们还有自己事”
“如此,一路小心”
“还有”我重新转回身,看向夏眉儿
“夫人还有何嘱托,”她宁静的望向我,使我一观慈容,岁月压重了她从前轻盈的身子,铅华将那曾经的浮光面容刻出别种风情,从前乌黑的长发,如今已经鬓角泛白,唯有那双沉寂的目光如今却泛动无悔的光芒。
“无事,衍玉敬佩夫人一生淡然自处,不忘初衷的品格。但仍请夫人替我照顾毕之。拜托了”我深深施礼,以便藏住眼泪
她听得出这话的分量,最终点了点头:“姬眉谢夫人成全”
马儿似乎懂我逃离之心,不等我与它多说什么,便驮我扬蹄回奔。
……
一来一回,又逢路途混乱,各方割据势力蠢蠢欲动。又是一年七月,咸阳已经翻天覆地,此时赵高把控秦国大权,施政手段堪称暴虐。而陈胜吴广举扶苏未亡大旗起兵,建立楚国政权,楚国宣布复国。
“师姐可知,这举旗复国之人是谁么”
“自然是陈胜吴广”
“那师姐可知这陈胜是谁?”
“此话怪异,陈胜便是陈胜,还能是谁”
“师姐可还曾记得当年会师吴越,那个替身公子抗的聪慧少年”
“竟是他?”
张苍更是欣喜的靠近我:“日后我想投到他的帐下,不知师姐以为如何”
我知陈胜后来故事,自然不能看着张苍大失所望,遂思索片刻,坦然答他:“你乃秦国王族,赢异人之后,有身份亦有责任平息这场灾难。此事之后,再做打算不迟”
“师……师姐……”他惊讶至极:“师姐如何得知我的身份?”
“我听说成蛟之子子婴得你谋划,才得以保命,为何城中王脉百人,你却独独保他?”我转过头,看向他,并无询问之意
“师姐绝非今日起疑的吧?”
“其实,从见你和你母亲的第一面大概就猜到了,只是一直不敢确定就是了”
“那师姐,又是何时确定了”
“得知你将我丢失的兵书偷偷藏起赠予张良之时”
“师姐……我……我并非要隐瞒师姐……我曾想过找机会告知师姐兵书一事,只是当时……”
“我知道”我打断他的话,我不想听他找借口搪塞自己,更不想我们这些年隐隐作痛的伤疤被有意无意翻开,重回那日鲜恰儿满身血淋淋:“眼下,除掉赵高最为要紧”
“赵高如今上瞒君王,下拥政权,杀掉蒙氏一族后更拥亲信为将,有调动天下兵马之权,如今又将咸阳城围的密不透风,师姐藏身尚且艰难,要如何接近其身,杀掉其人?”
“我本意也并非要藏着不见,只是尚须等待这天下兵马自动解体,等待他自以为收拢大政于手,尽可肆意而为之时。等待昏王死于佞臣之手而新皇快马加鞭而至”
“等待天下兵马自动解体?昏王死于佞臣而新皇加鞭而至?师姐何意?”
“天意”
……
楚国复国的消息,仿佛是一把烧旺了的火苗,随即燃起六国复国之心!八月,久受屈辱的赵国随之复国
九月,齐国复国
十月燕国复国;同月,项梁项羽起兵;刘邦起兵。
十二月,陈胜败。同月,魏国复国。就连疲弱无用的韩国,也在又一年三月反秦复国。
而危局如秦宫,二世胡亥不顾动荡王朝,大肆征收徭役,收编壮年劳力,继续修建阿房宫。
五月,李斯因上书停建阿房宫而入狱。
六月,赵高称李斯儿子李由谋反,李斯遭受酷刑
七月,赵高为相,总揽大权,于大殿手指角鹿称其为马。秦朝百官,齐曰好马。
我知道,我该出手了,因为月亮最圆的时刻,就是要缺少的时刻
“恭喜丞相,贺喜丞相”我立在丞相府的大殿中,看着锃亮的地板映出满头白发的赵高缓缓走来
“你是何人?因何求见?”
我缓缓挺直施礼的身子,抬起头:“丞相高升,玉前来相谢”
此刻,他以是满头白发,皱纹压额,黑黢黢的秦服裹着臃肿的身体,完全不见当年韩府敦温先生。又似乎是因为厌烦了那副忠厚老实的伪装,如今这人歹意全然放在脸上,全是一个吃人‘咯嘣咯嘣’作响的怪物。反而让我觉得没了从前那般可怕。
“竟真的是你?!”在他见到我脸的那一刻还是吃了一惊,仅片刻恢复如常:“不知是夫人大驾光临,高,有失远迎”
“你我故人相见,倒是越来越客气了!”
“多年不见,夫人别来无恙”
“都好!倒是丞相,这头发……”
“不是人人都能与夫人相同,得天独佑仙颜长驻”
“丞相这些年也是心思用的深,用的准,才不曾辜负了这一头白发”
“承蒙夫人多年恩教”
“不敢不敢,我韩府任何时候都不曾教化这些个吃人的手段,丞相如今大权在握,其杀伐决断,令衍玉吃惊!”
“哪里,都是遵陛下旨意行事”
“与别人这样打哈哈也就算了,丞相何必对我也不放心”我上前,拍了拍他的肩头:“天下人不知你与胡亥的师徒情分堪比父子。难道我还不知晓吗?你的意思还不就是胡亥的意思吗。”
他挑了挑嘴角,扬起头:“夫人失踪十年有余,不知今日突然现身,所为何事”
“我估摸着,这丞相之位你也到手了,地牢里的人也快走到尽头了,所以,我想去送送他”
“你要见李斯?”
“丞相不会以为我会救他吧”
赵高的眼珠滑动在我的脸上,末了,终于半笑半恨道:“韩非之死,谜底以解,不知夫人与李斯还有何怨”
“小师父毒酒,乃李斯亲手奉上,若不能在他临死之日,告知小师父尚存于世的好消息,我又如何解恨”
“公子还活着?!”赵高惊讶至极,片刻似有恍悟,施礼道:“那就恭喜公子夫人了”
我回敬施礼:“还请丞相行个方便”
“高有一惑,尚需夫人解答,当年胡姬之事,夫人暗算于我,究竟为何”
“丞相深谋远虑,难道不知?我即为楚系一派,自然要护住扶苏,打击胡亥全部势力”
“这话,看似有理,高却不信。楚系一党和朝堂纷争于你而言,如同枷锁,你怎肯自己卷进这深不见底的洪流漩涡。当初若非胡姬以韩恩房挑衅,你也未必一定会与她争斗到底。因此,你要害我,绝非临时起意,或者说,你早就有心除掉我。可是你为何要这样做,我实在想不通,嬴政是你我共同的敌人!我所主张法学乃你与公子亲手所授,而我更一直敬你如初,未曾有任何辜负。无论从哪里看,你都不该有此举动算计于我”
便是为了今日。我心中回响,面上只是轻扶了扶低挽的头发:“再见之日,自当解答”
赵高眼含恨意,对峙良久才从袖中取出一枚令牌,递到我手中:“夫人请便”
“多谢”
他将令牌停在空中微滞:“云阳多凶徒,高派人寸步不离,保护夫人于身侧”
我上前接过令牌:“丞相周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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