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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司同事对我说,到签证处的时候,一定对官员说“Heart of Europe”,那是“欧洲之心”的意思,大概是某种暗语。在我实际说出的时候,工作人员露出一丝奇怪的神色,像是吃了一块酸黄瓜,随即暗示我排到队列的最前,我不好意思地给边上几位阿姨说,我是商务签证,挺着急的,抱歉。
走出捷克签证处,走回深冬里阳光明媚,天空如大海般澄蓝的三里屯。和朋友约在西班牙餐厅Niajo吃了个便餐,寒暄少许,八分饱腹,辞别后,我便独自来到Page One书店,消磨返程航班前的半天时间。来这个城市的时候,从来都是冷天。
那时候,孤独星球系列是背包旅行客无二之选。我喜欢几乎每一本的封面摄影,还有里面关于历史文化内容的恰到好处,以及书里推荐的餐厅每次都挺靠谱。
2020年出版的最新版《孤独星球·东欧》绝对是大部头。关于捷克的内容大概占到列国指南部分的1/10,我随手翻着,由于作者阅历和书籍编排的差异,书里对捷克和布拉格的描述和我的其他基本旧版孤独星球·中欧,和孤独星球·捷克有着令人欣喜的不同。
如签证的暗语,捷克的确是位于欧洲的心脏,所以既是东欧的一部分,也会被划为中欧。西北-东南走向的捷克在地理历史上,分为西边的波西米亚和东部的摩拉维亚两个区域,分别都继承于中世纪和更早的斯拉夫王国。西边波西米亚在历史上的意义更重大,曾经是哈布斯堡王国的首都,而东边的摩拉维亚接壤斯洛伐克,其中心是布尔诺。欧洲新艺术运动的大艺术家慕夏便是生于摩拉维亚。
我坐下来仔细翻看指南书,捷克、匈牙利、罗马尼亚、保加利亚、斯洛文尼亚、塞尔维亚…….这时候手机又振动起来。于是我小心翼翼阖上想象,把正展开在某个城市或景点的书倒扣在身旁椅子的空处,拿出手机回复工作消息。
地面上有一张纸条,上面停着一只瓢虫,我轻轻将小东西抖开,把纸条拿起来看,像是某个32开Moleskin笔记本里撕下的。上面写了几行字,还有时间,虽然内容我看不懂,但罗马字母、重音符号和特殊的前后缀拼写,尤其是署名的字母,让我几乎肯定是某种类似捷克语的斯拉夫语种。我拿起指南继续翻,不太确定是否从书里掉落。但我看到翻开的书里,这一页的指南是摩拉维亚地区的历史传说。
从书店出来,到某家咖啡店里坐定。借助翻译软件和同事帮助,我了解到纸条的内容,是用波兰语书写,意思大概是从波兰的克拉科夫到捷克库特拉霍拉(KH)的夜车时刻,库特拉霍拉的某个地址,以及携带物品的清单:火X、XX、XXX古书。
朋友猜测,大概是某人翻看时不小心夹在里面的。我后来又仔细研究,纸张很新,文字也清晰,也并无可能是被人刻意留在书里的。
三个月之后,到了布拉格,历经一周的领导力课程培训。这些内容会被我们再转授给亚洲区的管理层。在各种心理学理论和心理学实验、工作应用案例、道德困境,以及互动游戏,甚至瑜伽和冥想的轰炸之后,我的脑袋已经成了一团浆糊,像毛虫的茧,整个身体几乎都在融化和重组,除了可怜的神经,等着它们蜕变成一只全新的蝴蝶,还保留着毛虫的童年记忆。
培训结束后,培训师同僚A,一位天津的女孩约我去布拉格的天文钟和动物园,我们都请了一周多的假。我婉辞拒绝了她,因为那张纸条还在我脑中盘萦不去,小城库特拉霍拉距离布拉格只有几小时的车程。兴许等我回来后,还有机会再聚几天,一起游玩这城市无尽的风光。
在布拉格中央车站,我在休息区里再次翻开那本指南,里面对库特拉霍拉(KH)的描述不多,但足令人印象深刻。这里因银矿繁荣,曾经供应着波西米亚王国和哈布斯堡王室用于宗教战争的资金,主要的景点是人骨教堂和圣芭芭拉教堂。
上车后,来自高强度培训的、压抑了几天的困意终于来袭,不知不觉间,我进入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世界。一只巨大的昆虫说他叫卡夫卡,让我给他讲个故事,我问他想听什么类型的故事,他伸出虫子的节肢,指着远方雾气里的城堡。我看过去,雾气却更深了。等我把目光从城堡投回他,昆虫变成了A的样子,具体说是A的面庞和某种猫的结合,她伸出毛茸茸的爪子,指向我。
