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散场的时候,老郑垂头丧气地出来,在黑压压的人群中像个孤魂野鬼,可是突然间,他就在人群里看到了云宋!没错,真的,真是她。老郑就这么看着云宋的脸在前方的人群里闪了一下就不见了,老郑忽然有一种很清晰的感觉,心里滴答一声,他愣住了,脚没跟上去,在那一刻,他竟然忘了去追。他心里也叫不出那个名字,云宋,云宋,云宋!
云宋跟老郑的事知道的人不多,我算一个。
老郑说,那会他十三四岁,云宋小他两岁,可是他打那时候开始,就看出来云宋是个好看的姑娘。他说,我们老郑家的男人就这点本事,就是能从小看出来以后姑娘好不好看。
这一看上就看了好多年,又不能说出来,像怀里揣了个香饽饽似的,到哪都想跟人显摆,可又害羞害臊地自己卷起来不让看。所以上学那会,老郑都不敢跟她说一句话,害臊!就单等着放学时候,远远瞅着云宋挎着个花布书包回家,云宋一走,书包上那蓝底白花就在老郑心上摇啊摇。碰上有尾随云宋的坏小子,就算是找到了发泄的地儿,吭吭猛骑一阵自行车,追上摁下就揍,完了就问他,改不改?!后来,虽然老郑啥也没说,就谁都知道他喜欢云宋了。
云宋也不是没留意过这个暗暗替她出头的黑小子。只是云宋高傲惯了,老郑不上来说话,她也就装着不知道。俩人像是玩一种心照不宣的秘密游戏,暗中谁发力谁借力,外人看不明白,他俩可是心知肚明。可是这力终究挡不过生活滚滚的车轮,后来老郑职中一毕业,没接上父母的班,只能跟表舅南下广东闯生活了。
临走前老郑挺想跟云宋说句话的,那会小城里突然盖起了电影院,小青年儿们搞对象都爱往那儿凑。可老郑在云宋家门口踌躇了好几回,也没鼓起勇气跟她说句话。后来他索性自己骑着他那辆哐当哐当的破自行车去了,羞头臊脸地买了张票,走进黑乎乎的放映大厅。老郑说,那场电影到现在都一个镜头没往脑子里钻,因为上面出现个女的,他就把她想成云宋,结果脑子里全是云宋,还编排了各种和她在一块的场面。电影散场的时候,老郑垂头丧气地出来,在黑压压的人群中像个孤魂野鬼,可是突然间,他就在人群里看到了云宋!没错,真的,真是她。老郑就这么看着云宋的脸在前方的人群里闪了一下就不见了,老郑忽然有一种很清晰的感觉,心里滴答一声,他愣住了,脚没跟上去,在那一刻,他竟然忘了去追。他心里也叫不出那个名字,云宋,云宋,云宋!
