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罗

1

老罗是村子里下围棋出了名的，江湖封了个9段的诨号。其实那时候老罗也就是个30出头的壮年，村子里的人都叫他 小罗，我才上小学，正是皮实的时候，叫他 老罗。

我和老罗关系不错，除了老罗爱和小孩儿玩之外，他一直没有自己的孩子。

老妈总拿这个暗地里教育我：少喝可乐，不然就像老罗一样生不出崽。这话我应该是记在心里了，但我还是羡慕老罗，因为他老婆漂亮。

他们俩啥时候在一起我也不清楚，听说就是某一天，老罗带回来一姑娘，宣布已经领证了。既然证都领了，家里也没啥好说的，张罗着办喜宴。我们一群小孩儿远远地站着，我看着老罗和他老婆娟儿，觉得他们好般配好幸福的样子，挺好。

后来我去外地念书，村子里的事渐渐离我远去，相比学业，我并不太关心村子里发生的事情。老罗的事倒是听说过一点：女方家在她们那儿盖了房子给他们住，小两口感情倒是挺好的，就是一直没有孩子。长辈们给的压力还是有的吧，我想。老罗不算一个上进的人，在一家公司当着小职员，空闲时间蛮多，大部分都在下围棋，陪老婆，倒也是个安心过日子的人。

2

高考的压力让我喘不过气，整个高三年级都开始了最后的冲刺，我也放弃了一切假期，待在学校，过年也没有回家。

6月初的阳光很灿烂，照在大地上，照在田野里，照着每个人的脸上充满了希望。

爹妈特地来考场接我，我看到他们迎面走来，眼里放着光。

“感觉怎么样？”老爹问。

“还好还好。”

其实自我感觉还是不错的，不会让老两口失望。

成绩出来后，和自己的预期一样满意，我心想，可以安安心心浪三个月了。只是没了刚考完的兴奋，倒是内心很平静，开始考虑填志愿的事情。

我拿着烟在街上闲逛，想着自己自由了，以后天南地北，哪里都可以去。想着想着，心情不自觉地好起来，步子也轻快了，走到一家猪肉摊，定了定，哟，那不是老罗嘛，自从住到娟儿那边后，便很少见到老罗了。他老了，胖了，耷拉着背，胡子拉渣了。

多年没见了，一时间没想好该说些什么，没想好该以什么样的状态去面对老罗，毕竟这些年，他结婚成家，我忙于学业，各自经历了生活的打磨后，已近不再是从前了。心里不免有些局促，转过身，准备回家算了。

“嘿，小子。”倒是老罗注意到了我。

我笑眯眯地转过来：“老罗，好久不见。”

“出息了哇，念大学了！”

“哪里，你这是在买排骨哇。”

“嗯，回去做糖醋排骨。”

“你做的糖醋排骨可好吃了。”我回想起又一次看下围棋晚了直接到老罗家吃的饭，老罗烧了一碗糖醋排骨给我吃，那绝对是我吃过最好吃的糖醋排骨，红糖熬的，熬出来黑糊糊的，甜而不腻。

“一般一般，世界第三，哈哈。”

我抽出跟烟递给他，一老一少在街上并肩走着。可能是青春期的缘故，男孩儿个头蹭蹭地往上长，我已经比老罗高出半个头了，老罗穿着一件湖蓝色汗衫，就是比以前旧了许多。

“娟儿还好吗？”我从不叫老罗“叔叔”，自然也就不叫娟儿“婶婶”。

老罗楞了一下，说：“挺好。”

我察觉到氛围有些奇怪，便不再说什么，老罗默默的抽着烟，不一会儿，我便回家了。

3

“我今天碰到老罗了。”晚上吃饭的时候，我对爹妈说。

“他老了好多呀，我们也不像以前那么熟络了，没啥话说。”我抱怨着。

“你都长大了”

“老罗和娟儿还好吗？”

“他俩离婚了。”

“啥！？”我惊得差点掉了筷子：“为啥？”

“不知道。”我妈淡定得很。

“是不是因为没有娃娃生，到底是老罗的原因还是娟儿的原因生不出娃娃？其实没有娃娃生，两个人过得开心一样的嘛，是不是他们家里人逼着他们离婚的！”

“又不是你离婚，你激动啥”妈妈对我的反应表示不理解，“没有人逼他们，他们家里也表示无所谓，两个人过得好就行，谁都不知道他们俩心里怎么想的，就是娟儿很久没回婆家了，婆家人问起，老罗就说他们已经离婚了。”

