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王别姬》之 生死相随
文/任飞宇
公元前202年十二月,垓下城内外,随着呜呜咽咽凄厉嘶吼的寒风,鹅毛般大片的雪花肆无忌惮地飞舞着。不一会儿,目光所及之处,都变成了干净而又纯洁的雪的世界。此时垓下城内的楚军大营前,数支分别绣着大大的“楚”字和“王”字的红底镶黑边、和明黄底色镶橘色彩边的旌旗,插在营帐前随寒风猎猎招展。旌旗下,两队被这场骤然降临的大雪冻得缩颈偻肩的巡逻兵士们,一边扛着长矛瑟缩着身子围绕着一排排营帐四处巡查,一边不时哈着白气,揉搓冻得快握不住长矛的僵硬双手。这几日他们在二十几万汉军将士的围困、伏击下左冲右突,疲于奔命,早已人困马乏。刚临近黄昏,厮杀了一天的将士们喝了点用野菜、树皮熬的稀粥勉强充饥后,便早早缩进营帐内歇下,保存体力,迎接接下来不知还要持续多久的汉军围剿与伏击。
简陋如普通将士所住的楚王大帐内,盘膝坐在暗红色案几旁,面色冷硬如冰的西楚霸王项羽一边叹气,一边端起一只翠绿色半透明玉卮(zhi)仰头将酒一饮而尽,仿佛他吞咽下的是从那背信弃义的小人刘邦身上咬下的血肉。身套黑色粗布兵士服的虞姬跪坐在他身旁,轻轻用她那双因帮着救治受伤将士,弄得略显粗糙的白皙小手,帮他一下下梳理着好几天都没来得及打理的乌黑长发。那身束腰的普通兵士衣服穿在身形纤瘦的她的身上,不但没有让她看起来如乡野村姑,反而更衬得她身姿窈窕,清丽动人。两人的剪影被摇曳的烛火打在营帐上,画面是那样温馨、宁静与谐和,营帐外凛冽呼啸的风雪竟无法侵扰他们半分。
看着自己心爱的男人一双粗浓的剑眉下,原本炯炯有神的双眼因疲累过度已然深深凹陷,虞姬纤长白皙的手指不自觉轻轻抚上他紧紧皱在一起的粗浓眉头,似想抚平他眉宇间的褶皱和郁结的霜雪。
见项羽已干掉了玉卮中的酒液,虞姬忙扭身拿起案几上婴儿拳头大小的一柄半透明翠绿色玉勺为他添酒,一边柔声道:“阿羽!酒多伤身,饮下这卮酒后你就早点歇息,只怕明天还有硬仗在等着咱们呢!”
“嗯!”看着虞姬那张原本如春天初绽的桃花般娇柔粉嫩的小脸,经过这些天的风吹日晒已变得有些粗糙,项羽心疼地道:“虞儿!夜深了,你照顾那些受伤的将士们也累一天了,今天晚上就不用再去巡营了,早点安歇吧!”
听项羽这样说,虞姬鼻头一酸,低头用力眨了眨眼,极力压下眼底的泪意。这些年在阿羽的呵护下变得娇弱异常的身体经过这一路奔逃,体力极度透支地疲累感让虞姬好想躺在床榻上不管不顾地睡它个天昏地暗,然她与阿羽既为一体,以前享受了他所带来的荣光,此时自然要与他一起对抗霜雪。
她用银珠滚落玉盘般脆冽清灵的温柔嗓音对项羽道:“与阿羽和将士们在阵前与汉军拼死搏杀相比,臣妾已经很轻松了。阿羽早点歇息,臣妾去营帐外巡视一圈很快就回!”说完转身去整理床榻。
待项羽躺下,虞姬转身拧了绢帕刚想替他擦一擦脸,王帐内就传来如打雷般的鼾声。他太累了,这些天劳心劳神劳身的几重重压,使原本异常威猛、高大、魁梧的汉子累得瘦了一大圈。虞姬看着项羽眉头紧皱的睡颜,爱怜地轻轻抚了抚他虬须横陈、有些扎手的粗粝脸颊,然后替他除去衣衫、鞋袜,帮他从头到脚都轻轻擦洗了一遍,方才替他轻轻盖上锦被。
系上阿羽以前替她猎来的雪狐皮做内衬的大红色披风,便与侍女依萝和翠儿走出了王帐。营帐外,雪还在扑簌簌下着,借着几只被大风吹得摇来晃去的牛皮灯笼内跳跃着的萤萤微光,巡逻的兵士远远瞧见有人在营帐外走动,厉声喝问道:“谁?给我们站住!”
