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充是最近才意识到这件事的,每每想起,心里就五味陈杂。实际上,随着那个日期逼近,周遭的一切都在以自己的方式提醒他。有意的,无意的,充满关怀的,轻描淡写的,像一壶沸水,鸣叫个不休。他忽然变敏感了,留心起那些已经在时间中缓慢发生的变化,他从未在意的变化。连嘘带喘地爬上一段楼梯,炒菜时忘记了酱油瓶子的位置,坐在电视机前的瞌睡。这一系列现象都是征兆,通往一个确定的,他不愿接受的答案。
所以是今天吗?这是他脑袋里飘过的第一个问题。五点,天空泛起淡淡的青,路灯还没熄灭。清晨与傍晚的景色如此相似,使人模糊了时间感。妻仍睡着,侧过脸去,发出猫一般的呼噜声。陈充回想起自己二十岁的天真,那时他总觉得,入睡的女人是沉静的。她们收起白天的神秘,在被衾下舒展开,如同一朵毫无防备的睡莲。此种浪漫想象独属于青年人,不成熟,过些年月看,又会觉得宝贵。妻子的鼾声,陈充听了小几十年,或短促,或悠长,各种音色欣赏了个遍。因为这个原因,他有时会想,无关性别,人在某些方面是共通的,并没有那么大的不同。
陈充照原计划爬起床,蹑手蹑脚,怕把妻子弄醒。运动衫、短裤、毛巾,他早就准备好了,现在需要做的,无非是痛痛快快洗个澡,投入清晨空气的怀抱。他想跑上22公里,差不多是一个半程马拉松的距离。陈充想,通过这样的挑战,自己一定能证明些什么。
他赤身裸体的走进卫生间,在镜子前停了一会儿。镜子不大,他后退了许多步,紧靠墙壁,才把自己全部收进去。陈充像青年人那样欣赏着自己的身体,突然觉得有点陌生。灰色的光从窗子里泻进来,把他的皮肤照得有些苍白,像是一尊古希腊的大理石像。只不过,这尊雕像毫无肌肉感可言,皮肤松弛的垂下去,不符合任何时代的审美。陈充端详起镜中的那张脸,希望在其中找到些许记忆的影子。发际线为什么退后了这么多呢?抬头纹是什么时候找上自己的?眼袋是不是因为喝酒的原因?这第二层下巴到底是怎么回事?陈充试图回忆起昔日那张富有雕塑感的脸,可终究无济于事。镜子里,那个胡子拉碴,发福的男人,高声喧扬着自己的存在,杜绝了一切想象。
他把目光向下移动,看到了脖子上细密的皱纹,看到了锁骨的轮廓怎样被埋没,看到了自己胸口的那场雪崩,又看到积雪如何堆在肚子上,摇摇欲坠。那道笔直的线,从前胸延伸下去的阳刚气,稀疏了许多,让人嫌恶。顺势,也是必然的,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两腿间的那片丛林里。曾经富有生气的丛林,如今却凋敝下去,丧失掉力量,令人恐惧。
它死了。陈充悲哀地想。他现在常感觉力不从心,这似乎标志着某种活力的消逝。他还记得年少时,是怎样的冲动在深夜喷薄而出;记得是怎样的僵硬,在清晨将自己从梦中唤醒。当然,他也不会忘记羞怯,那是一个他永生难忘的夜晚。可如今,随着活力的衰退,这一切事情都成了过眼云烟。陈充有时会后悔,后悔自己早早步入婚姻的殿堂,而没有去做更多的尝试。如同女人的青春,男人的时光同样宝贵,一去不返。这么多年来,他反复遇到诱惑,甚至有时就站在雷池边上。欲望是一种本源性的东西,没有人能真正逃离。美好的女人数不胜数,不过,他只想珍惜妻子一个,也真的做到了。
陈充从镜子前逃开,身体中的力量似乎被抽掉了一分。走进浴室,冲澡,用牙刷洗净嘴巴里的血腥味,他牙龈出血很严重。擦干身子,换好运动装,他感觉浑身不自在。这套衣服是三年前买的,许久没上身,如今有些紧。他尽量不去看自己的肚腩,刻意忽视,不想让它磨平自己的毅力。
临出门前,陈充还是把假牙塞进了嘴里,金属丝钩在两颗犬齿上,相当不自在。他上面的门牙已经没有了,两个老兄弟半年前光荣下岗,丝毫没有留恋他的意思。拔牙那天医生说:“都是牙周炎的影响,如果早点保护的话,不至于这样。毕竟您还年轻着呐。”陈充坚信后半句是客套话,不过自打那以后,他可注意保护牙齿这件事了。早晚认真刷牙,饭后会用漱口水,定期还要跑到医院去洗牙。牙疼不是病,疼起来真要命,戴假牙的滋味儿更是不好受。他实在是想把这种痛苦往后拖一拖。
刚拔完牙那两天,他喜欢跟女儿逗着玩儿,像个牙没长齐的傻孩子。陈充总要把假牙摘掉,凑到闺女跟前,瞪大眼睛,张开血盆大口说:
“蕊蕊!你看我的牙!”
