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头

作者: 月华笼露华 | 来源:发表于2021-11-21 21:28 被阅读0次
    1

    呼噜声太响了,老叶披上椅背上的破旧衬衣,来到“窗口”。衬衣口袋里露出一包红双喜的边角。老叶瞧了一眼,还有一根烟,这会儿就忍着了。这“窗口”的视野很宽阔,黑暗来得也更快了,比起小头用大家外套搭起的挡风墙后面的小世界,这里实在太冷了。这个烂尾楼是他们几个找了好久,还有几处完整的墙的,比睡街心花园的长凳要好一些。

    这个城市里到处都是这样的烂尾楼。老叶站的这座8层高的烂尾楼对面是这个城市里新开盘的高楼。那些现在看着空洞洞的“大眼睛”,在不久的将来会是一个个爱的小窝,被称为“家”,而这里所有的一切都和老叶无关。

    风呼啸着钻进老叶的袖管、头发还有苍凉的心里。

    “这个烂尾楼哪有什么窗?老铁头,你这样站着,是想给兄弟们挡风吗?别掉下去了!”小头打着哈欠边说边去拉老叶。

    老叶的身子被风吹得凉冰冰的,小头感觉自己好不容易暖和的手一下子又凉了:“明儿还有活,别和自己较劲了!”

    老叶比这些小鬼头出来做户外广告久一些,这些小子都听他的。他躺下前,看了一眼躺在旧门板上的四个兄弟,把自己那件衬衣盖在还呼噜声震天的大卫身上,抹了把鼻涕继续睡。

    2

    兄弟们习惯叫老叶铁头。他五十多了,板寸头,眼眶永远像玉皇大帝一样肿着,大眼睛也因为长期爬脚手架风吹雨淋得变成眯起眼似的,身子走路时总有点佝偻着,只有抽烟时感觉他腰杆子是挺直的。“铁头”的名是小头先喊出来的。因为有次两人在脚手架上一起干活,突然楼上有块正在安装的铝塑板脱离砸了下来。老叶眼明手快地把小头往右侧一拉,铝塑板就砸在了老叶头上,但竟然一点没事,就手臂上多了几道伤口。兄弟们就把铁头这称呼喊开了。

    老叶也是真的罩着兄弟们:得了好牌子的烟第一时间分给兄弟们;发薪水了也是看哪个兄弟不够用,啥也不说就匀一大半给他。他们这行是难得吃到大鱼大肉的,最幸福的莫过于收工后大家一起去近处找个小酒馆,喝点老白干、小啤酒,来点猪头肉。

    兄弟们喝醉了曾经问过老叶:“家里媳妇孩子呢?”

    老叶从来只是闷头喝酒。小头是兄弟几个里最小的,和老叶却最亲,只知道老叶长期在外干活,家里那口子早就离了,只有个儿子,他奶奶带着。

    一周后,老叶他们在这里的广告牌翻修的活就收工了,介绍人给大家爽快地结算了日工资。兄弟们数着手上的钱,却都忍不住围着老叶问:“铁头,咱下一个活啥时候呀?这钱还真不敢花。”

    小头一把搂过大卫的肩膀:“你这小子,晚上呼噜声小点,咱铁头叔就能睡得踏实些。昨晚我听铁头叔讲电话了,后天我们就去上海了。”

    一听要去上海,几兄弟就欢腾了起来!

    3

    老叶昨晚接了个活。他也没想到小粘乎还有自己的电话号码,还记得给自己打电话,说上海有个大工程缺人,喊他过去一起接,还给他个工头做做。对方工程公司的老板竟然还是个女的。

    老叶把衬衣里藏了好多天的那根红双喜给抽上了:女的做老板带队伍,他做了这么久户外广告的活还头一次碰到,他可不服帖女的。不过小粘乎这个鬼精灵在家乡时人头就混得很熟,活也多,还是出了名的好活,后来自己也是有点清高了,才走动得少了。

    铁头吃了饭把大家聚在一起,拿出他那本宝贝记账本,算着去上海需要的开销。又给大家开了个小会合计了下,大家都没啥意见,就开始准备行李隔天坐长途车去上海了。

    出发前,老叶的左眼皮一直跳,把小头乐得,觉得大伙都要去上海发财了!