言罢握紧长戈冲过来一看,见是虞姬带着侍女前来巡营,忙低头齐刷刷朝她叫了声“虞美人好!”待虞姬三人走远,他们列队继续巡营。
由于太过寒冷,军营外除了“呜呜”呼啸的风声和将士们的如雷鼾声外,不时能听见从马厩内传出冻得受不住的战马的喷嚏声与马蹄擦刮地面的“哗啦哗啦”声响。此时黑沉如墨的夜空在地上皑皑白雪地映射下,从天边透出一丝病态的昏黄微光。虞姬三人“咯吱咯吱”踩着厚厚的积雪登上城头,借着天空微弱的病态昏黄微光,依稀能看见对面营帐的大致轮廓和点缀其间的星星点点萤光。她抬头看了看还在不断大片大片飘落雪花的黑沉天空,蹙眉指着城对面摇曳的些许萤光对依萝道:“这么寒冷的天汉军将士都还没有歇下,看来今晚不会太平!”
依萝顺着她手指所指的方向看去,果见有萤弱的微光在移动,忙道:“虞美人!奴婢马上回去禀报大王。”
想起项羽熬得已深深凹陷的猩红双眼,虞姬忙阻止她:“大王已连续好几天都没有睡过囫囵觉了,就让他再歇息一会儿。你先传令下去,吩咐众将士今晚都和衣而睡,做好敌袭的准备!”依箩忙踩着厚厚积雪领命而去。
这几天被兵分三路的汉军围剿、追击,楚军将士们都苦不堪言。为了摆脱他们,一路上将身上携带的行礼该扔的不该扔的都扔了。今晚突然天降大雪,许多将士没有棉被,只得找来一些干草盖在身上,三五人挤一起和衣睡下。一听今晚汉军可能会来袭营,许多兵士直接爆粗口骂娘。
虞姬与翠儿刚准备走下城墙,就听见从对面的汉军军营传来断断续续的歌声:“......最苦戍边兮日夜彷徨,披甲持戟兮孤立沙岗。离家十年兮父母生别,妻子何堪兮独宿空床。白发依门兮望穿秋水,稚子忆念书兮泪断肠......”
刚开始时只有几人在唱,紧接着从四面八方都跟着唱了起来。如泣如诉的歌声从旷野随风传入楚军大营,许多被冻得无法入睡的将士一听这魂萦梦绕的熟悉故乡小调,忍不住一骨碌爬起身竖耳倾听:这是他们从牙牙学语时母亲就哼唱给他们听的曲子!是妻子轻轻哼唱给孩儿们的摇篮曲!是他们楚国人人都会哼唱的歌谣啊!听着听着,一些将士的脸上就出现了一片晶莹的水光。
虞姬见城下巡逻的兵士几乎都停下脚步侧耳倾听歌谣,一下子反应过来:不好,这是敌人用的攻心记!
想到这里,她三两步下了城墙飞快向王帐方向跑去。她要赶紧将这个消息告诉阿羽,让他立马召集众将领想办法应对,迟了只怕军中会出大事。
没跑几步,就见只穿了里衣的项羽反手提着长戟朝这边大踏步疾走而来,后面还跟着双手提着他没来得及披戴的甲胄的侍卫。迎上虞姬,项羽一把将她扯近身前,用眼神嗖嗖围着扫视一遍,见她安然无事,心下稍安:”虞儿!孤听见城外闹哄哄的,难道是汉军攻城了?”
“不是,是汉军的将士在城外哼唱咱们家乡的歌谣!”
“深更半夜唱歌,他们是吃撑了还是......”
话刚说一半项羽就顿住了,他立马反应过来。这些天跟随他的十多万将士在对方的围剿、伏击下,吃不饱穿不暖睡不好,死的死伤的伤,到现在仅剩下两万多人。很多将士都因过度疲累与饥寒交迫快撑不住了,现在听见家乡的歌谣,更是思乡情切,恨不得肋生双翼飞回故乡,而今再听见这些歌谣,简直是烈火烹油,哪里还有心思抵抗?
