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上的冠冕

青榆坐在饭桌前，眼睛盯着平板的英语学习视频，却是心不在焉。不仅仅是心不在焉，更有点心烦意乱，应该说她最近几天都是一副烦闷的样子，无法静心看书，对两个女儿也时不时地发火，对老公也常常耷拉着脸。为什么？也许是这两天天气炎热容易上火，也许是在头上又发现了两根白头发，也可能是最近学英语学学得吃力又见不到成效。

下午四点多了，今天晚上吃什么呢？此念头刚一出，青榆就皱起了眉头，并在心里责怪自己：怎么整天都在想这些繁琐又无意义的事情？难道自己的人生意义和价值就停留在一家大小的衣食住行吗？想到这里，青榆心里更加烦躁起来。

这时门锁响动，十二岁的小女儿放学回家了。青榆赶紧把皱起的眉头用力撑开，把嘴角尽量往两边拉，把呼吸和音量调整到温和适中的范围：“回来啦，小爱！”

“嗯！妈！”小爱清脆地回答，脑勺高高扎起的马尾让她走起路来像兔子在跳跃。小爱经过青榆旁边，突然停了下来，看了看平板正在播放的视频，然后盯着青榆问：“妈，你在学英语吗？”青榆点点头。小爱又问：“听得懂吗？”青榆叹了口气说：“基本都听不懂。这次的内容对我来说太难了吧。”“我就知道你听不懂！”小爱撇撇嘴说，嘴角忍住笑。青榆心里又郁闷又疑惑，平时女儿对自己学英语不是挺鼓励的吗，今天说话怎么这么直接不留一丝情面？“为什么？”青榆质问道。“因为你现在看的是西班牙语！”女儿说完，狡黠地笑着跳回自己房间了。青榆楞了一愣，立即转头看着视频——“哎，我今天这是怎么了……”

手机响了，拿起来一看是老公打来的。“喂——”青榆有气无力地接起电话。“听你这口气没精神哪！"电话那头说。青榆听了不知如何应答，嗯哼了两声。"不过没关系，你也不用做晚饭了，今晚我们一家人在外面吃吧。我先订地方，等会儿发给你。”老公说完挂了电话。

青榆走到阳台，虽说不用做晚饭了，但心情并未有明显的好转。阳光西斜，照在小区花园里，树的枝叶上斑斑驳驳，一两只蝉拖着残破尾音，感觉像已经没了力气。热度开始减弱，再过一两个小时出门，应该没那么热了吧。青榆突然感到，一天中的此时，不正如自己一生中的此时吗？四十五岁的年纪不正如下午吗？虽然阳光依旧灿烂，然而过不了多久，就要进入黄昏了……

青榆心里一边感叹，一边明白起来，自己这几天各种不如意的状态，“症结”就在于此。小女儿十二岁了，自己退居家中已把十二生肖整整轮了一圈。青榆全职在家“相夫教女”十二载，把家里打理得妥妥帖帖，即将十七岁的大女儿小恩非常优秀，正在申请国外名校。小女儿小爱活泼可爱，多才多艺。丈夫是工程师，勤恳踏实，事业平稳。这在外人看来，是很和睦幸福的一家，令人艳羡。青榆也常常安慰自己：家庭就是我的事业，经营好这个家，我就是成功的！可是，青榆总是那么没底气，她也很清楚，在心的最底处，一直有颗"反动"的心。女儿们日渐长大，白头发也隔三差五地冒出来，青榆越来越质疑自己，甚至否定自己。这辈子就这样了吗？这样忙忙碌碌了十多年真的有意义吗？我这样的人生是有价值的吗？

不久前青榆去一个大商场的超市买食物，正值午餐时间，那里的食物街来来往往的都是上面写字楼的高级白领。迎面走了三五个职业女性，她们有的穿着套裙，有的穿着衬衫西裤，有的穿着飘逸的长裙，她们踩着高高低低、粗粗细细的高跟鞋，"笃笃"地砸在地板上，声音铿锵有力，加上她们的谈笑声，组成了一支轻快的交响曲。长发、短发、直发、卷发，随着她们起伏的脚步，像交响曲中一串跳动的音符。青榆就这样痴痴地看着她们走进又渐远……

