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云唐家到我家,一路要经过四个红绿灯,两个花店,一个电影院,俩学校,一个邮局,我觉得好远好远,真的太远了,曾经一墙之隔的距离,结果越走就越远。这剩下的路程,怕是南辕北辙,再用一个十年也走不回去了。我越想呼吸越急促,真的,我接受不了这样的结果,承受不了。我说,郑哥,停一下,我得下车。
我满脸是泪地快步往回走。我多想走着走着,我就可以不是二十七八岁,走着走着街道就变窄了,走着走着电影院就不见了,走着走着,就远远看见穿着校服的云唐,向我走来。
日子总归要过下去。云宋如是,云唐也如是。
云唐当初爱金金爱得死去活来,被云姨拆散后,好一段没精打采。大概过了小一年,云姨才给他介绍了他现在的老婆万红。万红是个护士,小家碧玉,穷讲究特别多,一开始俩人谁也没看上谁。云唐那会被家里逼着相亲,一个接一个,特别烦,于是他就跟万红商量说,你看这样行吗,咱们俩做个好朋友,都跟家里说,处着试试看,这把咱俩的围都解了。万红当面答应了,回家扭脸就跟她妈说了,她妈立刻就把电话打到云姨那,说你把我家小红当什么了。云姨气得不行,拉住云唐就一顿数落,云唐也火冒三丈,心里想着要给这女的一顿好看。后来想来想去,想了个损招,要把这女的追上,再把她甩了,才解心头之恨。于是,大家后来就惊诧地看到俩人开始约上会了。云唐凭借着多年调戏小姑娘的招数,三下五除二,就把万红收了,只是收容易,放就放不开了。万红老实,没谈过恋爱,一谈就谈了个云唐这么高段位的,直接就死心塌地了,云唐那会把人家亲也亲了,睡也睡了,要是这时候甩人家,云唐就等着收尸吧。云姨也喜欢万红,马上张罗着给他们买了新房。云唐这才意识到,自己玩儿大发了。
有天他给我打电话,说他要结婚。他挺轻松地跟我说,哥要结婚了,回来暖房吧,就叫了几个要好的打小的朋友,你也都认识。我说,成啊。我的手没抖,眼泪也没掉,声音也没变。放下电话,我抿了抿嘴唇,说实话,我习惯了,我习惯了云唐这些年的无视我。上大学之前,云唐谈上了他第二个女朋友,我难过得不行,整个暑假都跟林黛玉似的,看啥都能触景生情。我妈看出来点啥,就在我家小区摘了朵月季,递给我,说,你就像它。我就没忍住,眼泪呼一下冒出来了。我妈说,谈女朋友怎么了,结了婚,还能离呢。七八年过去了,我眼睁睁地看着云唐谈了一个又一个女朋友,心里那句话愣是没有说出来。我有时候想,云唐又不是傻子,他心里应该是知道的吧,可是他为什么也不说呢。我不能想这个,一想就能哭出来,比听到云唐结婚哭得还快。
暖房没能暖成,他们的新房出了点问题,万红对装修不满意,又重新返了返工。于是我们一大帮人就在云唐爸妈家热闹了热闹,云姨特别高兴,有种总算把云唐落听的感觉,见到我们脸都笑烂了,拉出万红像献宝一样拉到我们面前,而且愈发催促我们这帮没结婚的赶紧找对象。万红身材挺高,高胖高胖的,脸白唇红,跟年画里的喜庆娃娃似的,一说一笑。我也笑,笑着打量云唐家。从小到大,尤其从我家搬家后,我从没像那天那样认真观察过他们家,那样用自己的眼睛一寸一寸地去看,近乎贪婪地、带有侵略性的,一点细节都不放过,也不眨眼,后来盯到眼睛酸痛也不罢休。他家的那些陈设像放动画一样,从旧到新再到旧,从西到东再不见,一家人从五口到四口、再到三口,光线忽然就照到了云姨笑纹满面的脸。真的,我不能不看,我也不能停止不想,我一向以为自己纯洁,可是那天我硬是生生地用自己的眼睛肆无忌惮地亲吻了云唐的每一寸肌肤,他略微卷曲的头发、和我相仿的眼睛、微微笑着的嘴唇、细长的像女孩一样的手指……我一定不能哭,也不能张口说话,我只能安静地坐在角落,用旁人不能察觉的险恶用意,全身心地,占有了云唐,我的云唐。
到吃饭时,云宋、良栋也来了,还带来一个人,老郑。云姨老花眼,眯着近看了半天,说哎呀,这不老郑家的小子嘛!一屋人全乐了,郑家出了俩老郑。
日子要过下去,生意也要做下去。云宋和老郑那么一出之后,二人像是心里反倒坦然了。按云宋的话说,她是真能把老郑当大哥了。这话我信也不是,不信也不是。可看着老郑和良栋,两个人倒还真像是合适的生意伙伴。良栋在老郑面前倒显得话多灵活了,拢场子搞气氛,云唐被众人笑闹着被众人灌了不少酒。云姨马上不干了,立刻叉腰一虎脸,栋栋你不要耽误了唐唐的大事!众人秒懂,又乐。云宋赶紧往良栋背上一拍,说,行了行了啊,别把你们外面那一套弄到家里来!良栋赶紧赔笑。总也不说话的老郑这回也笑,搭腔,那这一杯我替云唐喝了,让云姨安心!说完一仰脖儿就干了。云姨立刻晴转阴,脸又笑成一朵老花儿。