对方好阴毒的计谋啊!想通这点,项羽快速登上城墙。听着城外从四面八方传来的歌声,回头又看了看从大营内走出越来越多围观的楚军将士,眸中的亮光越来越暗淡。
匆匆赶来查看的众将领一见他们的王已披挂整齐立在城头,慌忙跌跌撞撞爬上城墙。躬身向项羽与虞姬两人行礼后,众人齐齐望向城对面。看着越来越多汉军将士加入哼唱他们楚国民谣的汉军军营良久,再转身看向不知何时已密密麻麻站在营帐外侧耳倾听的楚军将士,都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应对。身后跟随身边多年的项庄将军是项羽的堂弟,他皱眉问道:“大王!如果让对方再他娘的继续唱下去,只怕会散了军心!”
项羽早已气得面色铁青,冷冷盯着依稀能辨认出模糊轮廓的汉军军营半晌,从身旁守城的兵士手中一把取过大弓,向着歌声传来的方向“笃笃笃”连发数箭。然而那一支支带着尖利破空声的利箭,在射向被黑夜掩藏的汉军军营犹如石子入海,没有引起汉军军营一点点骚动,继续哼唱着让人神思不属的楚国歌谣。
他颓然地收了弓箭走下城墙,却发现军营中竟有兵士和着城外汉军的歌声在小声哼唱,握着长戟的手臂肉眼可见地鼓胀起根根蚯蚓大小的青筋,倏地转身向城门口直冲而去。虞姬一见不妙,迅速上前一把拖住他的手臂朝他拼命摇头:“王!不可.....”
明知道对方公然挑衅就是为了引他动怒,项羽还是控制不住地想冲出去杀对方个人仰马翻。在听见虞姬春风化雪般的温柔软语与乞求、担忧的眼神,再迎上周围将士们投来的探究目光,项羽心中那只不受控制地暴怒猛兽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仰头瞪着还在簌簌飞舞雪花的天空良久,遂冷声命令道:“众将士听令!孤命令你们,现在立马回营帐歇息,违令者,斩!”说完大踏步踩着厚厚积雪头也不回地回了王帐。
虞姬忙朝项庄等将领屈身一礼:“军营的安危就拜托诸位将军了!”说罢方转身去追项羽。
待她进入王帐,项羽已捧着一只翠绿色玉卮正往嘴里灌酒。虞姬一见,也取了一只玉卮放在案几上道:“阿羽!臣妾陪你!”说罢用玉勺将两只玉卮里都注满了酒液。
想到跟随自己的数十万江东子弟到现在只剩下两万余人,项羽心中既恨又痛且愧。他看着面前心爱女子比画中仙子更清丽动人的绝美容颜更是万分忧虑:如果自己战败,以刘邦那厮的好色,岂会放过虞儿?
想到这里,心头犹如被压了一块大石,伸手接过虞姬递来的玉卮仰头将酒一饮而尽,借着酒意开口吟道:“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虞姬一听,顿时明白项羽心中的顾忌:倘若他这次战败,自己不幸落入了刘邦手中,要是沦为刘邦的姬妾或成为胁迫他的软肋,到时在她与两万多将士的性命之间,他该作何选择?
她不禁在心里轻叹,阿羽哪里知道,就刘邦那种为了保住自己性命连亲生父亲与妻儿都不管不顾的薄情寡义之人,多看他一眼她都觉得会污了自己的眼睛,又岂会容他有机会碰自己一根手指头?
略一沉思,虞姬端起面前的翠绿玉卮饮了一小口,随即也开口吟道:“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吟罢,双眼一眨不眨地望着项羽。眼中除了无限的爱恋、崇拜、怜惜与心痛,还有信任与坚定。如一记重锤狠狠敲在项羽心头,顿时明白他的虞儿宁可玉碎也绝不会让瓦全。她是望他振作起来,带领将士们突围。倘若战败,她绝不会苟活于人世。
他一把将她纤细柔软的身子紧紧拥入怀中:“虞儿!不是孤英雄气短,而是以我们目前的人马想成功突围,定会血流成河!想我数十万楚国大好男儿都折在刘邦那种奸佞小人手中,你让孤还有何面目去见江东父老?”