起先女儿只是无奈地皱皱眉头,含笑,似乎拿这个极品老爸一点办法都没有。不过,等到陈充那天第三次玩儿这个把戏时,还是把闺女弄得不耐烦了。
“蕊蕊!你看......”
“爸,咱能不逗了吗?您长着大嘴跟河马似的。”
闺女说完就低下头给男朋友回微信去了,留下陈充尴尬的缩到卫生间里,对着镜子照了半天。看着自己粉红色的牙床,龇出来的犬齿,是有点像河马。更让他沮丧的是,他突然发现自己在女儿面前比不上另一个男人。闺女再也不会像小时候那样,像跟屁虫似的缠着他了。也许他们的身份会颠倒过来?女儿越来越像大人,而自己却变成了一个有点粘人的孩子。陈充想着这些,机械地把假牙塞进嘴里,就像这个跑步的清晨一样。
七月的空气是湿润的,微凉,太阳还没升起,天空比刚刚明亮了些。不闷热对陈充来说是件好事,自从三十多岁时得上高血压,他就对气压的变化特敏感。赶上多雨的季节,尤其是夏天,他常觉得胸口发闷,喘不上气来。今天看来是个走运的日子,对他而言,非常适合运动。他站在楼下煞有介事地做起拉伸,骨节咯吱咯吱响,一点都不标准。陈充是凭记忆干这件事的,所以想起多少,就做多少。一套动作下来,他头上沁出了汗珠。不成问题的,我只是有几年没动而已,底子还在。陈充在心里给自己鼓劲儿,原地跺了跺脚,深呼吸,终于跑起来。他一边跑,一边调出智能手表的运动记录,差点把这件事给忘了。
跑步的感觉和陈充记忆中完全不同。他没有体会到前脚掌接触地面后,再度弹起的轻盈感。他的步子像打桩机一样撞击着路面,沉重无比,似乎无法挣脱地心引力。他没跑出节奏,没跑出青年时代的那种规律感。陈充的步子是紊乱的,僵硬中透出一丝慌张,小区里的路面不平,他还真担心自己会绊倒。
汗珠滚了下来,陈充用毛巾擦拭,感觉自己的呼吸跟不上胳膊的动作。为了缓解身体的不适,陈充尽量让自己分心,去回想年轻时的经历,大学的时光。他想起自己为运动会准备的那些日子。想起自己披星戴月训练,只为了在赛场上拔得头筹,引起一个姑娘的注意。他忘了那个姑娘的名字了,连容貌都记不清。他也忘了自己在赛场上摔倒的挫败感,忘了那个姑娘为什么到医院来看他,忘了他们一起度过的三个月,以及一切因何结束。只有那个吻还留在他心里,他生命中的第一个吻。
呼吸越来越急促,血液中的氧气含量,再也不允许他的脑子开小差了。清晨的城市不是沉寂的,恰恰相反,它早就焕发出了新的生命力。汽车一辆接一辆驶过,小店主们早早开张,卖早点的也在路口支起小摊,这一切都预示着新的一天即将到来。不过,引起陈充注意的是那些老人。他擦了擦眼皮上的汗,希望能看得清楚些。老人们的睡眠总是很短的,每逢清晨他们就走出家门,漫游在城市各处,名曰:遛早。可在陈充看来,这其实是对“打发时间”的美好称谓。他看到一位老汉牵着金毛从自己身边走过,看这势头,谁遛谁还真不一定。他放缓步子绕开一位老太太,她推着有篮子的四轮车,腰几乎佝偻成了九十度。他又从一群闲聊的老人身边跑过去。“你儿子还没从国外回来呐?”其中一个说。看着这些人们,陈充觉得自己的日子特别没盼头。
酸痛感爬上小腿,太阳穴突突地跳起来,陈充的脸上下起了雨,前胸和后背早就湿透了。他看看手表,觉得自己已经跑了很久,可1.6公里的数字告诉他,只是刚刚开始而已。跑到下一个十字路口,陈充才猛然发现,自己根本没规划过这22公里的路线,就像他从没琢磨过未来的人生一样。他已经习惯了被生活,被工作推着走。多年以来,责任感卡在陈充的脖子上,让他时刻都不能松懈。可迈过了今天的门槛,陈充发现自己身上的担子会越来越轻,他的世界会慢慢缩小。蕊蕊会结婚,自己会退休,生活重归平静,就像童年那样。从某一天开始,他只需要学着对妻和自己负责,共同克服生活中可能的单调。也许,从今天,五十岁生日开始,他要学着,重新给自己的人生下定义了。
想着想着,陈充停了下来。他弯腰,调整呼吸,汗水在脚下汇成一汪湖泊。远处,太阳缓缓升上去,把大地映成红色,一种近乎于夕阳的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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