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夏日的阳光格外耀眼,温热的气浪不断从窗外涌进屋里,母亲的病情得到了缓解,不知是心理因素还是精神有了支撑。她信心满满,跃跃欲试的期待着第一个“病人”。
在农村,谁家要是有点大事小情,不出半日,就能传遍整个村庄,而且,在一传十,十传百的过程中,能让事情夸大到一百倍。在他们的认知里神灵是神圣的,不可冒犯的,而且认为刚刚出马的人是最厉害的。
果不其然,一个叔辈的姑姑带着一个大哥登门了。
大哥已经四十多岁了,岁月的痕迹已经布满他那黝黑的脸,眉心处扭着一个“八”字,眼神呆滞,没有神采,肩部有些下沉,弓着腰跟随姑姑进了屋。
母亲是一个热心肠的人,连忙招待客人,问长问短的说着家常,不一会儿就进入了正题。
母亲开始不断的打着哈气,一个接一个,有时候我都为她担心,这样不停的哈气,下巴的挂钩不会掉吗?看来配角的担心是多余的。
母亲半遮着眼做沉思状态,舌头在牙齿间不停的搅拌,仿佛她在追查病人的原因与应对方法。
现场的观众都屏住了呼吸,静静的凝视着母亲,屋子里鸦雀无声,等待大仙的亲临。
“嗯,没事儿,你就是受到了惊吓,少了一个魂魄,我给你弄弄就好了!”母亲胸有成竹的说着。
“对啊,就是那天差点出了车祸被吓到了,大仙说的太对了!”姑姑恍然大悟的说着,既吃惊又感到惊喜。
只见,母亲握着笔在黄色的条状纸上,画画点点,看不出有什么美感,但是很有型,一道符就完成了。我有些意外,她无师自通的本领,让我这个配角佩服的五体投地。
燃烧的灰烬落入清澈的水中,慢慢沉入水底,然后,举起这碗“药”放到头顶,站在屋子的正门口,面向东南,开始念叨起来,不一会儿就把“魂魄”招回来了,赶忙让大哥喝下了。
片刻间,大哥感觉精神抖擞,神采奕奕,脸上露出了笑容,兴奋的说:“三婶,我的腰也疼,帮我看看呗?”
“拿酒来!”母亲爽快的答应了。
02
看的有些出神的我,痛快儿的去准备,坚决不能让主角等太久。这时候的母亲特别敏感,如果稍有怠慢,她发脾气都是小事,还会严厉的惩治你!
就在前几天,我没按要求去做,让她不高兴了,她居然用冷眼斜视我,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眼神中带着轻蔑,冷漠,与愤怒。
顿时,我就有了感觉。
一股冷气从指尖向上蔓延,徐徐到达手腕,疼痛,肿胀,随后变得麻木,缓缓向上,直达肩膀,整个右臂变得冰冷麻木,膨胀的胳膊让我吃惊不已,吓得我连声哀叫,跑进了房间里。
母亲终于“醒悟”,和父亲一同跑过来,看着正在床上翻滚的我,连忙安抚,说了一大堆好听的话,后来,我才发觉那不是说给我听的。
经过这次的教训,我这个配角变得服服帖帖的,全心全意的配合主角,我居然入戏了。
高度酒在盘子里猛烈的燃烧,热浪不断的向上攀附,母亲赤手沾着火酒按摩大哥的背部,手法娴熟,技术老道,从上到下,从左到右,火苗不断的包围着她的手指,却丝毫损伤不了她。
啪啪啪,连拍几下,完活了!
大哥站起身来,舒展了筋骨,连连叫好,太舒服了,好一顿夸赞。他那惊奇的眼神简直与刚来时判若两人啊!
临走之前,说什么都要给钱,母亲坚决不要!
