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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的生命中,都有无比艰难的那一年,将生命变得美好而辽阔。
一、
那只鸟是黑色的。她期待它是蓝色的。
她把车停在路边,现在是凌晨二点多了吧,可以再无所顾忌一些!走下自己蓝色的爱车,她把车钥匙随手抛向天空,好像掉落在了那只鸟附近,它正停在前方的草地上,像个蝙蝠侠,似乎正在等待她,她慢慢走近它 ,想把自己就此交给黑暗!
今天是好日子,正好是她公司成立五周年,刚才她从那个满地废纸的空荡荡的房间里出来时,就拿了车钥匙和那堆告别过去的“文书”:有房子的买卖合同,老K安排的汽车销售合同,还有什么,她想不起来也不愿再去想。
感谢自己的好哥们,她还可以拥有几个小时的放肆,到九点再把车交给老k朋友的车行。此时的她还像只爱争斗的孔雀,还穿着十公分的蓝色高跟鞋,一身浅蓝色职业装,装.….就这样她装了五年的白领,成功人士,职业女性,就在她努力想挽回公司损失的这半年里,就在昨天,她撑不下去了,资不抵债,她不得不卖掉了她的新房,她的爱车,存折清零,她不能选择对不起跟着她五年多的创业团队,她能做的都做了,此刻她就想和这只长相怪异黑兮兮的鸟一起呆在黑暗里,最好远处那点朦胧的路灯也不要照耀到这边。
就如鱼没有脚,只能呆在水里,鸟却只爱飞翔,它明显不喜欢她这个不速之客,在她周围转了几圈,飞向了另一边的小树丛。
苏晓康在月色里看着手里那几页薄薄的文书,五年的心血就变成了这第三条上几个数字,脑海里滚动着各种鸡汤的词句,她很想捞上来几句瞬间安慰下自己,发现都没有手上的烟来得好!是什么时候开始学会的?那个接到传票的日子吧!
他,是她最敬佩欣赏的男人,她的合作商,她生意场上最单一的客户,是他带她入了这个行业,却也是他把她亲手送入地狱。现在可能必须说是曾经。老K说他就是个人渣,项目出了问题吱一声也好的,他瞒着所有人,他们这么大的公司都易主了,他和那个主子被像狗一样都赶走了,他还端着,装什么都不知道,吞她一个女人的300万货款,却压着不付给下家,导致苏晓康接到人生中第一张法院传票,而那时那刻临近开庭只有十几天时间了。
证据链很清晰,这是律师说的,但没用。原告主张的是货款,而她早已把货款私下打给了最信任的他,合同虽然是她出面签的,可业务和对接都是他在做,她根本不知道对方大老板的联系方式。而他也已失联。律师建议苏晓康先庭前和解,先把资产都集中还一部分。
苏晓康记得那个晚上,清晰地如同那张他的脸。她必须听律师的话,所有的举证都指向她,那份合同上盖的章是她公司,她是公司法人,公司里十几号人都还靠她养,而她清醒地意识到她被他害了,而且估计不可能再找到他,因为上周他偶然提起要去加拿大住一段时间,看望他的父亲,多好的借口多好的机会!
老K第一时间带着兄弟们去查他的家,他可能联系的朋友,果然大家都同时失去了他的联系,老K给他发了十几封电子邮件,还抱着一点对人性的希望,石沉大海。“晓康,不,苏同学,这张卡里有20万你先拿着。”老K把一张金卡硬塞在苏手里。
“没有用的,我联系老吴了,让他明天陪我去房产中介,你帮我把车先找几个买家吧,挂在网上也行。尽快,我们的时间好像是不多。老吴已经和对方律师联系了,看看能否调解,我大概估算了下,差不多,但公司肯定要解散了,抱歉兄弟…….”
老K当然知道这次很难熬过去,太突然了,可真的没想到苏晓康会这么快放弃,“渣男、渣男、渣男,你帮他这么多,他就这样玩失踪。晓康,晓康,你说话呀…….”
“他也受到打击吧?他可能有原因的……”苏晓康恨自己的名字,爷爷希望她像初升的朝阳,父亲希望她健康,不,应该说父亲很早就期待她创业成功,能有个小康的生活,他们可以在亲戚朋友间长脸,现在是打脸了不是吗?