    到上海后,小粘乎接上他们就请大家吃了顿好的,在做活的就近安排了旅社入住。这待遇一下子提高到这样,把兄弟们乐得合不拢嘴了。老叶没那么开心,他还是晚上就摊开宝贝账本盘算着:小粘乎给的预算并不高,却很像模像样;给了广告牌的图纸,还放在正规的文件夹里,预付款还让老叶签字签收的。

    铁头可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他去过很多城市做活,上海也是几年前就来过的,现在只是变化大了一些。他开始对这个工程公司的女老板多了一丝好奇:小粘乎口中的大美女老板徐小小到底啥样?美女怎么可能管得好男人的队伍?哪个做工程的男人会服气一个女人?

    他们几个完成了几处活后,“完工确认单”几个客户都签得很爽气。有一个汽车广告牌的翻修活,铁头他们队伍还得到了客户的口头表扬。在那个客户的办公室,客户开着免提给徐小小去了电话,老叶第一次听到了工程公司女老板的声音。听上去很干练很爽气的声音,不像老叶想象中上海女生般的娇柔嗓子。

    晚上小粘乎来时,说让铁头隔天一个人去一次徐总那,然后就滔滔不绝地介绍起这个他眼里的传奇人物来,满满的佩服似的:“我们徐总,徐小小,被称为徐总时只有28岁。她手下的队伍清一色男人。比她小的刚开始叫她徐总,熟悉了都改口叫她徐姐,比她大的就更是没大没小,叫她妹妹。很好相处,还是个大美女,同济大学建筑系毕业的高材生。偶然的机遇创立了这个工程公司,后来一起创业的伙伴去国外结婚了,就开始单干,也是做得热火朝天的。一个没结婚的女孩这样干活真不容易!我还见过她自己上脚手架指导亮灯。现在手下有十几个队伍同时全国很多地方在干活的。兄弟, 就在上海跟着徐总做啦。 她一定可以罩着你的。”

    那时候老叶真没想到自己会跟着这个小粘乎嘴里的大美女一干就是五年,而且比小粘乎还敬佩尊重徐小小。

    4

    徐小小看着手下汇报上来的完工分析数据,新来的铁头的队伍成绩斐然,几个老客户都点名问她要这个队伍去干活。她今日排出时间想见见这个老叶了,也想看看这个铁头能否拿下刚接的大客户。

    老叶平常带队从来没考虑过着装,这次他突然觉得自己可以整洁一些。一直跟着自己到处流浪做活的拉杆箱里,有一件白衬衫,是前妻给他买的。老叶觉得自己好矫情,不就是孩子他妈,什么前妻!他穿上白衬衣,套上那件灰色的外套就跟着小粘乎到了徐总的办公室。

    徐小小的工程公司很特别,她租下了虹桥机场附近的一处小别墅办公,整幢的小三层。四处鸟语花香,路人很少。

    老叶尽量让自己不要好奇地东张西望,觉得好像那样并不礼貌。但眼前这个精致古典的大鲤鱼缸,还有这里每层楼面的装修,墙上大幅的书画作品都让他忍不住驻足。

    “叶师傅,你好!我是徐小小,这里的负责人。”

    老叶背后突然传来的女声让他吓了一跳。小粘乎刚一边接电话一边走出了办公室,让老叶在会议厅等他一会儿。老叶看着眼前如此年轻的女孩,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回应时,徐小小已经向老叶伸出了手臂:“叶师傅,不用拘谨,大家以后一起做事业的!”