没过多久,母亲又接了一个活儿,帮一个老女人查出老公出轨的事实,说的头头是道,有理有据,演绎的“活灵活现”,把那老女人说的心服口服,赞不绝口。不得不让我献出双膝,叩头膜拜,母亲的演技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了。
03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所谓的大仙不会平白无故的给你“神力”的,这是需要付出代价的,甚至是惨痛的代价。
“咳……咳……”母亲最近咳嗽的越来越厉害了,身体也在逐渐的衰弱。下肢开始不灵便,变得麻木,整日的躺在炕上,并且需要经常转换两条腿的姿势。
于是,我负责头半夜,哥哥值后半夜,爸爸只管白天,我们三人轮流值班,享受一家人在一起的最后时光。
冬天的太阳似乎起来的比较晚,我们横七竖八的沉睡着,母亲突然惊呼了一句:“平安无事了!”吓得我们从梦中惊醒,随后就是一阵捧腹大笑。
母亲“惊艳绝伦”的表演,让我在悲痛中找到一点慰藉,看到她乐观,从容的态度,与病魔抗争的决心,心中暗自称赞。
父亲把母亲一切的病痛都归咎于仙家的不作为,不停的找他们理论,结果母亲变得沉默不语。
在父亲看来,仙家一定是遇到了什么麻烦,自己解决不了的问题,自己削不了自己的刀把,还需要找大仙来看看。
04
那天,我刚一进门,就看到一个三十多岁,矮胖圆脸,寸头短发,浓眉大眼,性别不详的人坐在饭桌前,他的一只手放在桌子上,不停的弹手中的烟灰,烟头在不断的颤抖中放着星星般的亮光。
姑姑连忙介绍,这是姐姐。我才知道她是一个女人,一个大仙,一个自不量力的大仙。
姐姐不停的吸着烟,仰着脸,嘴里吐着烟圈,在氤氲缭绕中扮酷耍怪。她还打趣的说我有富态像,长大一定是个官太太。我墙都不扶,就服你,满嘴跑火车,我打心眼里不喜欢她。
天很快就黑了下来,姐姐似乎没有走的意思,她坐在炕上大言不惭的讲述她的辉煌史,怎么怎么厉害,看了多少多少事。
姑姑在旁边帮衬着,就像相声演员中的捧哏,不断的帮着铺垫,衬托,而她却说得越来越起劲,逗哏的生机勃勃,引来笑声不断。我心中有种预感,她要倒霉了!
母亲静静的躺着,没有理会她们的精彩演说,眼珠自然的转动,平静的看着天棚,不说话。
突然,“嘎嘣嘎嘣……”的骨裂声传来,只见炕上的姐姐嘴脸扭曲,脖子歪斜,身子一倾,倒下了,哎呀哎呀的呻吟着,开始我们以为她的大仙要来了,正在“变身”中,全都静静的看着她。
“嘎嘣嘎嘣……”声音越来越频繁,她抱紧双膝在炕上打起了滚儿,嘴里不断的发出呻吟声,痛苦难耐,浑身上下每一个关节,都发出了骨裂声,犹如被念了咒的孙悟空。
她突然感觉到根源所在,惹着剧痛,双膝跪拜,对着母亲连连磕头,“嘭嘭嘭……”,双手合十,赶忙道歉,“对不起,我错了,我说大话了,我有眼不识泰山……”,额头通红,都要磕出了血,姑姑担心她磕坏了头,赶忙用双手接着她的头,也帮着说好话,什么好听说什么。
姐姐的嘴里不停的认错,不停的磕头。
“阿姨,对不起,我错了,你饶过我吧!”
“阿姨,我真的错了,求你饶了我吧!”
“干妈,我错了,您就饶了我吧!”
“妈,我错了,求求您,饶了我吧!”
她不停的磕头认错,不停的说着拜年嗑,最后干脆都叫了妈。可见她是真的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了。
母亲缓了缓神,转过头,平静的说:“好了,饶过你了,你就带着一条小蛇装什么大仙!以后不准再给别人看事了!”
“唉,我以后再也不敢了,您就是我亲妈,我以后好好孝敬您!”她拉着母亲的手连忙答道。
从此以后,我就多了一个姐姐,她在我家住了好几天,帮忙照顾母亲,围着母亲说好听的话。
05
一转眼,又是一年的夏天。
淅沥沥的小雨下个不停,清凉,热烈,有一种酣畅淋漓的感觉。它来势凶猛,干干脆脆,从不拖泥带水。
母亲说要“龙戏水”,于是在父亲的搀扶下,缓慢的走到院子里,清新的空气夹杂着雨水的潮湿,吸满两肺,沁人心脾。看着满园的绿色在小雨中酣畅的沐浴,随风摇曳,她也不由自主的伸开双臂,仰望天空,任雨水不断冲刷她那惨白的脸。
她眉间舒展,轻合双眼,嘴角上扬,缓慢舞动身姿,漫步起舞,双臂优雅摆动,若仙若灵,仿佛忘记了自己的病痛。
我们看的如痴如醉,几乎忘记了呼吸……
这是一种宣泄,宣泄她心中种种的苦;
这是一种释放,释放她青春的色彩;
这是一种抗衡,抗衡老天对她命运的不公;
这是生命最后的谢幕,完美的谢幕!
果然,这是母亲最后的回光返照,没多久就永远的离开了我们,享年47岁。
这出戏演绎了十八个月,我很欣慰,也很知足!
因为在同等肺癌患者中,生命延长这么久实属少见。
感谢这段时间以来的“临时演员”,如果没有你们的出现,母亲就会自暴自弃,自生自灭,感谢你们给与了她光明与希望!
感谢这段时间以来的所有演出人员,谢谢你们不孜疲倦的劝道与安慰,积极的配合与陪伴!
感谢台下所有的观众朋友,谢谢你们的鼓励与支持!
谢谢观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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