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待春来看雪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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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文为百花系列作之——“梅花篇”，献给最好的长安酱。

壹

他静坐于船头，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此时正值三月，江岸边的花开了，正一团一团地凑在一起，倒是格外的好看。

日出江花红似火，他这时正喜欢着这种热闹。

林逋这年不过十五，正是意气风发，肆意放纵的大好年华，家里是儒学世家，素来喜爱读书，他看着江岸边浣纱的女子，不觉笑了笑，明年就十六岁了，家里应该快给他安排亲事了吧。

以他家的名望，再加上他的才学，娶一位才貌双全的女子，是顺其自然的事情。再加上江南的女子向来温柔可人，就算不那么出众，应该也是极好的。一想到这里，他的心里便喜悦了起来，船刚好靠岸，他赶紧让书童把自己的笔墨纸砚拿出来，这里刚好是一个画画的好地方。

隐隐远山，他落落地望过去，看见山连绵的影子。岸边有许多野花，他觉得无比惬意，继续往前走着，发现前面是一片林子，那些树看似已经枯了，却新发了一些嫩嫩的芽，不走近看，还真是看不出来。他转过头问书童道:“此为何树？”

那书童放好画架，寻了出整洁的地将笔墨放下，笑着答道：“公子可是糊涂了，这是梅树，梅花刚开过，若是冬日里来，这么大一片梅树，定是好看极了。”

林逋摸着一只梅树的枝丫，笑着说道：“便不是冬日，如此这般肃静，倒是和这周遭形成了一种对比，也是好看极了。”

他叹息了一回，又说道：“梅树应该是十分寂寞的，百花都在开，偏偏她已经花落了。”

热闹的春日里，其他的花儿都繁华胜景着，唯有它的花期，偏偏已经开过了。

那日，他画了一日的梅树，直到晚上，才划着那叶小舟归去。

月亮的光慢慢地爬上了他的床头，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了一树梅花，恍恍惚惚间梅林中有个女子往他走过来，用清冷的声音对他说道：“这红尘我一个人太无趣了，你那样懂我，倒不如来与我作伴，如何？”

贰

“你想去孤山住？”林逋父亲拿着一卷书，在书房里反复踱步，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跪在面前的林逋。孤山向来无人居住，此去无异于隐居，不仅失去了结识才俊公子的机会，还会让才华初显的林逋慢慢被人遗忘。

“父亲以前常说，研究儒学需要静心，不可被外物干扰，这样才能悟出其真理，才能写出好东西。孤山清净，正是修学的好去处。”

林父摇摇头，说道：“你才十五岁，怎么会动了这种念头，哎，既然你真想潜心修学，便也罢了，随你去吧。”

待林逋搬来孤山时，已经是秋天了。这小小的院落从春修到了夏，每一处都是按照他的意思来，每一处细节都是他所喜欢的，简单又精心。布置得这般精心，不过是为了想要长居于此。他的确是费了很多心思在上面，甚至连他自己都不太清楚，为了几树还没有开花的梅花和一个隐隐约约的梦，便丢了尘世之心，实在是让人不可思议。

他以前是爱极了红尘的人，如今爱极了这里的清冷。

难得糊涂。他开心地这样安慰着自己。

孤山后面有一座古寺，每至黄昏，寺内的钟声传来，总是带来一种庄严肃穆的感觉，他以前尚有几分功名之心，在慢慢地也变得淡了。他隔几天便去那边和方丈探讨佛理。其实，佛学和儒学，有很多相同之处。方丈与他投缘，送了他好几只仙鹤，他将其带了回来，养在梅花树下，静静地等待着冬天的到来。

【孤山寺瑞上人房写望】
底处凭栏思眇然，孤山塔后阁西偏。
阴沉画轴林间寺，零落棋枰葑上田。
秋景有时飞独鸟，夕阳无事起寒烟。
迟留更爱吾庐近，只待春来看雪天。

冬日已至，寒气慢慢地渗进来，有点冰凉凉的感觉，但是他仍然舍不得关窗。

梅花刚开了，他不想错过这样的月色和美景。

他带了很多书来相伴，书香伴着墨香，他每夜都打开书桌前的小窗，刚好月光可以照进来，在寒月相伴的秋夜，他总是泡一壶茶，然后打开一卷书，等着茶香轻触鼻尖。书童早已熟睡，此时打起了浅浅的酣声。

他情不自禁地拿起笔，研开墨，在纸上写下一首词。

【山园小梅】
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断魂。
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须檀板共金樽。

刚放下笔，便闻见一阵梅香袭来，门轻微有些响动，他有些诧异，问道：“谁？”

门咿呀一声开了，他看的呆了。只见一个身着青衣，青丝简简单单地挽着，上面插着一朵梅花式样的簪子。鹅蛋脸庞，削瘦的肩，肌肤雪白，迈着盈盈的步伐款款地走来。

正是梦里的样子。

那女子款款地走过来，拿起桌上林逋刚刚写好的词，慢慢一字字地念着，脸上浮现出浅浅的笑，温柔地说道：“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公子写的这样好，不如再为我作一幅画，如何？”