虞姬明白以前那个威风凛凛、让人望而生畏的西楚霸王,已经被他最信任的亲叔父和跟随他多年,曾立下赫赫战功的同袍将领的背叛打击得失去了勇气与信心。她将自己巴掌大的绝美小脸紧紧偎在他宽阔的胸膛:“阿羽!不论怎样,虞儿今生绝不会背叛你!事已至此,目前咱们还是赶快想办法带领将士们杀出重围要紧!”
“你刚刚也看见外面的情形了,孤现在连让他们吃饱穿暖这些最基本的要求都做不到,他们还愿意随孤去拼死一搏吗?”
“阿羽!你是我们大家的王,是大家心目中的英雄啊!如果连你自己都不相信自己,那些一直不离不弃追随你、信任你的楚国将士们该怎么办?难道你忍心让那些战死的将士们的鲜血都白流了吗?”
项羽低头将脸深深埋在虞姬白皙的脖颈间,挣扎良久后方道:“虞儿!这里已很危险,孤担心突围时无暇护你周全,趁今晚大雪,汉军正想方设法瓦解我军将士的意志,孤立马派项庄将军带领八百精兵先护送你离开这里。”
想不到这种时候她的王居然首先考虑的是她地安危,一股无以言表的巨大喜悦、甜蜜与酸涩瞬间溢满虞姬整个心房。在这个视女人如随手可弃的衣服的世界,以她的王的身份与地位,只需一个眼神,就会有成千上万的美女争先恐后的扑进他的怀中。她是何等幸运,居然能获得这个如骄阳般耀眼的男子的倾心?
“君投我以木桃,我必报之以琼玖!”这个满心满眼都是她的男人,她怎么舍得让他因自己而背负千古骂名?让自己成为他的拖累呢?
抹去脸上不听话的泪水,她故做坚定地道:“不行!阿羽在哪里,臣妾就去哪里……”
两人正争执时,就听帐外侍卫高声报道:“项庄将军到!”话音未落,带着一身逼人寒气的项庄就闯了进来:“启禀大王!不好了,那狗日的汉军在城外吼得弟兄们人心惶惶的,现在有好多将士偷偷去了城门口,准备打开城门逃回家乡呢。”
项羽与虞姬一听,立马随项庄匆匆赶往城门口。果见城门口如蚂蚁搬家般,一路上有三三两两的兵士背着简单的破旧包裹陆陆续续涌向城门口。守在城门口的将士们不忍将手中的利刃对着同袍兄弟,只得打横着手中长矛拼命阻拦,不让他们靠近城门。其他几位将领也带了兵士匆匆赶来拦阻。眼看两队人马就要大打出手,项羽大踏步上前厉喝一声:“都给我住手!”
声音宛如洪钟大吕,霎时响彻整个漆黑的垓下城。那些准备打开城门往家乡逃的兵士一看是威震八方,万人阵中杀人如砍瓜切菜般的西楚霸王站在他们面前,瞬间眼神闪躲,纷纷低下头去,不敢抬眼与那个浑身上下依然透着凛然霸气的王对视。
这时城外又传来藏在黑暗中的汉军将士的喊话声:“楚国的将士们听着,我们汉王已下了命令,只要你们弃城投降或离开你们的军营,我们就放你们一条生路,让你们回家与父母、妻儿团聚......”
“现在你们已被我们包围,只需将你们困在城里十天、半个月,就算我们不动手,你们也会被冻死、饿死!想想你们家中的父母、妻儿,如果你们今天都战死在了这里,你们的楚王根本就拿不出银两给他们分发抚恤金,以后谁来奉养他们......”
城对面的汉军不停喊着,聚在城门口的兵士越来越多,汉军所喊的正是他们所担心的。有几个胆大的兵士直接钻出横拦着的长矛冲向城门。眼看一场兵变爆发在即,项庄暗暗朝项羽点了点头,握着长矛的大手一挥,只见寒光一闪,随即传来“噗噗”几声,鲜血喷溅处,三位冲向城门的兵士如糖葫芦般,被项庄掷出的长矛贯穿胸口穿成了一串,随即倒在了血泊中。另外几位将领也纷纷抽出腰间长剑刺向冲过去去开城门的兵士。随着“噗嗤噗嗤”接连数声剑尖刺入皮肉的声响,城门口接连倒下了一大片兵士。聚集在城门口的上万将士如潮水般迅速后退。
待惊魂稍定的一众将士安静下来,项羽双手抱拳朝众将士行一圈鞠礼后道:“感谢诸位叔伯兄弟!不离不弃追随我项羽浴血征战多年,你们都是我们楚国的好儿郎!是楚国的股肱之臣!今日我们被困在这里,大家担心再无归家的可能这种心情我能理解。可那种前脚刚与孤签了盟约,后脚就翻脸偷袭咱们之人所说的话,大伙儿能相信吗?他会遵守承诺吗?”