回到家，青榆对这一幕久久都不能忘怀。多久没有穿职业装了？我穿成那样应该也很好看吧？就算穿成那样，也没有那样的气质和能力吧？老公每天上班面对那么多的意气风发的职业女性，回家却看到我这样一个“黄脸婆”，他会嫌弃我吗？我什么都不会，连英语都学不会，孩子们会笑话我吧？我只会做家务看孩子，我所有的生活都局限在这一百多平米的空间里，我也会像这空间里的灰尘一样，慢慢落到台面，最终被一方抹布给抹去了吧！青榆呆呆地想着，眼泪无声地滑下。

十二年了，人生有几个十二年？现在每天梳头发都不敢照镜子，怕又多出两根白发。青榆知道，自己这些天的各种“状态”层出不穷，就是有个“心魔”在挑动、诋毁。青榆不是个“女强人”，也清楚自己的学历、能力、性格，即使上班也难以成就事业，但遗憾终究是有的，窝在家只会显得更没用。自己在家里能做什么呢？洗衣煮饭打扫房子，接送女儿们上下学，陪她们玩耍、做功课，仅此而已。小恩明年要出国留学了，想学学英语，跟她出去转一圈也不会“丢人”，结果连英语和西班牙都分不清了！老公的工作平稳上升，受到同事们的一致称赞，女儿们都越来越优秀越来越自立，再看看自己，越来越相形见绌。我还能做什么？既不能赚钱又不再被需要，我还有什么价值？我的人生就这样毫无意义？

“妈——！”小爱的喊声把青榆从思绪中拉回，“要出去吃饭了，快换衣服出门吧！”小爱拉着青榆的手进了卧室。“我来帮你挑衣服吧！”小爱为妈妈挑了一条深绿色的连衣裙，这是去年青榆过生日老公给她买的。“我再帮你在耳朵上面别一个小夹子吧！——你看，这个小夹子跟腰带的扣子上下呼应啦！”青榆看着女儿这股机灵劲儿，不由得笑起来。“妈，你不觉得我们这样也很搭吗？”女儿也穿着一条颜色相近的裙子，个子已经到青榆的眉眼了，站在旁边扭来扭去。青榆看着镜子里的绿莹莹的娘儿俩，心里的阴霾也散去小半。

天色暗下来，但大街上的车灯、路灯，街道两旁的商铺的装饰灯，硬是把黑夜挡在了离地面几十米的空中。青榆进了一家潮州菜馆，这是她很钟意的一家餐馆，环境清雅，菜品特别而不油腻，装修的风格古朴而素雅，尤其是顶上吊的若干只四方灯笼，棕色的笼框里透出淡淡的橘色光，很有年代感，青榆特别喜欢，每次来都百看不厌。

他们进了一间小包间，大女儿小恩出现在里面，穿着一袭长裙，落落大方地笑着看着妈妈。“你怎么也在这儿啊？不上晚自习吗？”青榆不解地问。“我跟老师请了假。没事儿的，就两节自习课而已，我可是从来没请过假的呀！”小恩不以为然的笑笑。“是我让她请假的，一家人难得好好吃顿饭嘛，她老师也欣然答应了。”老公老黄也一旁安慰地说道。

一家人落了座，青榆心里有点纳闷，这气氛有点不对呀。看着一桌子丰盛的菜上齐了，青榆忍不住问：“今天是什么特殊日子吗？”两个女儿挤眉弄眼狡黠地笑着，老黄故作哀叹道：“你们看吧，我说的没错吧，你们妈妈果然把如此重要的日子都忘记了！”青榆心里没了底，在心里飞快地把重要的节日和每人的生日都过了一遍，还是皱起了眉头一脸问号。“是我们结婚十八年的纪念日呀！”老黄故作不满地说道。“哦——”青榆张大嘴巴喊道，心里虽有点自责，但又觉得这种日子也不必这么夸张把全家都叫上。“你把这个日子都忘了，我真是有点伤心哪！”老黄又在旁边哀叹道。

“妈妈这些天就是有点儿魂不守舍的！老爸你可要当心啊！”小爱调皮地喊着。“所以我才想着我们一起给她个惊喜嘛！”老黄说着，不知道从哪儿变出一大束花，十八枝红白玫瑰周围绕着一圈浅粉的康乃馨，白色、紫色的满天星和绿色的小叶子点缀其间。青榆盯着花愣住了。