如果苏不是女生,老K真想挥起拳头,揍醒梦中人,可他不能。
老吴和对方律师达成了调解协议,半年内分三次还款,这已是最好的结果。在这半年里,苏晓康每天都在和不同的政府部门打交道,房产交易中心,银行,法院,律师事务所等等,公司里她安排了一笔遣散费,让老K安抚员工,基本都给了至少三个月的工资,她不想亏待他们,可也已到极限,无力感,世界末日的感觉每天都被顶在头上。
一点点失去,一分分地被夺走,今晚苏晓康终于解脱了,她什么都没有了。一边是空荡荡的人去楼空的办公室,另一边是刚刚被挤入一堆纸箱的新的房子,只有三十平的一个旧公房。她预付了一年的房租,最后的一点能力了。
她的包散落在草地上,露出那把长柄的工艺刀,她一直随身带着,深夜害怕色狼还不如说是自我安慰,有个武器傍身了。她学过一点跆拳道,防身没问题,可她喜欢刀带给她的安全感。她把包勾过来,星夜下被拔出来的工艺刀闪着明亮的光芒,太诱人了,蓝色的职业装上瞬间绽开了鲜花,无比妖艳。第一刀,苏可能只是无意的,她把刀拿在手里把玩,轻轻地拉扯,怪刀锋太快,她的绝望却在此刻真正开始蔓延,就像鳄鱼闻到腥味,苏晓康麻木地看着滴着血的手掌,父亲说过她的感情线太多波折,是真的吧!此刻那后一道的纹路都浸润在血色里,更加多叉又绵长。
苏不满足于手掌心的绚烂,月光的惨白反而映衬出她细长白皙的小腿似乎缺少了一些颜色,她伸手抚摸着,厌恶着它的白皙。他的声音在脑海里教育她,“这个世界不是非黑即白的,你要学会妥协和迂回,我不能总陪着你。“所以他放弃她了,因为她始终像一张白纸,她不懂为什么要有灰色地带,做生意就是白纸黑字,守约、履约不可以吗?原来他只是把她当作那颗棋子。第二刀她下得有点重了。血浓郁地滚落在草地里,甚至流到了她蓝色的高跟鞋里,她没穿袜子,那份粘稠感让她觉得释放和痛快。她把双腿蜷曲在胸前,把头埋在长发里呼吸、呼吸、呼吸。
老K赶到草坪时,看到的苏,就像个雕刻师刚完成的作品,湿漉漉的,刚正。她蜷曲的身体浸润在一块红色的草地上,身上的血点组合起来,像是一头斑纹豹,却没有威胁性。
“晓康…….”老k顾不上苏是女生,从血泊中抱起她赶往医院。
二、
烟灰缸,苏晓康在新家一堆杂物里到处翻着,伤口还会拉扯着疼,但她不想自己就这样躺着,像是个无用的人,什么都失去了总能吸口烟吧!
实在爬楼梯搬东西太累,这次她直接搬到了顶楼,33楼,选了标准电梯房,这让她想起失恋33天,可惜她不是失恋是失去。逼仄的空间里还到处都是纸板箱的霉味,她翘着脚只能慢慢整理,也不想总是麻烦老K ,脱离了公司后,她能给兄弟们的帮助也只是一些人脉和项目经验而已。
终于在33楼阳台找到了烟灰缸,她其实并不太会抽烟,半根烟拿在手里的感觉让她觉得舒坦,等待烧到手指间那份热度,在手指间燃烧的热度,像是临近地狱,临近未知的那个深渊,又多了一份期待的痛点,可能还有一点安慰,一点急于想看到的疼痛。
疼,能被看到吗? 人类的痛苦总和欲望有关,他是的,她自己也是的。客厅里传来一声物件掉落的声响,她把半根烟放在烟灰缸里,搂了搂身上的披肩,走回屋子里,地上那个是她在这个行业拿到的第一个荣誉奖杯,水晶做的吧,上面刻着她公司的名字,那个广告案是做得相当漂亮,她团队的杰作。而现在它只能躺在一堆破旧的纸箱间,连个像样的玻璃摆放柜子家里都没有的。外婆挂在嘴边常说的那句话就响在她耳边, “失去是常态,人生终将是一场孤独的旅行。”这是苏翻译过来的,老婆子最爱说的只是“都要离开的,都要离开的。”
拾起奖杯,放在沙发安全的角落里,苏回到阳台,她惊讶地发现烟灰缸在窄窄的杠子上前后摇晃了下,当她踩上阳台带来的一点点振动后,它往后仰去,垂直地跌落了下去,而那半根烟就飘落在她脚边,她第一反应还是快点看下,别砸到什么人,33楼,它的坠落似乎注定粉身碎骨,她一直看着它,庆幸最后是小区的草地,沉闷得很。
地上的半根烟早已没了火星,她捡拾起来丢入厨房水兜的垃圾袋。随意从沙发上抓了一个坐垫,扔在地上,又点起一根利群,呼了几口,仰起头,不再看手中的烟,让它自行在她手指间燃烧,皮肤上的痛感让她觉得自己还活着。
三、
老K又跑来陪着苏整理了一天房间,纸板箱被整齐地堆在厨房后面,屋子里几乎看不到杂物了,除了苏的个人物品还在一个整理袋里,其他几乎规整得很有模有样。
他开始戏称苏“老大”,苏在阳台上默默地数着远方的白云。
“今天几号了?”