    老叶不得不也伸出手与徐小小握手,没敢停留,他称呼了一句徐小小:“谢谢徐总赏识,一定努力。”

    这几个字似乎是老叶有史以来说得最文雅的话了。平常他可说不出这样规范的话,还是最近常听这边的客户说话才耳濡目染的。

    眼前这个“大叔”也让徐小小刮目相看:坚毅的唇角,有点拘谨的举止。在她摊开图纸随后的时间里,她在大叔的眼里看到了闪烁的光芒。老叶变得侃侃而谈,给出了周详全面的施工方案,停不下来似的。他懂得各种铝塑板的切割手法,怎么缩短工期又提升广告牌的质量,怎样排线亮灯……

    徐小小默默地听着,走到一旁倒了一杯普洱茶递给老叶:“叶师傅,这个项目就交给您了!”

    第一次有老板称呼老叶“您”,他接过雕龙的茶杯,深深地看了一眼徐小小:“谢谢徐总!”

    眼前的女子并不像他印象里的南方女子一般娇弱嗲气,她身上有种笃定坚毅的气质。她竟然着工装,一种类似工作衣的料子可能更好一些;头发很长有点卷,整齐地束高成长辫子;脸上没有任何脂粉,却在阳光下看着吹弹欲破似的白皙;身材也凹凸有致。老叶并不高,才170,俩人站在一块看上去一般高。最令人难忘的是徐总的眼睛:双眼皮,柔和的瑞凤眼,明显的酒窝痕迹,眼神清亮坦然,有一丝不让人反感的傲气。老叶明白了小粘乎嘴里的大美女是真的美女。

    上海是一个很大气的城市。这是老叶回去和兄弟们说的第一句话。今晚老叶和大家宣布了一项新接的活,他们要去全国十二个城市,完成一个大型汽车企业的各地门头翻修工作。图纸已经拿到了,这周五就出发,徐总已经安排好了工期和差旅。

    兄弟们这一个月来上手挺快,活也做得漂亮,这和老叶多年的户外广告经验是分不开的。他粗中有细,做起活来仔细又大胆。

    连续几个城市跑下来,一下子就是大半年时光。铁头的队伍在客户的反馈里依然是最优秀的。这个行业决不是一个队伍完工率高就能有更好的结果的。徐小小的十几个队伍里还是有了一个队伍出了纰漏:防水没有做好,大风天里差点出事。徐总连夜让老叶赶去现场救场整改,但客户已经上报给了汽车企业的项目负责人。很快,整个汽车项目就被喊停,并且听说无限期地停止给新单了,这批单子的项目结账也是遥遥无期。

    老叶后来听小粘乎说,这个“大项目”是徐总在没有拿到预付款的情况下先做的。因为对方汽车企业是出名的大企业,只是签了个框架协议,约定了项目总金额和完成期限。对违约责任这块的条款,徐小小并没有让公司法律顾问再去细致地看;而就是这点,让对方找到了理由,结账就变得不是那么理所当然。哪怕之前是如此好的口碑,也因为一次失误毁于一旦!

    周末,老叶拿着最后一期的完工确认单和完工照片来公司办公室。刚走到门口,就听到徐小小在视频会议里交代各项工作,其中最让他惊讶的是目前的十几个队伍因为暂时没有大的项目,需要解散。徐小小让助理把她名下的两辆名车这周就卖了给大家发补贴和薪水。

    老叶在这个行业很久了,他这把年纪也见了不少世面,看到过很多老板风光一时,一旦遇到像这样的挫折就开始逃避甚至不结算员工工资等就失踪的。他不知道眼前这个瘦弱的女孩为什么有勇气继续坚持,毫不畏惧,还变卖自己的资产?

