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若容相访问牛津,相对忘贫。
整理丹丹的遗物时一张照片从书中掉了出来。照片上文先生低头挥毫疾书,丹丹站立在侧,嘴角带着笑意,背景是莱茵河畔的咖啡馆,时间大致是2015年的冬季。
2015年的前后发生了很多事,在我狭小的圈子里最具意义的事情就属丹丹和文先生的故事了。文先生是我和丹丹的导师,也是丹丹的情人。讲述他们的故事,我很悲伤,但我不想让读者也很悲伤,所以我想从最欢喜的桥段讲起。
这个欢喜的桥段是我亲眼所见。32岁的女友丹丹终于要结婚了。清晨六点钟,化妆师就到了。丹丹坐在梳妆台前仔细端详镜子里的自己时,发现自己眼睛浮肿,脸色憔悴,这是连续几天失眠加哭泣的结果。她再一次哀叹了一声,我听不得她的长吁短叹。再说今天大婚的时间规划里也没有留出让她叹息的时间,我便自作主张让化妆师工作起来。
化妆师具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功力,经过他的一双手,丹丹的一张脸红处红,白处白,眉毛如远山含黛,鼻梁挺翘,红唇娇艳,就像从画中走出来的人一样。其实我说她像画中走出来的人,也是因为她的眼里没有新娘的娇羞和欢喜,让人感觉刻板和呆滞,她仿佛只是为了结婚而结婚。
婚纱是租来的。经过了洗涤、消毒和高温定型,但是仍然感觉有些灰暗。丹丹并不在意。
我记得当时化完妆的时候快八点了,接新娘的时间是九点整,所以我和她还有一些时间聊聊天。我想和她说说,但她不开口,我也只好作罢。
丹丹把家人和其他的朋友都安排在酒店,唯独让我在她的住处陪她,我以为她会像以前一样和我说说文先生,说说自己,但是一整夜她都沉默着,我也是沉默着帮她收拾一些东西。
“咚咚咚”有人在敲门。我过去打开门以后大吃一惊。门口站着的是文先生,他很慌张,这和教了我六年古典文学的文教授判若两人。文先生是儒雅、温润和幽默的,可现在的他说话的时候我可以清楚地看见他面部肌肉的紧张和神经的焦虑。他说:“丹丹走了吗?”
我不知道该不该让他进来,毕竟新郎马上就来接新娘了,这时候前情人出现是万分不妥当的。丹丹见我和文先生僵持在门口,她便走了过来,看见是文先生她笑了。文先生也不进去,但他说:“跟我走。”
丹丹说:“等我换上衣服。”
我已经没有时间去管文先生进不进来了。我紧跟在丹丹的后面,看着她在卧室里脱下婚纱,扯下头上的王冠和脖子上的项链,换上毛衣和牛仔裤,拿起羽绒服,穿上雪地靴。在她就要出门的时候,我说:“丹丹,你想清楚了。”
她丢下一句话就走了,大概她的意思是:如果世界上曾经有个人出现过,其他人都会变成讲究,我不愿意将就。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也可能会是唯一一次遇见婚礼前夕新娘逃跑的事情。过了大概半小时我才打电话通知了丹丹的父母和新郎,我有一些不知所措,也有故意延误时间的心思。尽管他们会责骂我,甚至会怨恨我。但这些都不要紧,重要的是丹丹的爱情。
化妆师走了,我一个人等着解释丹丹留下的问题。丹丹的父母心知肚明没有过多盘问我,他们在丹丹房里坐了一会就离开了。剩下新郎他委托别人料理了客人,然后说想和我出去坐坐。因为同情和愧疚我认为有必要和他坐坐,排解一下。
我们去了我和丹丹常去的咖啡馆,他坐在丹丹经常做的位置。等服务生走开之后,他说自己并不觉得意外,好像心里已经做好丹丹会逃婚的准备一样。我听他这样说,心里怪不是滋味。他并不理会我的感受,自顾自地说下去。
跟文先生出去的丹丹在春节前夕回来了。回来的时候带着这张照片和文先生的墨宝《画堂春》。我们见面的时候她特意带着这张照片,给我说那天他们离开之后发生的事情。
听完我笑着说文先生的举动出人意外,想不到抢婚这种事情他也做得出来。照丹丹说,文先生安排的井井有条,出门以后两人驱车直奔机场飞去上海,在上海逗留了几天时间,办了签证,两人便飞往伦敦。到了英国以后,文先生同学接机,吃穿住行都打点得极为甚为妥帖。
我笑着说文先生提前预支了蜜月,问文先生打算什么时候结婚。丹丹的眉头瞬间像凝了很重的霜。她没有说。沉默了一会将话题转移了。
自古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等学校开学之后,丹丹的日子并不好过。她逃婚的事情被传得沸沸扬扬。因为担心教学质量,学校暂时停了丹丹的教学工作。她只辅助做一些课题研究。