“十七号吧。”
苏想起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开车来的吗?送我去个地方吧!”
“好嘞”。老K没有问去哪里,但看着苏郑重的表情,他心里咯噔了下。
是苏外婆的墓地,老K想起来之前苏也常来,但不是今儿这个日子。
“是生日,该来看看的,不知道啥时候还能来。”
苏坚持让老K去忙他自己的活了,别耽搁在她这里,她走走会自己回去。老K也拗不过她,发生那么多事,他相信苏不至于再那样。
石板地,苏就笔直地跪了下去,在外婆的墓前,一连磕了三个响头。
“我错了,外婆。”声音逐渐低了,苏趴在外婆的墓碑前。
任由长发飘散迷乱着她的眼神,她轻轻用袖管擦拭着墓碑上的照片,呢喃着最近发生的一切。人生原来真的会跌落深谷,在高处时就该想到。那个晚上,您离去的时候,看到的这个世界最后的样子,是什么样的?是不是很黑,那里有没有囡囡!带我走吧。
“康娃子,是你伐?”一个苍老和蔼的声音响在苏的耳边,康娃子是她儿时的小名,只有外婆她们经常叫。
一张眉眼皱在一起的脸庞出现在泪眼婆娑的苏面前,是五奶奶,之前弄堂里也经常哄她午睡的五奶奶,那么多年不见了,自从外婆搬出了那个弄堂后。
“六斤娘,今儿生辰的,我还能走动,要来看看她的,还记得你五奶奶伐?”
五奶奶,苏亲昵地叫了一声,搂着五奶奶就继续哭着。
五奶奶第一次在墓地看到多年未见的苏晓康,又是这般哭哭啼啼失魂落魄的模样,知道娃子定是遇到事了,她没细问,只是扶起娃,一起走到一边的长廊下坐着。
一双粗糙的大手包裹着苏手上的伤口, “口子深着呢,康娃子,你阿婆那时候手上的口子几乎也都是这样。”
苏低头看着掌心长长的口子,还没长好,难看得紧。“我这个伤得有点重,阿婆那时候为什么?”
“六斤娘,就是你外婆,跟着船来到这个城市,和你外公俩人手上还都是有靠谱的手艺活的,所以立足并不太难,他们俩还吃得起苦,那时候在我们这弄堂里落脚时,大家也都是举大拇指夸赞的,你外公还是个热心人,哪个家里有点修修补补的活他都给忙活得清清爽爽的,也不要酬劳,可命苦呀。先是你阿婆不停地咳嗽,一咳就是二三个月,抓了药也不见好,那时你外公突然晕倒被查出脑子里有瘤了,两个人都躺在床上,我们几个邻居也只能帮衬下吃的,指望着有一个能好起来,却是你阿婆命硬一些,你外公…….哎,那时候你妈妈和你两个舅舅都还只有五六岁,你阿婆肚子里还怀着个。我们那个时代,哪有带着这么多娃娃不改嫁的?可你阿婆就是自个儿扛了下来,一扛就是十多年,就可惜那个最小的还是不得不送去了一家温和的好人家,也不知道现在你这个最小的阿舅生活得怎么样了,但你阿婆真的是要强的。一个人干着七八份活,每天凌晨三四点就起了,她一大早刷几十个马桶、在大广场的早点铺帮忙做小工、给张大爷送报纸、后来在街道托儿所谋了份厨娘的工,手脚麻利得很,很快转了正式工,还有你阿婆编的篮筐可结实了远近闻名,城隍庙里的抢手货,好多那时候最苦最累的活你阿婆都曾干过,还干得很有成绩,回头客也多。就这样,边做边学,店家主人家都愿意多教她一些,她才能养活你妈妈和你俩阿舅。你阿婆的手掌心从二十多岁就已像我现在这样了,都是口子,她就用蛤蜊油涂点涂点,你妈妈是晓得的。”
苏第一次听说自家外婆年轻时的故事,惊讶得合不拢嘴,“外婆的背驼了,也是那时候的伐?”