    老叶把材料交给徐小小的助理,就离开了办公楼。

    很快,几个队伍的领导都拿到了半年的补偿金和徐小小亲笔写的信,队伍领导还多给了一个月薪水。另外,宿舍也可以继续住一个月,等大家找到新的工作单位了,可以和小粘乎备案再交接宿舍钥匙。

    小头和大卫几个兄弟拿到了这么多补偿金后,都觉得徐小小这个领导特别仗义:“老叶,这女孩真的够爷们的!我们出来做这么久了,还第一次遇见这样的吧?之前那个老李欠了我们几个那么多工钱,连招呼都没打人就跑得没影了。这次海南项目的问题真的不是徐总的问题,那个带队都什么人呀?连个防水都做不好,还出来混……”

    大卫拉了下正在说个不停的小头的袖口,指了指背对他们的铁头,让他别再说了。铁头回身看着兄弟们:“我们先在这里找个工地做点零活,晚点再看看徐总那啥时候恢复。但大家不要去烦她。这个宿舍我们先住着,明天我和小粘乎去找找新的落脚点。”

    兄弟几个应承着就各自睡下了。小头拉着老叶拿着一包烟就出了宿舍:“你是不是担心那个徐总? ”

    铁头没说话,拿过小头手里的烟盒,点燃一根狠狠地抽了一口。小头没有住口:“兄弟,我们只是打工的,她们城市里人不一定看得起我们这样的。现在看到的也是表面吧。我们再找个好活做呀,那个徐总还不知道啥时候可以翻身呢!”

    老叶只是闷头抽烟,城市里好像只有晚上才安静得像他老家黑龙江的样子,风也有点像了。

    5

    铁头带着自家队伍找到了一个新的建筑工地,暂时一起做着泥瓦匠的活,也勉强可以养活他们几个。那些补偿金兄弟几个有些都给家里孩子老婆寄回去了,有些也和他一样不敢用,都存着。他在等,他相信徐小小不会这样沉寂。

    小粘乎酒量并不好,但还算有义气。他陪着徐小小做着各项收尾工作,也陪着徐小小做后续的各项业务拓展时的应酬。那天晚上,可能注定徐小小和老叶的缘分就该这样被续上。

    K金酒吧是这儿一带有名的高端酒吧。老叶接到小粘乎电话时,顺手还是又换上了自己那件不舍得多穿的白衬衫,披上外套就出发了。

    等到酒吧套房时,场面已经有点失控。徐小小被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控制在了沙发的一角,整齐的女式套装已经有点凌乱。小粘乎比老叶还矮小,根本扛不住那几个助手的拳头,抱着头被动地在一边挨打。

    刚才电话里小粘乎简短地告诉了老叶情况:徐总正在谈一个不算很大的门头安装,对方就是一个小连锁餐饮店的老板,开价不高没什么利润,但这是徐总好不容易谈下来的项目。合同已经双方领导都签字了,今晚见面的是对方老板手下对接这个装修项目的负责人,听说就是一个混混还是个见色起意的登徒子。本来小粘乎说他自己去应对就行,但去了后对方就是指名要徐总也来陪。喝到第二场了还不干休,一直缠着徐总。小粘乎就悄悄给老叶打电话了:他怕自己保护不了徐小小。.

    老叶看着这场面,知道多说无益。他脱下自己的外套,拿在手上,上前几下拳脚就把正在打小粘乎的几个人给打趴下了,拉起小粘乎让他先出去喊人报警,并示意他先把事情缘由告诉酒吧老板和警察,尽快调取包房录像视频取证。他出门前也关照小头尽快喊兄弟们一起赶过来,自己先去看看。他心里是有数的。

    那个西装革履的男人被突然来的这一出吓得有点蒙,他没想到徐小小散了队伍后,还会有人帮她出头。他拿起桌上酒瓶子指着老叶就喊:“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敢管老子的事?这女人是你谁呀?”

