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眼前这个平庸、脆弱、并不英俊的男人,我爱他,我也同样平庸软弱不漂亮,我们本来没有那么多的沟壑可走,我们本来可以恰好搭伙来爱一爱的,可是一定是哪里出了微不足道的差错,比方南美洲的蝴蝶有一次忘记了扇动翅膀,比方遥远星球上、或者平行宇宙中的另一个我失手打坏了东西,等等等等,就让我们完美地避开了所有王八看绿豆的机会。
云媛闯红灯的事情也是这时候发生的。云唐有天跟我打电话,让我跟他去交警队一下。
干嘛?
我二姐开车违章,扣了点分。
多少分啊?
云媛开车违章不是第一回了,因为我有个发小儿在交警队,所以就没少被云唐抓差帮忙消分。云唐顿了下,说,一百多分。
我愣了下,说,云媛姐当年在学校那会也没见过这么多分吧。我摘下眼镜,揉揉太阳穴,把手机换到右手,说吧,怎么回事啊?
云媛自从小老板外遇以后,就一直处于一种焦躁的状态。这种焦躁她从没经历过,由内而外,不由自主地被其控制,仿佛身体的各个器官都在静静地放火起义。她开始频繁地回他老爸的药房偷药,安眠药一拿就是两盒,她晚上睡不着,白天皮肤不好,就又想着去美容院。她开车时总觉得静,然后那种恐惧般的焦躁就会翻天倒海地涌过来。别人是打电话不开车,开车不打电话,她是一开车就跟人讲电话。有天中午,气压出奇地低,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一连开过去了三个红灯,在第一个红灯开过去的时候,她就提醒自己,下个路口一定要注意,可是一到下个路口,她看见红灯就像条件反射似的冲过去了,自己都控制不住自己,到第三个红灯时,她拿着手机打给云唐,哭着说,今天她接不了闺女下学了。
从小到大,但凡云唐交代给我的事,我就从没拒绝过。所以云媛的事我到底还是给他办了。云唐请我吃饭,算答谢。饭桌上我俩聊起云媛。云唐说,他前两天帮云媛去了个地方。是他那二姐夫跟小三的住处。云媛让云唐上去看看,看看那女的长什么样。云唐以为云媛要做傻事,就想着开导她。可是云媛特平静,说我不怪他,我就是想知道一下那女的是不是比我年轻好看,比我年轻的不一定有我好看,比我好看的不一定比我爱他。
云唐说,你不知道,我当时一听这话眼泪差点下来,你没见过我二姐当时那个表情。她这个人怎么说呢,你说她现实吧,可她的现实是实打实的,不遮不盖的,她当小姑娘的时候也没乱搞对象,就那会跟她一起玩的那几个女的哪一个不是千人骑万人踏的,她没这事,至少没给人抓住过把柄。我总觉得吧,她对我那不争气的二姐夫是有真情的,就是,就是怎么说呀,爱情。她信这个。我觉得她现在都信。
我没说话,心里却是有一点共鸣的。
云唐接着说,我总觉得吧,她身上有一种直得不能再直的、正得不能再正的东西,就是那种连做坏事都是认认真真、一丝不苟、有理有据的。我十七八那会发疯想当飞行员,你啊我大姐啊都先考虑安全问题,我妈老封建更不用说了,觉得不是正路瞎胡闹。就只有我二姐支持我,她甚至都不太理解飞行员具体做什么,她就觉得她弟弟有这个愿望就很好,是一种类似于理想的东西,还要背地里给我塞钱让我去找学校。
她尊重你,她比其他人都尊重你,可是吧,你又怎么分得清她是出于自卑尊重你还是就是她这个人有这个能力去尊重人?
云唐愣了一下,点点头,我懂你说的意思,可是对我来说,没必要分清,血缘关系这事,只要她是我姐,她愿意这么对我说,这点就挺重要。
听云唐这么说,我有点惊讶,刚想说点什么,云唐手机响了,他出去接电话。过一会,我看着他摇头晃脑地回来,嘴角还残着笑意。我不动声色地看着,有情况啊?
啥情况?
我不错眼珠儿地看看他,没说话。我俩这么多年,我太了解他了,说句不好听的话,他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他拉什么屎。
他意识到了什么,抬起头,嗨,就我大姐前两天给我介绍的一对象,巨矫情。
那,金金算翻篇儿了?
云唐一听“金金”这俩字儿,脸色立刻就不对了,嬉皮笑脸那一套马上就收起来了。我心一冷。他弹弹烟盒,示意我。
抽就是。
云唐从十六七岁开始抽烟,到如今也有十年烟龄了。青春期时我特爱看他抽烟,觉得特成熟,特爷们儿,特像大人。他手指很长,指甲修得短短的,像个民工一样用拇指和食指捏住烟的顶端,眉头一皱,深深吸进去,然后胳膊一转,拿烟的手腕便扣到桌沿上,眼前便是一圈烟雾了。
我前两天开车去看她了,开了四个小时,来回八个小时,就过去跟她吃了顿饭。吃饭时候她没停地摆弄手机,我知道,她有对象了。
你总不能不让她往前走。
是,我知道我不能那么自私,可是她怎么就那么快就把我忘了,接受别人呢。我觉得男人跟女人比,还是男人长情。女的一死心、一结婚,就真的把前面的人给忘了。只闻新人笑,不闻旧人哭了。
我心想,你自己还不是一样,也在接触新人。但这话我说不出来。我总是不忍心在他面前揭穿他。
别总说我了,你呢,还和前任联系吗?