“大概也就三十多岁吧,在这之前,还有人上门说亲的,你还记得弄堂口酱油店的张大爷伐?那时也曾相中过你阿婆的,你阿婆谁都不要,她说只要她这仨娃娃,养大了就好,她自己的事她从不曾多想。那是你阿婆累出来的,也是带仨娃娃的关系,你俩阿舅不好带的。你和你阿婆长得最像,小时候都说隔代相传,你的大眼睛和你阿婆一模一样。康娃子,遇到事了是伐?”
苏低头,双手交叉在腿上,不知道该说啥,哽在胸口的痛堵得她欲哭无泪,五奶奶是来看自家阿婆的,那些过错也好,失去也好,说出来也只是徒增一句虚叹罢了!
“康娃子,女人的命都苦的吧,你阿婆没认命,他们都说你阿婆克夫,倒霉鬼,自己没走把丈夫先克走了,所以你阿婆活得很有骨气,她没求过任何人,在最困难的几年里,她都把日子过好了,你要知道,天倒了呀,自家男人就这样走了,她那时也还是个年轻的寡妇而已。”
“阿婆说过都会离开的。”
“对,六斤娘那时说得最多的就是这句。你知道为啥?她什么都没有了,除了她那双手还能劳作,她还健康,那时候你外公突然走了,不能有希望,也没有希望,你阿婆是在向死而生,在绝望里讨生活,可能某一天她也突然离开了,所以她那时候一直对我讲得最多得是,都会离开的 ,后一句是抓紧干,抓紧干,她在用自己的生命和时间赛跑,在疾病和穷苦围绕在身边时,你阿婆只是存粮食,存每分钱,给你娘你俩舅,她从没数过手掌心的伤口。
“所以,五奶奶不问你正在经历啥,但不要想着放弃,你看看这墓碑上的你阿婆,她这一生平凡得像雨露小草,可她没有放弃过自己,你妈妈,你舅舅,我们都会失去很多东西,你都还没数清楚到底失去了什么,他们就在你的生命里消失了,可能在某一日,你还会发现连窝都没了,那就去守护自己的心,自己的双手和大脑,学会开足马达往前走,不要往回看,失去的就让它们失去,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有一点,是自己的一定要拿回来,康娃子。”
“地下的六斤娘,缘分呀,这么多年,又见了康娃子一面,是你托梦给我来的吧!这娃娃看着想跟着你去了,还好你叫上了我来,多大的事呀,我这老胳膊老腿半入土的老婆子还能有点用,不是吗?安心吧,康娃子没事。”
苏再次跪在阿婆的墓碑前,默默地为其祈福。五奶奶拿出一朵金莲,放在苏手心里,也用袖子拂着苏额头上的磕痕,“康娃子,女人的命都硬的,想想你娘。去佛堂走走呀,静静心,都会好起来的。”
苏应允着,送五奶奶上了客车。此时雨才开始下。
四、
去往佛堂的路并不好走,她曾信佛,公司成立后她会带着兄弟们逢初一十五就去拜佛,吵吵闹闹的,每年生意都还红火着。阿婆总笑她,还有点良心,善事做了不少。
这片墓地的不远处有家佛堂的,她记得,院内应该还有那个大鲤鱼池。雨下得并不大,大自然的气息充盈在苏周围,她紧张地嗅着,害怕自己下一秒可能就坐卧在这条小路上了。她还能去面佛吗?这颗苍凉的心此刻跳跃在她胸膛里,却似乎冰凉凉的,前方的道路被一些树杈交替遮掩着,石板路并不那么清晰,她凭记忆往前一步步走着,觉得自己全身上下都在走风漏气,只有一处是满的,就是心口,太堵得慌,但她只想往前走,倒退没有路了。后面的山路泥泞得让她更看不到尽头。
有一片枯叶走在她前面,低头恍惚间抬头时,她看到了那扇红漆的大门。
这里没什么香火,只有几个僧人住着,菩萨在的,在的就好。他们对此刻踏入大门的她,并没多看几眼,脸上流露着施主随意的模样,自顾自忙着。苏晓康跪在蒲团上,闭上眼睛,感受着佛堂此刻的宁静,今日不是特别的日子,这里似乎只有她一个香客,可惜她并不是贵客。慢慢起身后,她走向那个正门口的鲤鱼池。
生在这里显得容易一些,连这池塘里的鲤鱼都安静得很,并不抬头看一眼正望着它们的苏。六条,上一次苏来时应该只是一年前,也是这个数字,原来阿婆说得是对的,这里供养的鲤鱼该都是长寿的,吸收了天地之精华,没有俗世的牵挂和烦扰。
你为什么活得那么难受?!