    铁头很冷静地走向这个男人,轻易地就从这个醉汉手里夺过了酒瓶。

    老叶把桌上鸡尾酒的酒杯拿过去放在他面前,并没有拿起喝,而是直接拿起了桌上的酒瓶,用他浓重的黑龙江口音对他说:“我们徐总不能喝了,我陪你。她刚才是小杯的,我直接吹瓶。”

    说完就喝光了一瓶啤酒,不违了江湖规矩。又把徐小小从沙发上扶起来,把手上自己的外套披在她身上。那个男人还不依不饶地骂骂咧咧地想继续过来缠着徐总。铁头直接甩了一拳头给那个人,扶起徐总走出了包房:“活保证做得漂亮,你放心!别欺负我们徐总。”

    他不要他的老板为了养活他们几个去这样陪酒求人。小粘乎说了,徐小小最看重他铁头的队伍。

    徐小小没想到自己会遇到这样的泼皮无赖,刚才她已经想从自己上衣口袋里拿防狼喷雾来应对的,看到这样收尾,实在觉得铁头不愧为铁头!

    走出酒吧后,晚风很温柔地吹拂着徐小小散开的发丝,有几缕调皮地触摸着老叶刀刻般的脸额。

    老叶扶着徐小小走到一边的玻璃橱窗前靠着,他又恢复到冷静的模样,还是担心地问着:“没事吧?徐总。一个女人做工程,总会让人觉得可以被占便宜。下次找几个威猛些的助理陪你呀,小粘乎只能说说场面话的。”

    徐小小笑了:“谢谢叶师傅。深更半夜的,让您费心了,下次我一定注意!”

    很快,警车就来了。小头他们也到了。他们几个扶着小粘乎,先到警察局做了笔录,随后就各自回家,谁也没有多问一句什么。徐小小心里是感激的:每个人都毕恭毕敬地继续称呼自己“徐总”,没有因为大家暂时散伙了就多了什么隔阂。

    老叶回到宿舍和小头关照了下,下周他带着小头和大卫先去给徐小小做活,另外两个兄弟先留在这工地上。

    小头很吃惊铁头的想法和决定,忍不住问:“她那边还是刚启动的项目吧?今晚又得罪了那个人,还不知道能不能继续做?我们这儿做得好好的,虽然工资不高,但有吃有住也安稳,你图个啥呀?”

    铁头此刻的眼睛很明亮,他看着夜空中那颗正在对他闪烁的星星:“不图啥。徐总虽然是女的,但她身上有一股劲头,有一种坚定,是我也没有的。”

    小头看着身边像变了个人似的铁头,也看着远方的那些星星,心里莫名地有点敬佩铁头的这份“信仰”。

    6

    虹桥机场的候车厅里,徐小小一个人拉着黑色的拉杆箱在候机。身后传来了老叶的声音:“徐总。”

    徐小小惊讶地看着身后同样是出差装备的老叶和小头、大卫:“你们怎么知道我今天出发去重庆呀?”

    “小粘乎前几天就告诉我了,说你想去当地找一个人辅助你做那个门头翻修的活,还要自己上脚手架。那怎么行呢?你就一个女孩子,逞什么强!”老叶把兄弟几个之前收到的徐小小给的补偿金汇总在了一个小布袋里,也一起递给了她。“这是我们兄弟几个的,不多,你先收着。我算了下,也去看了这家门店在上海的场所布置和门头设计,大概都心里有数了。这是我做的大概的预算,晚点我们下飞机了你给我看下图纸,去现场测量下就可以开工的。”

    老叶还递给徐小小一份预算计划。徐小小不知道自己此刻为什么会眼睛像被沙子迷了,她说不出话来。她不想问老叶他们是怎么来的,也不想问他们为啥要给自己这些。她手里接过老叶递过来的东西,另一只手紧抠地握着自己面前的拉杆箱的手提杆:“铁头……老叶……你折煞我了……”

    “好啦,啥也别说了,先登机呀!”老叶从来没有这么温柔过。

    他把徐小小手里的拉杆箱接过去自己拉着,他实在怕她把手提杆给拗断了或者把她自己手指给弄伤了。小头和大卫看着这些,心里也是五味杂陈的,但他们都相信铁头信任的这个女孩也是值得大家去支持的。