大四的时候我也交了个男朋友,那人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我俩的关系也属于点到为止、不温不火那种,上学的时候作个伴,毕业后就心照不宣地和平分手了。分手的时候我也哭,自己偷偷哭过几回,也就消化了这件事,仿佛那是一种经历,本就该注重过程而非结果的。
从没联系过。我肯定是那种合格的前女友,不想不问不联系,绝对不给人家的继任添堵。我笑笑。
云唐眯着眼看看我,说,璐璐我发现你其实挺狠心的。比我身边大多数人都狠心。
这话什么意思?
你太理智了。你是长大了,改了不少小时候那些个毛病,可是吧,你这人少了点啥,少了点啥呢,怎么说呢。云唐挠挠头,说,还真有点说不清楚。算了,不说这个了,那连鹏是不是在你这也没戏?
连鹏是云唐一个哥们儿,后来云唐有次攒场吃饭时就和我认识了。说实话,云唐的朋友圈子我一点兴趣都没有,可是碍着云唐的面子,又不得不敷衍。
我苦笑下。他还真不是我的菜,我跟他说过几次,他不听。
云唐笑,拿香烟的手抖了抖,说,看,这年头还是男的长情、多情吧?
我没言语,看看云唐,看着眼前这个平庸、脆弱、并不英俊的男人,我爱他,我也同样平庸软弱不漂亮,我们本来没有那么多的沟壑可走,我们本来可以恰好搭伙来爱一爱的,可是一定是哪里出了微不足道的差错,比方南美洲的蝴蝶有一次忘记了扇动翅膀,比方遥远星球上、或者平行宇宙中的另一个我失手打坏了东西,等等等等,就让我们完美地避开了所有王八看绿豆的机会。
我虽然没嫁给云唐,可有时候感觉已经是他们家的人一样,有点像童养媳,从小就给他们家当牛做马。有一天,云宋忽然对我说,她怀孕了。我吓一跳,干巴巴张了张嘴,没说出话。云宋说,良栋的。
我长出一口气。说,好事啊。
云宋低下头,说,璐璐,你要到我这个岁数才能明白,男人身体的坦诚,对你本身也是一种尊重。
我心想,这点我早就知道了,云唐对我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么。
我后来想,大概云宋也是无人可说的,才说给我听。我后来又想,在这个世界上拥有一个爱而不得的人,也是一种所得啊。像我对云唐,像云宋对老郑。
云宋到底还是把那张房卡塞到了老郑手里,老郑沉默地看看她,然后接住了,那一刻,云宋觉得自己疯了。她甚至不敢相信,上一秒钟自己竟然递出去了房卡。
那是一个闷热的午后,连明晃晃的太阳、绿得发乌的叶子和窗外的雀子叫声都和十几年前一模一样。云宋拉下重重的窗帘,像隔离开一个虚幻的梦境。她在昏暗的房间里呼吸沉重,压抑难当,紧张得坐不下去、站不起来。她很恨他,很想哭。可是当门响了,当他进来,当她看见他,她就又觉得即使什么话也不说,这辈子也值了。
那是一次神奇的情绪流动,他们紧张、沉默,相顾无言,直到最后陌生地拥吻。云宋感受到他身上的气味,带有某种机油的刺激,和良栋不同的,既笨拙又激烈的吻。他有些迟疑地伸向她的手,他感受到她身体的紧绷、犹疑,光滑白皙的肌肤绽开颗粒,他闭上眼睛抚摸她,像抚摸年轻时的自己,像抚摸少年的云宋,像抚摸小林。他猛地睁开眼睛,看到自己吻着一个闭着眼睛、眼角皮肤有纹路的女人,他的心像深海一样沉下去。他没想到,他自己竟会哭了。
云宋也没想到老郑竟会流泪。老郑紧紧地抱住她,声音哽咽,云宋,对不住了。
他们俩躺在那张巨大的床上,手拉着手,他跟她讲了小林,她也跟他讲了良栋,也笑,也流泪。她扭过头看他,老郑,就这么牵着我的手吧,就这么看着我吧,就在这儿,让我记住你现在的样子。老郑攥紧她的手,说,原来啊,不是我的终究不是我的,当年不是,现在以及以后,也不会是了。
云宋听完他这句话,眼泪又没忍住,一串一串出来。她忽然发现,她已经很多年没哭过了,她是个要强的人,不爱哭,但那次,眼泪竟下得这么快。
晚上回家,云宋有点失魂落魄。良栋看她这副样子,还以为她累了。他问云宋,怎么了。云宋又哭了,紧紧地抱住了良栋,第一次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他的肩膀、胸膛、心跳和被她下巴磕住的肌肤,说,亲我。云宋在那一刻终于明白了,这才是她的男人。她全心全意拥有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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