我希望自己此时是一条大鱼,离开这里游入大海,或者被铺入渔网,成为待宰杀的鱼肉,我就可以解脱了,解脱现在的困境。
苏的手臂在池塘里缓缓地搅动着,她在对自己说话,那尾红鲤鱼游到她手掌边,围着转了几转,在一边停了下来,鱼尾在水池里摇摆着,苏的脸贴近那池面,仔细地想透过那水的波澜看清它游动的样子,不得要领而已,她捧起周边的水泡,又放下,“走得稳稳的,囡囡,走得稳稳的........”三岁多时,阿婆最爱看她摇摇晃晃走路的样子,那根牵在她身后的布绳子很松,她每一步跨出去,都知道后面有阿婆在。她可以走得稳稳的。
苏要走了。
五、
老K的未接来电有七八条,在手机屏幕上闪烁着,回家,回到那个新租的小屋子,暂且能被称为“家”。妈妈还在医院,她在外晃悠了一天,不是吗?
父亲去世得很早,早到似乎她的记忆里只有那天的旋转木马,随后的日子里她就成了阿婆和妈妈的宝贝,她没让俩人担心过她的成长,似乎她天生就该是那个样子,成为她们的骄傲,因为除了做好这些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家里从来都是一尘不染的,母亲的各式花样点心被细致地摆放在橱柜和冰箱里,直到大学毕业,母亲都像一棵古树一般。她一门心思地扑在了自己的事业上,有兄弟们帮衬一起照顾着母亲,她的能力也没让娘失望过,可倒了!就是倒了,就半年时间,妈妈住了两次医院!
从这里到医院,五六十公里,苏晓康莫名开始心慌,她知道老吴会在医院,小球球也会守在母亲床边,但她似乎在窗外的夜色中听到了母亲沉重的呼气声,高血压会到多高了?
“苏总还不知道阿姨是肺癌晚期吧?”小球球拿着水壶在医院走廊里拦下了老吴。
“应该还不知道,我和许医生说了我们几个照顾着,让你苏姐姐先休息几天,公司的事刚告一段落,她去看她阿婆了。她比你大不了多少的,哪里能扛这么多事!”老吴接过小球球手里的水壶。
“苏姐姐,我都好久不敢这样叫她了,她该有多难过,你看她那天晚上那些伤口,她怎么下得了刀,是对自己呀。”
“会过去的。”
老吴的心情也很沉重,苏妈妈的身体状况并不乐观。他看了一眼外面的夜色,苏该到了。
“妈”,苏晓康到病房时,“我遇见了五奶奶。她还叫阿婆六斤娘。”
好久了,六斤娘这个称呼久远又亲切,她拿起一只苹果递给女儿晓康,示意一起削出来尝尝。
“囡囡,搬完家后没剩多少了伐? 老K、老吴 他们在付这里的医药费,你要记得的,这几年他们跟着你,现在公司没了,我们不能拖累人家,没钱治病了就出院,没啥子,在这里也只是少遭一点罪,你娘扛得住,我只想和你最后一分钟呆在一起,不要痛到只剩下一具破皮囊,没意思,没意思.......”
母亲念叨着,苏手里的苹果皮断了下来,“妈妈,你说啥呢! 医生说高血压,住几天就好了,你是不是瞒着我什么?”