我正大光明地瞧云唐,反正在场每个人的眼睛都长在一对新人身上了。云唐嬉皮笑脸地给万红夹菜,万红像个已经过门儿的的小媳妇儿似的绞着双手,脸上笑着红一阵白一阵。我心想,云唐,你就打算这样给我一个交代吗。万红也绝对不知道,在她身边的这个男人曾被别人怎样地惦念过,可偏偏看起来是无任何杀伤力的她收了他。她就像是文玩界的新手,傻里傻气地就捡了漏儿还不自知。我真是由衷地嫉妒她。在众人的喧闹声里桌上饭菜的味道像是又重新熟了一遍,明晃晃地挂在大家的眼神里,也像极了熟透了的等待采摘的万红。我忽然恍惚地觉得,这是个预兆——我和云唐的事已经不可挽回了。
吃完饭,本来云宋要送我,可良栋姐夫接了个电话,把车开走了。老郑看看云宋,说,那我送吧。我看云唐没言语,就头也不扭地上了老郑的车,我知道扭也白扭,云唐在万红面前是绝对不敢说送我的。一上车,我就感觉到一种简直要窒息的酸涩从肩膀蔓延到喉头,我把头稍稍偏了偏,按下窗,一直没跟老郑说话。从云唐家到我家,一路要经过四个红绿灯,两个花店,一个电影院,俩学校,一个邮局,我觉得好远好远,真的太远了,曾经一墙之隔的距离,结果越走就越远。这剩下的路程,怕是南辕北辙,再用一个十年也走不回去了。我越想呼吸越急促,真的,我接受不了这样的结果,承受不了。我说,郑哥,停一下,我得下车。
我满脸是泪地快步往回走。我多想走着走着,我就可以不是二十七八岁,走着走着街道就变窄了,走着走着电影院就不见了,走着走着,就远远看见穿着校服的云唐,向我走来。
“璐璐!”
我回头。看见老郑越来越大的身影,他一把罩住我的肩,沉滞的空气瞬间被搅动起来,尖锐的喇叭声仓皇失常地此起彼伏——我在日头最毒的午后站在车水马龙的大道上渴望着我这一生求而不得的男人。
后来云宋给我打电话,问我没事吧,我知道肯定老郑跟她说了点什么,我不知道怎么答,我挺想说,云宋姐,我有事,我有特别大的事,可是你一句“没事吧”就把我所有的话都挡回去了。我知道,你打小就疼云唐,所以我原谅你了,所以我也只说出了句,我没事云宋姐。所以老郑约我出去的时候,我也没拒绝。
后来出去的次数多了后,我就看出点意思,说,怎么的呀郑哥,看上我了呀?
老郑愣了下,挺直接,说,没错。我也直接,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云宋姐的事。
老郑低低头,又抬起来,说,说句挺俗的话,过去了的事就是过去了,就跟云唐在你这翻篇儿了一样。
兴许我比你念情呢?
那最好了,以后就念我的情。
我笑了,怎么就看上我了?
老郑点了支烟,眼睛眯起来,说,这话倒真不好说,一说怕就引起误会。
说说看。
生意做顺当以后,身边倒也有女人,都是岁数跟我相当的。我这人一般不招年轻小女孩待见。只是好也好过,但都没了下文,这事也怨我,是我不想结婚。那天我在云宋他们家看见你瞅云唐的那个眼神,我就明白了。明白两件事,第一,你喜欢云唐;第二,我看上你了。原来啊,我原来还是喜欢年轻女孩,好像年轻时恋爱没谈成,自己也就停到那个岁数了。说句酸话,我那会一看你那眼神儿,还挺嫉妒云唐那小子的。只是吧你刚失恋,这事说了就有点趁火打劫的意思,今儿你要是不问,我还不说。
你是想说一见钟情吗?
算是吧。
可是我不会一直是年轻小姑娘。
没事,从娶了你之后,我就和你一起变老。
我抬起头,和老郑四目相对。我不知他哪儿来的自信和勇气,这种自信和勇气带着一种无畏的味道,是年轻人专属的味道。就像云唐和云宋性格上弄反了似的,我和老郑刚好也弄反了。我今年二十七岁,算年轻,可是我的整个灵魂都感觉像是已经用旧了;而老郑却是全新的、未开封的,将他储存了整整十八年的热情与爱兜头朝我浇下。我忽然明白了一句话,叫久旱逢甘霖。愿这世上每一个女孩,都被一个老郑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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