“妈，你不会介意我们两个电灯泡在你们的纪念日来凑热闹吧？”小恩对青榆眨眨眼，“我觉得这个日子对我们也很重要，正是有了十八年前的那一天，才有了我们的家，也才有了我们呀！”小恩的话似一缕轻纱，让青榆的眼睛有点朦胧。

青榆接过花，这束花真漂亮啊，那么温馨又熟悉的感觉，微笑禁不住在脸上扩展。小爱不失时机地叫着：“妈你看，你不觉得这花看起来像我们一家吗？这可是我帮忙设计的哦！”一股暖流淌过青榆的心，就像那橘色的灯笼里的橘光透了进来。她的眼睛鼻子有点酸酸的……

“纪念日快乐，老婆！感谢你十八年前嫁给了什么都没有的穷小子，也感谢你十八年来的付出，给了我们一个温暖幸福的家！”老黄用深情而厚重的嗓音对青榆说。青榆早已将脸埋进花丛中，泪水轻轻滴落在花上，像露水一样晶莹、透亮！老黄轻轻地扶着青榆的肩膀，两个女儿也过来拥抱着妈妈……

青榆心情平复了，笑笑说：“我哪有那么伟大啊！其实我也没做什么有价值的事，没上过好的大学，也没做过高薪工作赚钱养家，这些年只不过在家洗衣做饭看看孩子罢了，比别人差远了。你看人家那个……”“看你说的是什么话！谁说你做的这些没价值？”老黄没等他老婆说完就生气地打断她。

"妈，你是不是很羡慕我班上第一学霸他妈？想像她那样？"小爱眨着眼睛问。"嗯，人家年轻漂亮又是公司高管，儿子又是学霸，多少人羡慕哪！"青榆答道，回想起前不久家长会上那位分享教育心得的美妈。

“切！你想不想知道我同学怎么说他妈的？”小爱一脸不屑地说。“怎么说的？”老黄问。“我同学说他妈虚伪，不喜欢她！她是不是在家长会上给你们分享什么育儿成功"秘笈"？全是假的！他妈根本不管他，只知道忙工作，连周末都宁愿去出差都不愿陪他。更让他气愤的是，他妈偶尔陪他去公园转一圈儿，她就赶紧在朋友圈发九宫格，还写几个很作的句子，让人觉得她是个多好的妈！每次我同学拿了什么奖，他妈又在朋友圈炫耀，让人羡慕她事业家庭双丰收。”旁人还没来得及插话，小爱又继续说道：“他妈还老在家教训他爸，嫌他爸赚的钱没她多，整天家里搞得吵吵闹闹的。前不久我同学对他爸说，如果你们离婚我跟你！还说以后绝对不娶像他妈这样的女人！”

小爱一口气噼里叭啦地爆出那么多料，大家一时都难以置信。青榆问：“那人家成绩那么好，真的是天才？”“对呀，他说全靠遗传了他老爸的聪明的基因，而且他爸对他很好，常常陪他。”小爱笑嘻嘻地说。

老黄感听完叹道：“哎，看吧，是不是个好妈妈只有自己小孩知道！”“可不是吗，安安不也是这样吗？”小恩也有点忧伤地说。青榆一听到说安安，马上关切地问：“安安最近怎么样？没出什么问题吧？”

安安是小恩多年的好朋友，家境不错，爸爸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但整天不着家；妈妈曾是名校毕业，为了照顾安安姐弟俩不得不当起了主妇，但是一直心有不甘，每天怨天尤人，还动不动就指责安安姐弟俩耽误了她。这几年想重返职场又不太顺利，就炒股、炒期货、放网贷，结果炒什么亏什么，网贷又"爆雷"，更是把气出在了他们姐弟身上。性格内向的安安，越来越抑郁，曾离家出走过两次。