醒来。列车座椅彩虹色的布套上,有一只黄色的瓢虫,缓慢爬动。
我按图索骥,根据纸条里的指引,去寻找那个地址。从车站出来一路经过了一幢幢花园别墅和吸引人的工艺品店,到了一个站台,苏联风格的时钟和装饰画,令我联想到小时候武汉的建筑和场景,正如不久后到巴黎,塞纳河和梧桐树同样不断唤起的江城的画面,心绪不高涨的时候,思乡的念头太容易被点着。然后意识到这里是完全陌生的抑郁。
在巴士站稍坐了会,饮料和烤肠总共50克朗(十几块钱人民币)。看到时刻表上写着市内巴士的班次,哭笑不得。大概欧洲小城都这样吧,尤其在相对发达程度更低的东欧,一天也没有一趟。下一班则是在下周一的中午。
不算休息,从车站往纸条上的地址走,近一个小时,越来越接近目的地,也越来越靠近小城的边缘。看得到远处黑乎乎的树木,我突然想到古罗马编年史家笔下的中欧森林,秘密麻麻,藏着野蛮人和奇异的生物。
聂鲁达巷46号。终于到了。天空酝酿着雷鸣声,好像要下雨。
这里好想是一幢住宅,铁门上的点缀足够独特,是骷髅的图案,我还没来得及细看,有人从里面拉开闸门,告诉我这里是咖啡店,要不要进来坐。
我顺势打招呼进去,想着稍晚再回来查看骷髅的装饰。这会感觉自己的心脏砰砰跳动,感觉自己是中世纪的侦探,正在谱写自己的冒险故事。
店内的布置和一般的咖啡厅没太大不同。值得注意的是关于可爱的骨头的装饰,从窗帘、杯垫到咖啡师的围裙,都装饰着红黄色不同种类的瓢虫。
咖啡刚端上来,还没来得及品上一口,手机又想起来。是三个月前帮我翻译那张纸条的R。前阵子聚会上又见过一面,大概是有业务要找我聊。我不想打乱此刻的宁静,挂掉电话,连上店里的Wi-fi,在微信上跟他说。东扯西拉之后,R提到那张纸条的事情,让我不由一惊。
“我真以为那张纸条是什么文学作品。那种语言就是古斯拉夫语。并不是现在波兰使用的语言。在单词和语法上都有非常明显的特征。”,R说。
“我当时也忘了告诉你,这是我在书里捡到的纸条。在一本东欧指南里。纸张看起来也是新的,字迹是随手写的,并不像是摘抄的文字,而是一张笔记本上匆匆撕下的便笺纸。”,我故作淡定回答。
“你最近不是在布拉格吗,你不会真去了KH吧,你真够疯的。不过,还是我认识的那个W!”,R打字的速度明显变快了。
R最后说他也会再去查这张纸条相关的信息,祝我旅行愉快,另外还不忘嘲讽我,万一遇上那个写字条的古斯拉夫人,记得给他发张自拍。
我在店里找到一本更详尽的当地旅行指南,幸好是英文版,虽然版本有些年头了,古代历史的内容倒不受影响。指南里说,在中世纪,KH是欧洲最大的黑死病墓地,周边包括布拉格这样大城市,黑死病死亡的遗体几乎全都拉到这里来埋葬。这里有欧洲最著名的人骨教堂之一,也和这段历史有关。地下巨大墓穴里的骨骸装不下了,几百年前有一位工匠别出心裁,把这些人骨作为点缀,重新装饰了这里的一座教堂,便是这里人骨教堂的由来。
正沉浸在思绪里,不知不觉把受伤的一大杯咖啡喝的精光。杯壁上露出骷髅的花纹。仔细看,貌似是将某些家族的徽章、骷髅以及像蜥蜴的图案融合到一起,设计了一个家族徽章,作为别出心裁的点缀。
这时候,骷髅花纹似乎在我的目光里摆动。我揉了揉眼睛,看了看四周。店里通风还不错,但这时候并没有强风,大概是我眼睛花了。
一直瓢虫在我眼前飞舞,不知道是从书页里钻出,还是在某个角落里躲藏已久。下午的光线下,瓢虫黄色的甲壳闪烁异彩,二三十个深灰的小圆点缀其间。瓢虫在咖啡杯沿上停泊了片刻,伸出触角仿佛在和我交谈,然后又展开亮黄盔甲下的鞘翅,顺着阳光射来的方向遁去,穿过窗楣飞速隐入街道的风景,远处有教堂的钟楼和尖顶。
缓了缓神,我注意到这家店里几乎没什么像我一样背着大包的游客,大多看似这里的居民,奇怪的是全是老人。咖啡顾客的年长和这家奇异又可爱的骷髅风咖啡店形成鲜明反差。
放空片刻。咖啡馆里响起捷克音乐家雅纳切克浅吟低唱的古典歌曲,听起来丧燃丧燃的。我感到有些失望,不知道这张纸条会把我引向哪里。我在旅行指南里往回翻,找那张纸条。竟然消失了。夹在书页最里面,每次翻开都无比小心,这张纸条居然克服了摩擦力飞走了?像瓢虫一样。幸好我的手机相册里还有照片。
且慢。等我打开手机,相册里居然找不到纸条的照片了!这种经历我只有过一次,某次去公墓的时候手机发烫,后来自动重启,我拍的几张照片全部消失无存。大概是手机又出了什么故障吧。