见大家都陷入沉思,项羽接着道:“如果你们还相信孤,就等待时机,跟着孤一起突围。孤答应大家,定会竭尽全力带领大家冲出去,让你们回家乡与亲人团聚!但如果你们有谁依然相信汉军的话,想现在离开的,孤也不拦着!”说完大手一挥,令兵士打开了城门。
那些刚刚吵嚷着要出城的将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始终没人迈出第一步。见众人已被镇住,项庄忙朝混在人群中的亲卫使了个眼色,就听有兵士吼道:刘邦那贼子就是个背信弃义的小人!这种小人的话大家千万不要相信!他是想引大家出去逐个斩杀!”
见大家脸现犹疑之色,另一群兵士接着吼道:“我们相信大王一定能带领大家成功突围,打回江东......”
随即周围将士们十个、百个、千个附和吼道:“打败汉军!回到江东!”
“打败汉军!重回江东......”此起彼伏的吼声响彻了整个垓下城。
待安抚好那些欲逃离军营的将士回营歇下后,项羽与虞姬也回了王帐。一进入帐内,项羽立马拉着虞姬道:“虞儿!刚刚的情形你也看见了,我们只是暂时安抚好他们。正如那些汉军将士所喊的那样,就算他们不攻打我们,只需将我们困在城里十天半月,他们就能不战而胜!”
“趁今夜他们以为咱们军心动摇,有兵士会偷偷出城,不会引起他们太多的注意,你立即随项庄将军离开这里!”
“不行,要走大家一起走!”
“等你安全地离开这里,孤自会想办法突围,不然谁也离开不了!”
虞姬知道今晚是突围的最佳时机,阿羽为了她能平安离开,所以安排她先走一步。但一旦他们出城引起了对方的注意,后面项羽再想突围,无异于做白日梦。
她扑进项羽怀中,伸手环住他的脖颈,踮起脚尖将自己光洁的额头轻轻贴上他已有几条皱纹的额头,用力吸了吸鼻子,然后柔声道:“羽哥哥!虞儿好舍不得好舍不得你,但虞儿听你的。这一别我们不知多久才会再见,虞儿想在离开前,好好梳洗一番,为羽哥哥跳支舞再离开,好不好?”
见虞姬用小时候的称呼叫他,也不再称臣妾,知道她已答应,不禁将她搂紧了几分。闻着怀中心爱女子发间散发的淡淡幽香,感受到怀中人儿柔软的身躯传来的微微颤栗,瞬间柔肠百转:“虞儿!相信孤,只要你平安离开这里,孤定会成功突围,很快来找你!”
“虞儿只要羽哥哥好好活着,就算过很久很久才来找虞儿也没关系,虞儿决不会责怪你!”
“可孤也舍不得虞儿离开孤身边太久啊!”