“她最近不是很稳定，我跟她说，如果不想在家待，就来找我，周末来我们家住一晚。哎，她妈要能对她好一点就好了……”小恩说着，大家又一阵感叹。

老黄看着两个女儿，不紧不慢地说："现在的孩子也不容易，不是每个孩子都有一个疼爱自己的妈啊！"小爱竖起两个大拇指，冲着青榆叫到："妈妈万岁！"这一下把全家都逗乐了。沉默了几秒，青榆低着头地说："谢谢你们，我知道你们的心意。不过我的确就是一个普通的家庭妇女，运气不错，有你们两个懂事的女儿，还有个好老公，这么多年对我不离不弃……"

“老婆，谢谢你说我是个好老公，我收下了。但是你说反了。”老黄打断了青榆，眼里充满了笑意，温情地看着她。“应该是因为你这些年不离不弃地陪着我，我才成为了一个好老公。”“看你为了让我开心，不停地给我戴高帽子呢！”青榆撇着嘴说。

“怎么，你不记得刘主任啦？就是以前我的师傅加领导？”老黄反问道。青榆回答：“当然记得。现在不是退居二线了吗？”“是呀。当年他带着我们几个人，为了攻下高尖技术，没日没夜地拼命。结果技术攻坚成功了，他却身心俱疲倒下了，最后还差点离了婚，后来再没有力气延续他技术上的辉煌。这不都是因为她老婆闹的吗？本来搞研究就已经很辛苦了，他老婆还为难他，怀疑他，最后还得公司领导去做工作，他的事你也是多少知道点儿的。那几年为了项目，为了攻下技术，我也顾不了家，那时孩子们都小，幸好有你支撑着这个家。如果不是你的理解和支持，哪能有我今天取得的成绩？”老黄喝了口茶继续说道：“我现在每天最放松的时光，就是晚上回到温馨的家，喝上一杯你给我泡的苦荞茶，看看孩子们欢闹的样子，听你讲讲家长里短，跟我聊聊又看了什么好书、好故事……”

又是一阵沉默，青榆心里百感交集，眼看着就要落泪。老黄轻轻握住青榆的手，感慨地说：“老婆，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但是你今天要记住我说的话，小恩小爱也要听好了——”女儿们都一脸严肃地盯着老黄，老黄却用依旧柔和却坚定地语气说：“你们现在看到我做的工作像模像样，搞的技术研究也很牛的样子，但是五年后，这些东西很有可能就被淘汰了，毫无价值可言。可是——”老黄转向身旁的青榆，“——你给家庭贡献的价值，你教给孩子们的人生道理和知识，是可以让她们终身受益的，而且还能一代代传递下去的！”老黄重重地握住青榆的手。

青榆的眼泪又一次地无声滑落，小恩早已经把纸巾递到了她手里。“妈，我们老师都说我们有个智慧的母亲。你从小就教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价值，我们要不断地发现并认同自己的价值。就像爸爸说的，看得见的价值的确让人心动，但也难以长久，我们常常歌颂的永恒的价值，却是看不见的。”小恩在耳边轻声说着。

“我知道，妈妈最近是被‘魔鬼’辖制了！”小爱一边吃着小菜一边喊着。“妈妈，我们三个你最爱的人一齐上阵，可把你心里的魔鬼打跑了？”大家忍不住笑出声来。

青榆也破涕而笑，用纸巾用力擦了擦眼泪，大吐一口气，说道：“没错，小爱说得对，最近的确是‘魔鬼’在攻击我、诋毁我，刚刚你们一阵温柔的太极，已经打败了魔鬼，也让我清醒过来了。”青榆望向身边的老黄，感动地说：“老公，真的谢谢你！”又转过身看着两个可爱的女儿，“谢谢你们——我亲爱的小棉袄！”

“耶！终于可以开吃了！”小爱的声音充满了整个屋子。

“等等，让我们先一起举杯吧！”老黄率先举起了酒杯。

“祝爸爸妈妈纪念日快乐！永远恩恩爱爱！谢谢你们！”小恩带着小爱一起祝福。

“祝爸爸妈妈白头偕老！祝妈妈永远十八岁！”小爱一出口，又是一阵笑声。

“永远十八岁？呵呵，我十八根白头发倒可能有！”青榆打趣地笑道。

“就算有十八根又何妨？”老黄将酒杯转向青榆，“要知道，‘白发是荣耀的冠冕！’而你，‘才德的妇人，是丈夫的冠冕。’”

青榆和老黄碰了碰杯子，喝下了酒。花香，酒香，菜也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