苏顾不上手里的苹果,把水果刀往小桌上放好,苹果塞给母亲就奔出了病房,冲到许医生的主治医生诊室前,还是轻轻地敲了敲门。
“许医生,我妈妈.......”
老许认识她们娘俩好多年了,老K他们隐隐约约也说了苏的近况,看着眼前的姑娘半年来消瘦得如此厉害,他也感慨命运的不公,人生的岔路有很多都是被动牵扯着我们往前走。
“阿姨目前还没事,不过要时刻监护着,肺癌晚期患者会很痛苦.......”快半年了,许医生心里清楚肺癌晚期患者最多一年,现在就是多陪伴,苏那样子应该就是家人都瞒着她。这半年小姑娘太不容易了。
“肺癌晚期,为什么,怎么会?”
许医生安抚苏坐下,细细地说了她母亲的情况。
苏摇晃着走出诊室,在母亲的单人病房前,那扇小窗里,母亲正在给她削苹果块。
“妈妈,这几天我都在这陪着你,阿婆那我去看过了,五奶奶让我去佛堂走走,我今个儿也去了,没什么牵挂了。”
母亲察觉出女儿太过平静的情绪,她太懂这孩子了,从来都只做不说,所有心思都不愿意倾诉,之前那个男的,她太过于信他了。
“都安顿好了,你想继续做什么呀?”
“还没想好,妈。”
“不要太颓废,也不用总看天,老天爷目前不会记得你也不会记得我,现在要做的是知道自己还剩下什么,相信自己的才华,康娃子。”
“妈”,听到娘也叫自己康娃子,苏接过那小碗的苹果,往嘴里塞了一块苹果肉,含着泪也给母亲嘴里递了一块,“嗯嗯我明天去找份新的工作。”
“别放过他,娃,他不值得被饶过。”
苏是第一次听到母亲说起他,事情发生后,家里从来不再提起他,这个带她入行的人这个坑她失去一切的男人。而此刻,母亲让她不要放过他,让她去追讨,哪怕天涯海角,而她的母亲,可能......陪不了她太久了,她快要变成一个孤儿,失去一切的孤儿!
苏拼命地点着头,答应着。
老K到了,在门口听到了这些对话,就在刚才,兄弟们说他明天飞回来处理“家事”。
六、
母亲的病床旁的小柜子里有个老式饭盒,那是从小就给晓康带饭的饭盒,现在里面躺着十几个白菜猪肉饺子,是老K买来的,因为下午时,母亲说想吃几个饺子,而苏还没回来。这些饺子都凉了,此刻苏拿上一个玻璃碗,把饺子挑了出来,去服务区热了拿回来。
“妈妈,明天我去见他。”
“好好好,不用骂他,问他把那300万拿回来,然后你反诉他吧,让他进去。妈妈听老吴说了,可以判他的,你要知道这些。”
苏没想到母亲连这些都了解好了,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在心里蔓延开。她娘俩正你一个我一个一起吃着热腾腾的饺子,母亲破记录地吃完了饺子。
小球球来医院替班,让晓康可以回家睡会儿,这孩子跟了她这么久,到现在都不曾离开。这个世界幸福感太少了。
老K带来的消息是准确的,兄弟们在他的老房子里找到了他,他应该是回国前得知这半年苏晓康身上发生的事,因为他开口第一句话,竟然是“对不起”。
“对不起有用的话,还要警察干嘛。”老K没准备对他客气,虽然之前的几年里,他也毕恭毕敬,甚至于称兄道弟地和眼前这个男人相处了那么久。老K把他压在老板椅里。
“我也没办法,那个项目是我老板李总的大项目,只是因为利益冲突才让你公司出面接洽所有的合同完成后面的项目推进,对方你也看到,都是大客户,不会有问题。可账期长达三年,李总被我们董事会踢出来了,他愤愤不平,就是这么巧,那时候正好货款到了,他就示意我让你把款子都私下打给我,他吃定你是那么信任我,不会有异议,我是真的一分都没拿,你给我多少我就给他多少,我真的不知道他后来没有把这笔货款归还公司,也没有打给那些供应商,我错了,但我也是受害者,晓康.......”他想起来去拉苏的西装袖子,又被老K 压回了老板椅。
“可,我的大老板,那些货款我都早早地转你了,你不知道这样做,我就会被告吗? 你知不知道,我什么都没有了,就半年,半年,我这几年所有辛苦的创业都成了泡沫,而这不是我的错,是你,你算是我的领路人,我的第一单是你陪我去签约的,你是我最大的客户也是我最好的老师,可你是人渣呀,你知不知道,我什么都没有了。”
苏有点失控地指着他说着,她脱下西装外套,摔在他脸上。
此时他才看清就半年没见的苏晓康,现在苍白的脸色,长发零乱地披在白色衬衣前,手掌心有很深的几道伤痕露着笑脸,她发生了什么,他心里有点怵。苏是业内出了名的美女老板,干练优秀,大家公认的他的最佳搭档。
“我没想到对方会起诉的,也根本没想到李总会真的不给,我现在....也没这么多钱,你给我时间,给我时间。”
苏沉默了下来,老K他们看着苏脸上复杂的表情,不知道她下一句会是什么!