大家知道丹丹逃婚了,却不知道她是跟着文先生走了,所以,文先生并没有受影响。他大多数时候带研究生上课,做研究,但也有几次出差。后来听丹丹说,文先生打算去英国,有个学校和他接洽。如果顺利的话丹丹也会和他一起出去。我那天又问了她文先生会不会离婚。丹丹的回答也是模棱两可。
文先生去英国交流的事情直到2016年的教师节仍无结果。丹丹在体检的时候查出了乳腺长了肿瘤的病症。通知丹丹复查的时候,她叫我陪她。我便请了假陪她去了。切片复查的结果不容乐观,是恶性肿瘤。丹丹坚持不做手术采取了保守治疗。所谓保守治疗,到了中晚期除了化疗以外也没有他法。丹丹一头乌黑的长发几乎掉光了,最后她下了决心剃了光头。
我知道她所剩的日子不多了,就尽可能多的去陪她。可能在三十几岁面对生死的时候还很幼稚,总觉得人生须尽欢,在临了的日子里把之前没有做过的事情都做一遍才是不枉此生。我们去了从未去过的夜场,那里灯光迷离,充满着荷尔蒙的气息,在那里丹丹说自己爱得委屈和压抑;我们去了文先生的家,那里整洁朴实,充满着生活的味道,在那里丹丹说自己想要一个家和孩子。
直到丹丹没有力气再出去,她就抱着笔记本把她过去的照片制作成相册,发给我和文先生。她发给我相册的时候是她离世的前一天。我收到邮件后,放下手里的工作,锁上办公室的门,放下窗帘后打开了相册。
23岁,我们考上了文先生的研究生。文先生是全校最好的古典文学导师,这一阶段有三张照片:丹丹和我、丹丹和文先生、我和文先生的合影,普通师生关系。
24岁,文先生和丹丹的合影多了,每一张照片的空白处都有拍照的日期和地点,丹丹和文先生处于热恋的情侣。
25岁,我的照片越来越少,大部分是她和文先生的合影,其中有很多照片上我是背景。
后来几年的照片中,背景逐渐从北京、上海、厦门、昆明等地转到东京、首尔和新加坡再转到伦敦、巴黎和纽约,照片中的人物只有他和文先生。
她的笑容从明媚到无奈,他的眼神从爱恋到疲惫,这是岁月的痕迹。在相册的最后,她写下了电影《滚蛋吧,肿瘤君》中的台词:“你不是我,所以你不会明白你对我的意义,你就像上帝派来的天使,是一生只能遇到一次的惊喜。”
如果我真的是上帝派来的天使,就能保护她,不让她爱上不该爱的人。
如果我真是一生只能遇见一次的惊喜,就能成全她未了的心愿。
可惜,我不是真的天使,也不是真的惊喜。
丹丹一个人离开了人世。当我赶到医院的时候,一张白色的床单盖着她瘦弱的身体,她那样孤单,那样安静。空荡荡的病房里,只有我和她。这空荡荡和静悄悄越加让死者的一生显得悲凉。
我打电话给文先生,电话接通了,文先生只喂了一声再没有说话,我听见师母叫他出门的声音。这声温柔的声音让我陷入了疯狂,我骂了文先生之后狠狠地挂断了电话。
医院的护士说要把丹丹送到太平间,我哭着求他们让丹丹在病房里再待一小时,她还有要见的人没有见。护士见惯了生死,可没有见过这样悲凉的死,她们静静地走出了病房。
我不敢解开盖着丹丹身上的床单,隔着床单我看着她身体的轮廓,在脑海里想着她的样子。
半小时之后,文先生来了。他推开了那道隔着生死的门,我感觉他已经非常苍老。他掀开盖在丹丹脸上的白床单,一滴浑浊的泪滴在丹丹苍白的脸上。
床头上放着他亲手写的《画堂春》:“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若容相访问牛津,相对忘贫。”文先生拿起来又放下了,他说丹丹发给他相册的最后写得也是这首词。
丹丹的父母终于来了。她的父亲没有说话,定定地看着丹丹。她的母亲哭的声音嘶哑,她拉着我的手说丹丹种种的乖巧和好处。我心里却又很厌烦。厌烦他们把丹丹孤孤单单地丢在这个城市,厌烦丹丹病重的时候不闻不问,厌烦他们在丹丹身上不停地索取,勒索金钱,也勒索情感。
丹丹的遗体被推到太平间,我把丹丹家的钥匙交还给她的父母之后离开了医院。走出医院之后,我看见文先生的车子停在医院门口,我对他也很生气,便装作没有看见的样子想躲开他。文先生早已看见了我,他叫住了我。他说想和我聊聊。我说怎么聊也弥补不了什么。
无戒365训练营第32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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