“不知道怎么想的，有啥事也不和家里商量商量。”老爹说。

难怪之前我问起娟儿老罗神情有些异常，不知道他心里是什么滋味，他会因为我触及他的痛处而伤心吗？

“那老罗现在住在哪里？娟儿呢？”

“娟儿还住在他爸妈给她盖的房子里吧，很少见了。老罗回来了，住在以前他爸妈去世后留下的老屋子里，他们厂子倒闭了，老罗也不用每天去上班了。”

“哦……”

以前令人羡慕的一对儿，怎么说散就散了呢。老罗现在的日子一定不好过吧，没了工作，没了老婆，也没了家。。。

“那他现在住哪里？”我放下筷子。

“住他姐之前的一个小房子，挺偏的，他姐家里新买了房子，旧房子就给老罗了。”

像老罗这种已经40岁的人了，膝下无子，一个人过日子，也没个寄托，没个期盼，到底是怎样的一种生活状态呢？像我这种20岁的年轻人，可以肆意洒脱，爱就轰轰烈烈，不爱就分道扬镳，大不了重新来过。即使一时的孤独寂寞也是满怀着希望的吧。可是老罗，谁会看上一个没有工作的中年大肚男呢？想到这里，我不禁替老罗感到担忧。

4

最终我去了山东一座有海的小城念大学，数学老师在我的留言册上写：请满怀着信心，昂首阔步地走进心仪的大学吧，未来的人生将无限精彩！天气渐渐燥热起来，太阳刚刚升起，知了就争前恐后唱起了歌。高中毕业，大家时兴起玩QQ空间，我拿我的QQ号在网吧里开通了QQ空间，空间里给我推荐好友，我拉上来又拉下去，都是我不熟的。说实话，对于不熟络的人，我是没有什么兴趣的，定睛一看，看到了老罗，他的QQ名字就是他真名，一下就认出来了，我加了他，验证信息是“小子”。不一会儿他就通过了，

“在干啥”我和他聊起来。

“下棋。”

“哦。”

没了下文。又逛了逛，给他设置了个特别关注，便下线了。

再次见到老罗，是邻村小孩子满月的喜宴。老妈说，你代表我们家去参加吧。我心想，不就是吃个饭嘛，便去了。看到老罗，就坐到他边上，老罗边上坐着他姐，他姐边上还有一个女人，我不认识，琢磨着应该不是本村的。饭桌上，大家起着哄要老罗给人姑娘敬酒，这下我就看出来了，是给老罗介绍对象呢。人姑娘穿着还算大方得体，五官平平，留着短发，皮肤偏白，文文静静，看着不像是那种会来事的女人。这样的女人过日子挺好。

我给老罗使眼色，老罗装作没看到。我胳膊肘捅他一下，老罗瞥我一眼，我对着他略带暧昧的笑起来，老罗手捂着嘴，在我耳朵边上说：“太丑啦”。

我哈哈哈带过，心里确不禁反感起来：这个老罗，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还嫌弃人家。

饭后大家嚷嚷着去KTV，这里开车到县城也就20来分钟。到了KTV，请了几个“公主”，大包厢里黑压压的全是人。老罗大姐招呼着大家坐下，老罗点了歌，大家又是一阵起哄。话筒传到姑娘手上，姑娘犹犹豫豫接过去。老罗点的都是谭咏麟的粤语歌，姑娘不会唱，拿着话筒尴尬地站了一阵，随手把话筒递给身边一位长发“公主”。老罗人是发了福，但粤语歌还是唱的很好，长头发“公主”也唱的好听，现场气氛渐渐带动起来，有人开始喝酒，玩升级，有人先回家了，有的人喝醉了大喊大叫。我坐到老罗边上，趁着起身的间隙瞟了一眼老罗的相亲对象，那位姑娘好像是一个人来的，沉默地坐在一边，眼睛注视着屏幕，眼神里看不出任何波澜。

老罗一曲唱毕，回到座位上，唱完歌的老罗看上去心情大好，我示意老罗去找人姑娘玩玩，老罗摇摇头，岔开话题，指着一个陪唱的“公主”问我，“你看那个妹子好看不？”，我点点头，说：“嗯，长得挺好看的。”