此时医院来了电话,晓康的母亲去世了,走得很安详。
老K冲到晓康面前,接过她掉落的手机,扶着她坐下,让老吴和小球球他们先赶去医院。
他在等晓康发话,到底怎么处理眼前的这个他,能说是“仇人”吗!?
“老K,你帮我看着他,我回医院。”
昨晚母亲还吃了十几个饺子,不会的!这是回光返照吗?晓康想不明白,昨晚还拉着她说话的母亲,毫无征兆地,她现在是孤儿了。
每一分钟都可能是最后一分钟,我们无法和时间去争抢些什么。晓康默默地给母亲换着衣服,说着贴心的话儿,从小时候她最爱吃的狮子头,到阿婆给她做的小碎花棉袄,到她有多恨现在这个时刻,手掌心里已是冰凉的温度。
他的所作所为能被送进去,但可能真的需要时间,她不可能短时间内拿回这些损失,而这个合同纠纷还过于复杂,最后的判定也不好说。这是个无望的陷阱,看不到头。
苏躺在病床上,靠近母亲的身体,脸贴着母亲的耳朵,轻轻地伸出双臂抱着其实已是骨瘦如柴的母亲,“妈妈,等我,不用很久。”
苏留了三封信给老K他们,她知道她自己还有母亲,会被朋友们善待的。
苏重新步入他的老房子,老K在17楼的阳台上,脚下倒着七八个烟头。
“你也回去帮帮小球球他们,我想和他单独说说话。”
老K的眼窝深陷着,手上的烟还在烧着,苏从老K的上衣口袋里夹起那包利群,从中抽出一根,用老K手里的半根烟点燃,“现在放心了吧?我没事,妈妈我安排好了。”
老K狠狠抽了几口,把烟头灭在脚下。
屋子里只剩下苏和他两个人,似乎回忆的漩涡很自然地就荡漾开来,她看着眼露惊恐的男人,觉得那么可笑。那个生意场上意气风发的大老板此刻消失了,他变得猥琐甚至在哆嗦,他怕她什么?她没有绑着他,大门此时开着,只是这里是17楼,整个屋子像个泄气的皮球,阴森森的,没有开灯,月色有点苍凉。
她叫了他一声名字,这个名字她再也不想提及。
他又在那里道歉,甚至于拉着她的衣袖。她递给他一根利群,他也抽这个牌子吧,可能。
她走向阳台,蹲下来,把老K留下的烟头捡拾起来,放在一个烟灰缸里。
“不介意我用下你的烟灰缸吧?”
他被她这句突兀的问话,弄得有点懵,也走向阳台,他此刻也需要呼吸下外面的空气,举起手里那支已被苏晓康点燃的烟,有一种朦胧的感觉,他看着眼前长发飞舞着,正同样举着烟的女子。
老房子的阳台,常年没修补过,边界有点低,平常晒衣服经常磨损着,她低头往下看,长发就飘扬在他的脸上,手上的烟不经意间冲进他的鼻腔,在他还想侧身看她一眼时,苏对着他甜蜜地笑着,她左脚踩在一个旧花盆上,手上使了劲,他也被拉下看17楼下的风景,此刻俩人的手中还在燃烧着那半根烟,一起坠落……
阿婆的墓地旁,有了新的两个墓碑,周围开满了一种蓝色的小花,五奶奶说“都要离开的,也总会团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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