“羽哥哥!我是说如果,如果虞儿会离开你很久,你千万要记得好好保重身体,带领将士们回家乡,休养生息,等待东山再起之日,不要伤心难过。”
“好!孤不难过,因为孤相信会很快找到虞儿的。”见侍女翠儿开始为虞姬梳头,他一把接过翠儿手中的浅白色象牙梳替虞姬轻轻梳了起来。寻常拿百十斤重的长戟如拿灯草般的威猛汉子,此时拿着这柄巴掌大小的象牙梳却如同重若千斤。他有些笨拙地小心翼翼的一下一下梳着,生怕一不小心就扯疼了他的虞儿的头皮。
虞姬见状,眼中泪珠如珍珠般大颗大颗滚了下来。她伸手轻轻攥住他的手,将微凉的湿漉漉的脸颊贴在他温热的掌心:“羽哥哥!快三更天了,你还是让翠儿帮虞儿梳头吧,你坐在这里让虞儿好好瞧瞧你!”说罢将项羽拉至挨着她的床榻边坐下,然后与他十指紧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痴痴看着。
项羽察觉出虞姬的眼底除了浓浓的不舍,还有无尽的哀伤与决绝。决绝!当这个不祥的词语猛地从他的脑海中跳出时,项羽心中莫名冒出一股不安的感觉。
待翠儿为虞姬梳妆好起身站在他面前时,项羽只觉营帐内突然明亮了几分。眼前的女子依然如刚嫁与他时那般美好得让人挪不开眼:身姿婀娜,肌肤莹白如玉;桃花初绽般的娇嫩小脸上,纤细的柳眉微蹙,浓密而卷翘纤长的睫毛如同一对蝴蝶羽翅,随着她的呼吸不安地忽闪忽闪颤动;水波潋滟的杏眼中清晰地倒映着他的身影;秀颀而挺翘的悬胆鼻下,水汪汪的红唇娇艳如熟透的樱桃;在换上那套她最喜欢的鹅黄色广袖宫装、松松挽着淡绿色披帛后,真真若驾云而临的仙子。
翩翩旋转一圈后虞姬再次扑进项羽怀中,纤细的手臂紧紧环在他有些魁梧粗壮的腰间,她将小脸埋在他怀中,用带着浓浓的鼻音问道:“羽哥哥!让虞儿再为你舞一次剑,可好?”
“好!”见她纤细双臂如藤蔓般紧紧缠在他的腰间不愿撒手,项羽鼻子也堵得厉害。如安抚小猫咪般一下又一下轻抚着她单薄、微颤的脊背哑声道:“虞儿!你放心,孤一定不会让你等太久的。”
虞姬一听心如刀绞,肩头颤动得更加厉害,如决堤洪水般的眼泪将项羽胸前衣衫打湿了好大一片。良久后,她用力抹掉脸上奔涌的泪水,一把接过翠儿递来的鸳鸯剑,朝项羽深施一礼后,便手握明晃晃的长剑舞了起来。
随着她她手中长剑宛若惊鸿般上下翻飞挥舞回旋,身上鹅黄宫装与淡绿披帛随之翩然舞动,帐内烛火也随之摇曳、明灭转换、颤动。虞姬的剑术是跟着项羽学的,出手虽没有项羽使用长剑时的那种速度与力度,倒也干净利落,有一种轻盈灵动之美。侍立在营帐门口的侍女依萝与翠儿看着翩然而舞的虞姬,连大气也不敢出,总觉得今晚的虞美人美得有些不真实,仿似她们一不小心喘口大气,虞美人就会随这摇曳烛火熄灭、消失一般。
项羽也觉得有些不对劲,不由自主欺身靠了过去,伸手去拉虞姬。虞姬回眸朝他唇角一弯,露出一个脆弱又无限眷恋的眼神,随即宛如一只翩然的蝴蝶,随着手中挥舞的长剑灵巧的一个回旋,就已飘离项羽丈余距离。项羽心中那股强烈地不安再次袭来,似预感到什么,顿时亡魂皆冒,他急速闪身一把抓向虞姬手中的长剑,一边惶急叫道:“虞儿......”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虞姬手中长剑寒光一闪,手起剑落间,她那天鹅般优美、白皙的脖颈间已被划出了一道长长的刺眼红线,随即一股殷红的鲜血从其间喷溅而出。
“虞儿......”
项羽抢上前一把抱住缓缓倒下的虞姬跪坐在地上,慌乱地用手死死捂着她不断喷涌鲜血的脖颈,哽咽着问道:“我的傻虞儿!这是为什么啊?”
虞姬艰难挣扎着用尽全身气力,缓缓抬手抚上他憔悴的面庞嘴唇微微翕动,喉头间已发不出半点声音。只能从她颤动的嘴唇依稀辨认出她似在说:“阿羽哥哥!虞儿不想拖累你,以后不能陪你了。你答应我,一定要......要成功突围,......要好好......活着......”
见她已说不出话来,只大口喘息着两眼死死盯着他的眼睛,项羽腾出一只手抓住她抚在他脸上的那只小手,哽咽着含泪点头:“好!我答应你!”
话音刚落,就见她抚在他脸上的那只手软软地垂了下去,随即身子一歪,永远闭上了那双好看的双眼。
“虞儿啊!我的傻虞儿啊......”撕心裂肺地凄厉嘶吼划破了冰冷漆黑的夜空。
“虞美人......”侍女依箩与翠儿异口同声地哭喊着冲了过来,却被项羽一把推开:“你们统统都给孤滚开!不许碰我的虞儿......”