刚离开咖啡店,就又收到R的消息,我看都没看,所幸直接把电话拨过去。
“有什么新发现吗,大侦探。”,R调侃说。
“没有,我刚在的这家咖啡店就是纸条上的地址,这就是一家普通的咖啡店。”,我悻悻说。
“我倒是有些发现。你想知道吗?我仔细分析了纸条上的文字,包括更正了先前翻译的错误。我知道你有其他旅行安排,要是不感兴趣,我就不讲,或者等你回江城再见面聊。”,R说。
“现在讲!”,我急忙说。
大概是听出我口中的急切。R也不卖关子,声音中难掩兴奋。我知道他也是个喜欢钻研奇怪东西的人,但和我旅行爱好不太一样。自学了好多中东欧的语种,他对亲历这些国家并没多大兴趣,主要还是为了看书,尤其是东欧的文学作品。
以下是基于R查阅资料和个人演绎的信息。
当然,这些都基于假设这张纸条不是文学作品片段,而是来自中世纪或更古老时代的便签。
在查理曼帝国分解、匈奴和草原民族多次入侵,导致罗马帝国分裂与式微之时,大约公元6-8世纪。起源波兰的斯拉夫民族逐渐占据了中东欧的大部分土地。在斯拉夫王国早期,布拉格是最繁盛的贸易城市之一。维京人和斯拉夫人带着各式商品,从波兰的克拉科夫来到这里。这里也有臭名昭著的奴隶贸易,多数是将斯拉夫奴隶送往西班牙等地。
多亏欧洲不少家族姓氏的继承性。通过纸条上的西里尔字母缩写,R查到了这张纸条的主人,他的家族可以追溯到比波西米亚王国更早的摩拉维亚公国,世代经商,延续了数百年,直到中世纪家族因为黑死病逐渐衰落,现在仍有一些遍布东欧的姓氏,是源于这个家族。还有写有趣的事情,这个家族的守护神是瓢虫,古老的家族纹章里也有瓢虫的图案。还有传说这个家族有些成员是炼金术大咖,堪称中世纪的绝命毒师老白,曾经有些成员为了研究黑死病的治愈方法,去往遥远的东方寻求东方炼金术秘法。
晚上A打来电话,说她也到了KH,像约我在附近停留一两天,再返回布拉格各自奔赴。我说好,但我脑子里还是环绕着R给我讲的历史,以及我可以通过这张纸条所猜测出的故事。
翌日上午,我到旅店去碰A,然后一起步行去往人骨教堂。A是培训师,也擅长心理学,而我不善于隐藏心事,她大概看出了我一直在思索,在几番追问之下我给她讲了关于纸条和瓢虫的故事,还有这个神秘的家族。
故事太长了,快讲完的时候我们已经走到了人骨教堂的入口处。教堂并不大,主要的人骨装饰都在地下室里。从清冽明媚的室外走进布满骨骼的阴森地穴,感觉身上汗毛竖起。海外留学的A,比我对教堂和欧洲建筑、历史更熟悉些。她倒是心情畅快,只是一直在小声问我,关于那个故事的细节和假设。
头骨、肋骨、股骨、脊椎等等雪白的人类遗骸拼成的吊灯、壁龛、骨塔以及更“生动”和艺术化的点缀。用无数尺骨等笔直的骨头码起的墙壁。还有许许多多用不上、堆砌不下的骨头在不远处的多个墓室里密密麻麻叠放着。
在最深处,A发现了什么,喊我去看,是一个用人骨装饰的巨大的家族徽章,足足有1米高。借着墙上挂着的颤悠悠的烛火,纹饰里有炼金术的符号,还有一只正在起飞的瓢虫,就像我看到的那只,在北京的书店,在布拉格到KH的列车,在咖啡馆。此刻我突然想到,咖啡馆离教堂并不远,或许地下有联通的墓穴,也许纸条主人的目的地是这儿。
在瓢虫图案的背后,烛火映照三具并不完整的骨骸。骨头上的黑色印记和残缺,部分应该是来自可怕的黑死病。其中有一具,貌似成年男性的骨骸,灰尘明显少于其他两具,像是刚刚调整过姿势;并没有黑色的印记,只是看起来最脆弱,最苍老,像是经历过一次从西方到东方的旅行;骨头上的斑迹,像是无数次炼金术实验事故的伤痕;眼眶看向我,残缺的牙齿看不出表情,但似乎在感谢我,把他带回了家乡,虽在千年之后,却终于和他的死于黑死病的妻子和女儿团聚,一起安息在这巨大而华丽的墓园,在欧洲的心脏波西米亚。
走出人骨教堂,A朝我笑了笑,大概也猜到了这个故事的结局。她打开地图找下一个景点。
我听到耳边一阵嗡嗡声,一只黄色瓢虫振翅飞翔,顺着西边来的风,飞向东方的群星和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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