    下机场后,四个人各自分工协作,很快完成了门店的初始数据测绘。晚上简餐后,老叶和徐小小就图纸达成了施工方案。徐小小还给大家说了一个好消息:那个小连锁餐饮店的老板是很正直的人,听说自己手下惹了事情还欺负了徐小小甚至到警局去报到了,就把那个人开除了,还当面给徐小小正式赔礼道歉了。大家坐下来聊开了以后,对方也知道了徐小小的过往成就,准备把他刚定下来的全国门店的发展计划都交给徐小小的公司来做。

    老叶觉得这份幸运才是徐小小应该拥有的。他用欣赏的眼光看着面前这个从不气馁的女孩。他的前半生都很普通,未曾想过什么梦想,更别提什么远大前程,可在徐小小这里,他觉得自己是个有用的人了!因为徐小小尊重他的建议,也尊重他的手艺。

    重庆的门店完成得很顺利,可以算是开门红,不单工期缩短了,还得到了客户的好评。隔天他们就要离开重庆了,晚上徐小小请大家聚餐。老叶提出不用去很大的餐馆,他们几个就喜欢街边小店。徐小小也不矫情这些,陪着大家在街边找了一家干净的小店坐下来喝酒吃饭。

    小头他们几个喝得尽兴了,就问老板娘重庆当地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想便宜的就带点回去。几个人循着老板娘说的去了隔壁一条街买东西。老叶去了隔壁的一家胭脂店。

    “老板,拿个这个飞机模型。”老叶把盒子翻来覆去地细细看着,“就这个了,怎么卖?”

    徐小小抢着把现钞递给了老板:“又给儿子买模型呀?怎么不给自己换个好牌子的烟?”

    老叶腼腆地笑了笑:“我常年在外干活,小子就让他奶奶带着。平常听说就羡慕城市里这些飞机模型。”顺便他把钱又塞给了徐小小,“这个自家的事必须我自己来呀,下回徐总你请我吃饭啥的都可以的。”

    徐小小没说什么,应承了下来。她是土生土长的上海人,从小是被外婆爸妈捧在手心里长大的,老爸从来不会和她只说这个社会阳光的一面,也时常会说起一些阴暗面的社会新闻或者是一些贫穷可怜的社会现象。老爸曾说:“努力的人最值得尊重。每个人身上都有闪光点,要活得阳光坚定,不畏风雨。”

    第一次见老叶,徐小小就莫名地信任他,因为他饱经沧桑的脸,因为他佝偻的样子却在工作时意气风发。老叶是努力的人,她知道他就算常年在外,心里也只有他儿子,只有他的家乡。

    后续的项目越做越顺利。半年后,徐小小的公司就有了很大的起色。公司起诉那家汽车公司的官司也赢了,扣除项目赔偿款后,其他应得的收入一分不少地收回来了!

    四年多后,公司已经在行业内算得上名气很响的企业了。不单徐小小得到了很多的好评,老叶也成为了业内很出名的带队师傅。大家都知道他的手艺过硬,他算的工期分毫不差。

    老天爷好像从来就不按常理出牌,但机会始终是给有准备的正在努力的人的。

    老叶没有换香烟牌子,还是那个老牌子的烟,他觉得抽得顺。只是他给兄弟们买了更好的烟,也舍得给兄弟们买好衣服。徐小小看在眼里,她决定创立公司商标,并做了一批工作衣,春夏秋冬四季都有。

    小头、大卫他们很快拿到了当令秋季的工作衣套装,还有新鞋子,甚至还有各种劳防手套、崭新的工具箱,整个装备就像魔兽游戏里一般让人兴奋。

    生意做顺了,老叶就提出给徐小小包一次饺子,他们东北正宗的饺子。他不需要徐小小准备什么,自己买了一袋面粉、猪肉、韭菜和擀面棍,回到新宿舍,系上围裙就干了起来。一旁的小头和大卫第一次见老叶做家务活,都笑个不停。徐小小也好奇,就把外套脱了,撸起袖管,也在一旁像模像样地学起了擀面。不一会儿,手上脸额上鼻尖上都是面粉,看上去就像十七八岁的女孩子。大伙儿都取笑着彼此沾着面粉团团的脸。