话未说完,喉间一股腥甜冲口而出,“噗”的一声,喷出一大口鲜血,随即眼前一黑,身子晃了两晃,差点昏倒过去。
这个曾光芒四射让敌人闻风丧胆的西楚霸王,这个从不轻易掉泪的堂堂七尺男儿,此时紧紧将脸埋在已然毫无呼吸的心爱女子胸前,压抑地呜咽抽泣着。
大营外,不知何时飞来一大群乌鸦,在上空飞舞盘旋,口中接连发出一声声难听的“呱呱”嘶鸣。一时间整个楚军大营的将士都被这叫声惊醒。
闻讯赶来的项庄将军与众位将领一见倒在血泊中的虞姬,都忍不住在心中为这位娇弱又刚烈的女子竖起了大拇指。原本他们觉得这个女人就是个祸水,会拖累他们大王。他们曾在心中盘算,如果他们的王安排他们其中一人带领保护大王的精兵去护送这个女人离开,那他们就将她一剑杀之,一了百了。谁知她会为了他们的王自刎于剑下。
“大王,眼看就快天明,我们赶快带领大家突围吧,不要让虞美人的血白流!”
“走吧!大王,将士们都在等着你呢......”
听着耳边将士们七嘴八舌地劝解声,想到虞姬临死前的嘱托,项羽强忍着那种剜肉挖心之痛,抹干眼泪强打起精神吩咐众将士立即传令下去:全军将士立马收拾好行装,待他安葬了虞美人后,就带领一队人马冲向汉军军营,去引开汉军主力。其余两队将士趁机出城,分散而行。众将领相互递了个眼神,都暗暗点了点头,目前这样做是减少伤亡的最好选择。安排下去后,项羽踉跄着抱起虞姬走出营帐,亲手找了一处隐蔽之地将虞姬掩埋后,在众将领的催促下一步三回头地跨上了乌骓马。
此身挚爱已逝,项羽早已心如槁木。然他明白身为一个君王所应承担的责任。他强打起十二分精神,手握寒光闪闪的长戟,带领五千将士直直冲向汉军军营。汉军一众将士防不胜防,在听见探子禀报后立马纠集人马披挂迎战,仍为时已晚。在阵阵战马的嘶鸣声中,项羽手起刀落,沿途汉军将士头颅如西瓜般纷纷滚落,鲜血四溅间残肢断骸到处乱飞,惨嚎惊呼声伴随着战马的嘶鸣此起彼伏。
此时天已拂晓,从后面陆续包抄而来的汉军将士远远瞧见他身披晨光,一双粗浓的剑眉倒竖,身上、脸上均已被密密麻麻覆盖上了一层从汉军将士身上溅落下的殷红鲜血,犹如一尊身披血色战袍的天降杀神,赤红着双眼直直冲来。顿时吓得如躲避瘟神,潮水般纷纷倒退。
就这样,项羽带领五千将士在驻扎着二十几万人马的汉军阵营中出入如无人之境,纵马杀了个酣畅淋漓,然后扬长而去。刘邦听说后,虽气得吐血却无济于事,只得下令以提项羽人头去见他者赏千金并食邑万户的悬赏缉拿项羽。
见两万多将士突围出来大半,项羽心中稍稍安慰一点。随即令众将士兵分三路,自己则带领一小队人马将追兵引至乌江边。乌江的亭长一见是项羽,忙迎了过来,欲送他去江东。然项羽不想让他的虞儿孤零零在地下等他太久,婉言谢绝了亭长的好意。将自己心爱的乌骓宝马赠与好心的亭长后,随即轮起手中长戟迎向向他围攻而来的汉军将士。长戟挥舞间,好几百汉军将士纷纷倒在了他的长戟之下,清澈的乌江水随着江边越堆越多的将士尸体渐渐变成了暗红色。后面的汉军将士看着项羽脚下堆积如山的尸体,虽贪慕千金,仍是性命要紧,远远围着虚张声势地嘶吼几声,就是不敢上前。待项羽杀得精疲力竭,他将手中长戟一扔,然后努力抬起被喷溅的鲜血糊得只剩下一点缝隙的双眼,深情地凝视着虞姬自刎的垓下城方向良久,缓缓举起了从腰间拔出的长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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