“我去追她咋样”，老罗脸上露出狡黠的笑。

“哈哈，好啊”我嘴上这么说，心里确不是滋味。

“再唱一首，我就表白。”老罗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老罗的转变让我一时无法接受，是因为离婚带来的创伤让他开始自暴自弃，还是没有了婚姻的束缚后，开始放飞自我？老罗和今天人家介绍的这位姑娘必定是成不了了，二者皆无此意。后来老罗说的那些应该都是玩笑话，便也不当真了。看来老罗现在是没有再续姻缘的打算了。

我在老罗边上又坐了一会儿，觉得无趣，看看时间也不早了，便找了个借口回家了。

5

三个月的假期一晃而过。我们像出笼的小鸡一样，满怀着期待一哄涌进大学的校门。我一面享受着大学的自由，一面欣赏着海边小城的美丽风景，日子一晃也就过去了。有一天周末晚上在宿舍无聊上网，突然QQ弹出一条特别关注，我定睛一看，是老罗的动态。

由于上大学在外地，一年就回家两次，我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老罗的消息了，只知道他还是一个人，没钱了就去打打零工，有钱了就不干活，在家消磨时间。

我点开老罗的动态，是一片空间日志，无非是一些生活琐事，最近生病了，感叹下身体，感叹下时间。只是，拉到最下面，我看到了娟儿的照片。

过去3、4年了，原来老罗还是忘不了娟儿，感叹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也好，时间一去不复返也好，其实都是对往事如烟的怀念。心里莫名心疼起老罗，高三那年的暑假，老罗对相亲姑娘表现的冷漠，对KTV“公主”表现的热情，不过都是为了掩饰自己心里对娟儿的执着吧。老罗不愿意表现出来，心里默默地承受着婚姻失败的痛苦，承受着失去工作的焦虑，承受着独自一人的孤独。看来我之前是误解他了。

只是，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生活，不论外人怎么看，都没有权力在别人生活中指手画脚，我也只能默默祝福老罗，愿他在后面的人生中过得顺遂。

6

再次和老罗有联系，我已经参加工作了，找到了自己爱的人，一起再陌生的城市打拼，未来美好又期待。老罗突然在QQ上给我发了一张截图，是一张机票：长沙黄花机场-青岛流亭机场。

“老罗，你要去青岛？”

“嗯”

“去青岛干嘛？”

“去玩玩”

“哈哈，青岛我熟，待了将近4年了，有啥都可以问我啊！你在青岛待多久？”

“不知道，看情况。”

“怎么突然想起去青岛了？”

“我一辈子没有出过省，突然就很想去了，以后还想去西藏。”

“哈哈，棒！”

年近50岁的老罗，突然惹得我羡慕起来。无儿无女，无所牵挂，便有了说走就走的前提。回顾我的20多年，好像一颗行星，一直都在既定的轨道上运动，读书，高考，大学，毕业，工作，将来还要结婚，生子。倒是老罗，在经历了人生的跌宕起伏，在不惑之年时突然顿悟了，决定着走出去改变现状，这样的决定，别说老罗了，让闻者都为之振奋。

看着电脑屏幕沉默良久，我打出一行字：“老罗，去西藏的时候告诉我一声，有空的话我和你一起。”

“可以啊，小子。”

老罗上飞机那天很兴奋，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坐飞机，他拍了张照片发给我，他坐在靠近机翼的位置，机翼伸出去是广阔的蓝天，老罗的心也像机身下的蓝天一样，变得广阔起来。这张图片老罗下飞机后发到了QQ空间，底下一连串祝福和羡慕的声音。

后来我问他，你做这个决定的时候有犹豫过吗？你身边的人都支持吗？

“不支持”，他说，“我把我的想法说出去的时候，没有人支持我，所有人都问，钱花完了怎么办？遇到困难了没有认识的人怎么办？像我这样没有一技之长怎么生存？只是我想，在哪里都是打工，为什么不出去看看，边看边生存呢？当时只有你，没有反对意见。”

我笑。老罗继续说：“我现在明白了一个道理，当你想去做一件事情的时候，你听到的可能都是反对的声音，当你踏出了第一步，反对的声音会越来越少，当你走出了第二步，第三步，你听到的就都是祝福的声音了。”

此刻的老罗正在青岛的海边，他在海边的酒店找了一份保安的工作。看着老罗一步一步振作起来，走向新的生活。我的心也受之鼓舞，越发跳动的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