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乱之美

这是英国伦敦一栋老旧的居民楼，而且，年久失修。

楼梯地板还原成木头的本色，楼梯扶手的白漆变斑驳了。门框坑坑洼洼，木门破烂，黑的地方都被霉菌侵蚀了。

推门，门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人一下子被带到霍乱时代。

嘎吱嘎吱的声音，也像这户人家的主人，一个七十五岁的鳏寡男人，嗓音里含着的那丝沙哑。

楼梯拐角处堆满了杂物。一条长木板立在墙边，一张双人床垫靠在楼梯上的墙面。大大小小的纸箱、塑料桶、老式的水壶、油漆桶，还有半瓶液体的酒瓶，沿楼梯落地而放，书、台式电脑、打字机、行李箱、旧衣服、毯子、一沓沓捆绑的或零散的单张报纸.....堆满了房间。

这不是精心摆造的展览，也不是行为艺术，这只是一位英国老人长期生活形成的居住环境。这不是一处普通的人家，不是他们正常生活日常起居的室内，这种乱七八糟的家居在当代地球上任何一个“普通”过日子的城市人家都很罕见。

房主是一位独居老人。听他讲话，条理依然清晰。他行动良好，没有丧失自理能力，如果在外面遇到，你会把他当成绅士。 只要他愿意，他完全可以慢慢将这些杂物整理好，收纳起来。他之所以这样摆放，我执拗地想，是他愿意罢。

或者说，他不愿意像“正常人”那样整整齐齐。

窗边，光亮处，英国老人种了一盆香草，让人的视觉在这个阴暗污浊的环境突然警醒，重新审视绿的色彩，意识到原来绿的颜色竟然这样好看。

不知为什么，我真心觉得这个场景很有看头，比博物馆好看，比博物馆里那些雕塑名画，瓦瓦罐罐都好看。

在日趋干净有序的文明城市里，能看到这样一处稀有的杂乱无章该有多幸运。

我没有亲眼所见，我只是看了录像。从楼梯到房间，所有的物体都带给我震撼。这种震撼来自我见惯了太多整整齐齐，太多井井有条的眼睛突然形成视觉反差，而这种反差带给我一系列内心冲击。

精心的打造和周到的整理，图纸的规划和按部就班的日常，已经植入我们习以为常的文明世界。突然看到眼前这种惊人的杂乱，那种和整洁有序格格不入的极端不协调，像一股强劲的龙卷风，带来“摧毁文明”的挑战和活力。

表面上的“无力感”却蕴含力量，它让我感受到一种对抗“文明”的冲突，以及一种极大的对秩序的不屑：为什么生活不可以自然而然去流淌？不要文明，不要有序，杂乱，才是生命的本来样子。

我目光所及之处不是“垃圾”，而是万物生长。所有的东西都不加掩饰暴露在光天化日下，所有的东西都可以随时被看见，随处被触摸，因而都被赋以生命。所有的生命都在和睦相处，连空气里飘落的灰尘都没有被拂去，都有完整的生命循环。

对于一个有生命感受力的人，这个场景是美丽的。它的非常态杂乱带来的另类和不同寻常，对于任何一个有生命触角之人，都是一幅幅以原始的审美视角拍出的绝美画面。

这个房子是什么背景？老人还不起房贷，没有经济能力供养房子，还是无儿无女，把房子抵押，银行需要回收了？

一位优雅的女士，穿着优雅的白大衣，在这个房间优雅地转了一个圈。她找不到坐的地方。房间只有一把椅子，被同来的朋友坐着。她舍不得在那个沧桑的木头楼梯上坐上五秒钟，感受一下这个腐朽的老房子带来的巨大的艺术气息。她的朋友在偷偷拍照，在手机里和朋友低声诉说自己有多么震惊。

她不会理解我对这个杂乱之美的鉴赏，也丝毫不会有我对这个杂乱表象之下的感受。她不知道我有多喜欢那个乌秃秃的木楼梯，还有，在乱糟糟的灰暗角落里，那个蓝色的水桶和红色的外衣带给我触目惊心的美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