后来到了广东,他也谈了几次恋爱。不过他还是喜欢北方姑娘,老郑说,没办法,审美就这样了,我就喜欢那种骨架大的姑娘,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再后来,他跟一个一样在广东打工的山东姑娘好上了,叫小林。老郑见小林第一眼,心里就咚咚的,他说小林太像云宋了,他觉得老天爷的创造力有限,像云宋那样的姑娘就像一个生产批次,一个批次制造了好些个,分别派发到这个世界的各个角落,而他,就重新找到了云宋。
爱她,就像爱云宋,又或者他从来都没有爱过云宋,他在小林身上重新温习了自己喜欢过云宋的往事。往事如烟,怀里的人儿却是真实的。在老郑还没把小林带回老家时,她已经挺着大肚子在他们的出租屋附近旁若无人地买菜闲逛了。老郑没跟她提过登记结婚的事,小林也没提,俩人就这么搭伙过着日子。那会老郑一下班就往家走,经常在他们家附近的小吃摊子给小林买她爱吃的卤猪手卤鸭脖。他喜欢看着小林喜悦而略带羞涩地在他面前啃猪手。他看到小林就高兴,看小林吃东西也高兴。小林就是他全部的安全感。老郑忽然觉得自己粗糙的心变得细小单薄了,唯独抱上小林硕大、白皙、结实的肚子,闻到她的棉质孕妇袍上的洗衣粉香味时,老郑才觉得心安。
到孩子七八个月的时候,有天早晨下着小雨,老郑要上早班,抬头看了一下天,觉得不能下大,就没带雨伞顶着小雨上工了。结果到了中午雨越下越大,像是把广州整年的雨都下完似的,老郑摇了个电话给小卖部的老大爷,说让他跟小林说一声,不回家吃饭了。下午老郑点货的时候一直心神不宁,一批压口的服装点了三回也对不上数,表舅说,你这心里有事吧。
老郑说,有时候感觉好多事都是注定好了的。小林在买菜的路上不小心滑倒,被别人送到医院的时候已经失血过多。大人孩子都没保住。他到医院的时候,小林人都已经过去了,他一看,她还睁着眼睛,医生说,没给她闭上,想着给家人留个念想,你给她闭上吧。老郑看着小林睁大的眼睛,他心里一惊,这一幕好像在哪儿见过,他好像早就应该知道是这个结果了。老郑和小林好了一场,就像做梦一样,到最后啥都没剩下,有时候老郑心口难受得直打结,咳,该给小林一张结婚证的!
再后来,老郑自己单干,发了点财,就把父母都接过去了,也听说云宋结婚了,但是心里总感觉这个云宋仿佛已经不是那个云宋了。他有时候感觉,云宋已经死到那张医院的床上了;又有时感觉,好像跟云宋过了一辈子,只是这一辈子很短,所以过完了,就该跟别人过了。所以云宋结婚了,不和他过了,但他一直没找到一个新的人陪他过。没想到这次回来做生意找人合作,一找就找上了云宋的老公。
云宋也没想过会再见到老郑。这些年,她也不是没想过老郑。有回她试新裙子,往镜子里这么一照,照了正面照反面,看反面的时候,她略略扭过脖子看自己身后,忽然就想到老郑了。在实体店亮得人眼晕的灯光底下,有那么一晃神,她好像又看见了在她年少时长在她背上的那双眼睛。她当时不明白,为什么这双眼睛忽然就消失了。她懊恼过,但从没想去找回过,她以为他会再出现,然后她继续不理他,不和他说话。只是这一等就等了十多年。
云宋那会上学的时候成绩好,本来可以接着往上念,正儿八经考个大学,可那会不流行考大学,高中一毕业就进了云姨的纺织厂顶班了,也就是在厂里认识了良栋。有回云宋逛市里的一个商场,路过一个书店,她就忽然在橱窗里看到有一个跟她岁数相当的女的在看书。云宋觉得眼熟,就多看了两眼,想起来了,是高中的一个女同学。云宋后来没进去相认。她就是这么看了她一会。她记起了这个女同学当时成绩没有自己好,长得也没有自己俊俏,天天顶着副啤酒瓶底儿厚的眼镜抱着书找老师问问题。云宋傲气,上学时从没正眼看过她。后来听说这女孩复习了一年,考上了外面的大学,再后来就没消息了,云宋也早就忘了这个人。可这天一见,这个女同学已经和当年大大不同了,衣着考究,气质优雅,甚至连戴着的无框眼镜都让云宋觉得像是量身订做似的。云宋心口一闷,她第二次想起了老郑。
她觉得自己想起他简直毫无缘由。但也可以说有原因——她云宋其实是不敢过她真正想过的日子的,家里让她顶班她就顶班了,别人说良栋好,她也就嫁了。不是说,她不敢选的生活会比她现在过得好,可就是这点生活的可能性让她难过。真的再见到老郑的时候,她觉得好像那种可能性像是丢出去的悠悠球,终于转回到她的脚边了。这一年,他们都不再年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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