她笑着问他。

那一瞬间，他恍惚在梦里。

叁

她早上总是在书童醒来之前便离开。离开时余香依旧满屋，带来了他一天的好心情。

自此，林逋白日拂梅放鹤，闲了去后山的寺中探讨佛理，偶有昔日的友人来寻他，门童便在屋前纵鹤放飞，他远远地见着，便乘着那叶小舟归来。

每至黄昏，无论他去哪里，一定会赶回来。以前林逋是爱极了游历山水的，常常去一个地方，短则三五日，长则两三月。自从她来了以后，林逋便只在西湖孤山一带，甚至很少出门，平日家守着寒梅与仙鹤，倒也十分快活自在。

她本没有名字，自梅而化，自然从未有人为她取过名字。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她喜欢疏影这两字，便以此为名。

梅疏影这个名字。实在是很衬她。

她也常常与他讨论书中和世间有趣之事，林逋暗暗觉得讶异，也打趣着问过她，到底是梅花仙子，还是只是个妖灵。每每问及此，她都笑着把话题岔开。

妖灵志怪的事情，原在他看来，是再荒诞不经的，偏偏真的等他遇到了，却一点点逃离的想法也没有，甚至甘愿沉沦其中。

刚开始家里偶尔也来看他，问关于娶亲的事情，林逋只推说自己要专心学术，不过问红尘之事，慢慢地家里人也不来问了。

他倒是有一颗红尘之心，只是全放在了一个人身上。

他爱为她作画，疏影独倚在梅树旁的样子，他怕她冻着，往往只让她在外面站片刻，勾勒出轮廓后，便连忙让她进来。疏影总是笑他痴，却不好拒绝他的好意，依偎在他身边为他研墨。

很快就到了大寒，天气越来越冷，梅花却越开越艳。他研开墨，写道：

【霜天晓角】
冰清霜洁，昨夜梅花发。
甚处玉龙三弄，声摇动，枝头月？
梦绝金兽，晓寒兰烬灭。
要卷珠帘清赏，且莫扫，阶前雪！

莫扫阶前雪是疏影嘱咐他的，第二日林逋便这样吩咐了门童。

冬天虽然清冷但是却充满着愉悦。他像是突然间就转了性情，以前特别喜欢春天的热烈，现在特别痴情于冬日的冷清。

友人送来书信，邀请他待雪化后一同游湖。

他并不觉得喜悦，春天快来了，雪将要化了，梅花也快要谢了。

他们都心照不宣地闭口不提这件事，待梅花快谢时的一晚，她仍然像往日一样，迈着盈盈的步伐款款地走来，她像往日一样一般，为他研开了墨，拿起一卷书在他身侧读着，像这一年的每一个夜晚一样，就这样静静地伴在他身边。

第二日清晨，余香已散，只留下那只带着梅花式样的簪子，他小心翼翼地收起来，他知道，又要等一年了。

但是为了这短暂的冬季，他愿意一个人孤独地捱过盎然的春天，热烈的夏天，萧瑟的秋天，然后来到属于他和她的清冷的冬季。

肆

一年又一年地过去，孤山的梅花开了又谢，已经十几载，林逋的名气越来越高了，皇帝每年都派人来请他出世，他不愿，后来便送来了粟帛。功名富贵在这绿水青山中越来越淡，在这西湖孤山做一个隐士，伴着梅树和仙鹤，看着袅袅的佛烟，他已经很知足了。他不想别人来关注他的生活，除了为她写的那些词都留着之外，其他写的诗词总是随写随扔。

每年的冬至，她便踏着梅香而来，到了春天雪融尽的时候，再带着梅香而去。林逋在这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光景里，慢慢白了须发，但疏影依旧还如同当年。外人说他是以梅为妻，以鹤为子。

其实不是。

那样一个如同仙人般的女子，他怎么能委屈她做自己的妻子呢？

【相思令·吴山青】
吴山青，越山青。
两岸青山相送迎，谁知离别情？
君泪盈，妾泪盈。
罗带同心结未成，江头潮已平。

他知道大限将至，终究是自己先离开她，他守了一世，却还是罗带同心结未成。

但已经足够了，他的一生，便是年年只待春来看雪天，也足够了。

注：张岱《西湖梦寻》中孤山一篇中记载：林逋隐居孤山，宋真宗征之不就，赐号和靖处士。常畜双鹤，豢之樊中。逋每泛小艇，游湖中诸寺，有客来，童子开樊放鹤，纵入云霄，盘旋良久，逋必棹艇遄归，盖以鹤起为客至之验也。临终留绝句曰：“湖外青山对结庐，坟前修竹亦萧疏。茂陵他日求遗稿，犹喜曾无封禅书。”绍兴十六年建四圣延祥观，尽徙诸院刹及士民之墓，独逋墓诏留之，弗徙。至元，杨连真伽发其墓，唯端砚一、玉簪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