    老叶第一锅饺子出锅了,热气腾腾的三大盘饺子端了出来,有一点悲伤在老叶心里蔓延了开来:他上午刚从医院拿到了报告。

    7

    一周后,老叶向徐小小请辞了。他的理由是儿子病了,回家呆几天。他也没告诉小头他们。

    徐小小以为只是家事,安排完工作后开车送老叶去了火车站。在候车厅和老叶依依惜别地说了很多,给老叶卡里打了一万块钱。她知道老叶的脾气,说不定啥时候又给她退回来了。

    徐小小目送老叶上火车后,心里总有一丝不安,好像再也见不到他似的。

    之后,每周老叶都会给徐小小发消息随便聊几句,但还是总说走不开。徐小小除了让他多照顾好自己,总说想去看看他。老叶总是各种理由,说路途远或什么的。

    一个月后,徐小小觉得这样的情况不太对。小头他们和她聊起老叶也是吞吞吐吐的。她不放心,在公司人事档案里找到了老叶的老家地址,随意带了一些衣物和钱就赶火车去了老叶的家乡黑龙江。

    小头听说领导去了老叶老家,急坏了。可惜那时候老叶已经无法接听电话了,重症病房里不让接电话,他只能给孩子他奶奶去了电话。公司里的工程项目还在做,小头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在铁头和徐总都不在的情况下,再做什么出格的事。

    徐小小曾经到过黑龙江,对这片土地并不陌生。她直觉是老叶病了而不是他儿子病了。赶到老叶的住处时,孩子他奶奶已经在家门口迎接她。

    小头和奶奶形容了徐小小的相貌,她一个异乡人来这边小镇,很容易认出来。

    小小拿着记录着地址的纸片的小手已经冻僵了。奶奶看到小小就上前捂住她的手:“徐总,是吗?我是毛毛他奶奶,俺儿子是毛头,就是叶大树。”

    徐小小看着奶奶红红的眼睛和激动的神情,就知道一定是老叶出事了。她顾不上寒暄,叫了车拉上奶奶就去了医院。一路上才听奶奶说了经过。

    原来那天老叶给她们大家包饺子时,他就拿到了医院的通知:肠癌晚期。老叶太倔了,他看着自己面前幸福的大家,不想自己的病情再影响这个刚有起色的大家庭。公司业务步入正轨,几个大项目都在做着,小头和大卫已经被他带出来了。特别是小头稳重了许多,可以自己独挡一面地做活了,也多次得到了客户的表扬。大卫再过个大半年也定是没问题的,虽然话少,但手上活也是出色的。这个时间点,老叶不想因为自己的病拖累公司的发展,他不想在这个大城市里治病,太贵了,而且医生说他晚期肠癌最多还有半年。他想回家,回家乡陪伴自己的老母亲还有儿子,就剩下这点时间了。但他不舍得徐小小,这个比他还倔强的女孩,他只能找理由骗她,说自己只是回家看看“生病的儿子”。

    徐小小在车上哭得像个泪人,她知道自己,哪有老叶眼里那份坚强?她只是个死要面子的女孩,又不撞南墙不肯回头。

    车到医院后,徐小小扶着奶奶终于在重症病房门口看到了像是一截枯萎的树枝一样的“叶大树”。

    她去主治医生那问了,这里的医疗条件并不好,只能尽力治疗。肠癌患者是非常痛苦的。

    徐小小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拿起电话质问小头他们:为什么瞒着她?这么大的事情!

    小头在电话那边也哽咽地说不出话来:“徐总,你知道俺铁头叔的,他那个人就是这样的。他只要你好好地,只要公司好好地,只要你不会再回到那时候的样子,不会再被人欺负。他自己什么样子他都不在乎的。他疼了很久了,我们一开始都以为只是小毛病。那天他去医院后回来说医生给开了药,吃了好了很多了。后来又说接了电话,儿子病了要回老家看看。我们都只以为他只是想家了。直到后来孩子他奶奶告诉我们他疼得住了医院,进了ICU, 我们都在项目上,只能每天问问奶奶他的情况……徐总,徐总,你怎么不说话?”

    徐小小晕了过去,手机掉在了窗台上,小头的声音在呼喊着……

    奶奶在病房里守着徐小小。当她醒来时,医生都舒了口气:“你有严重的先天性心脏病,不能受到过度的刺激。你自己不知道吗?加上你长期熬夜出差,你也是不要命了。老叶是你什么人呀?”

    “他是我恩人。”徐小小看着奶奶泣不成声,硬要去病房看老叶。

    医生终于同意了。两天后,徐小小见到了病床上的老叶:“我都认不出你了,我们最厉害的铁头师傅!”徐小小还想让自己可以轻松地调侃下虚弱的老叶,可怎么听自己的声音都有点哽咽。

    “不让你来的,就是知道你有这毛病!”

    徐小小疑惑地看着老叶。老叶说:“你上次应酬那个餐饮老板的助理,喝醉了,我就在你身上找到了防狼喷雾,同时还有心脏病的药。”

    “什么都瞒不过你的。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人生呀,得到认可就可以啦。我都这么老了,这些对我来说真的没什么。这几年来,跟着你,我知足了。我也曾经那么闪亮过。看你,怎么还像个孩子一样?早点和他结婚呀,别再为了工作把自己的婚事一拖再拖了,丫头。”

    第一次,老叶想叫一声“丫头”,一直以来他称呼徐小小“徐总”。这么多年了,他今天终于叫了一声“丫头”。

    徐小小隔着病床的被子,搂着老叶的身子,把自己哭成了泪人,叫着“铁头叔”。这一声声都好像有点迟了,有点迟了!

    小小没有马上回上海,她决定在这里陪着老叶走完人生的最后一段。每天,她和奶奶一起照顾老叶。不管是吃喝拉撒还是其他,奶奶看在眼里,觉得自己像是又多了一个亲人。她知道这孩子和自家孩子一样倔,是劝不住的。

    铁头走的前一天,对奶奶说要吃自家做的发糕,想吃奶奶包的饺子,韭菜馅的。奶奶立马就应承着回家做了。他和徐小小说着想下床去外边花园看看那些大树,家乡的大树。人也精神了很多,小小当然愿意,问护士借来了轮椅,推着老叶到花园里走着。两人一起抬头看着天空,聊起在各处工作的情景:那些艰难的岁月,那些收工后一起喝酒唱歌的岁月,那些各地不同的飞机航模,那些山高水远的地方,那些拥挤在手机里的各种完工照片,那些成就……

    老叶走了,凌晨三点安静地睡过去的。医生说这对肠癌晚期的病人来说是幸福的事,睡梦里没那么痛苦了。

    半年多,徐小小看着手机上的日期,她只能陪伴老叶半年。命运还是不公平的,如此努力生活的人!

    奶奶从老叶的拉杆箱里拿出了那件白衬衫:“她是不会来的。这件衣服是毛头最喜欢的,你陪着我一起帮他换上呀。他会开心的。”

    徐小小拼命点着头,仔细地和奶奶一起帮老叶换上了。

    墓碑上写着老叶的大名“叶大树”。照片就是老叶穿着这件白衬衫的模样,那时候还只有四十来岁吧!

    小小不知道自己之前把老叶当成自己的什么人。在奶奶带着毛毛离开后,小小跪倒在老叶的墓前。她知道,老叶不单是自己的恩人,还是她人生里的遗憾。

    北方的风,不够柔和的,很锋利,不会转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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