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北京的地铁站名里,最熟悉的莫过于木樨地,日夜想念的四舅住在那里。时过境迁,那片熟悉的住宅区应该旧貌换了新颜,,只是我再也没有去过。
九三年夏末,我拿着写明路线的纸条,去京城找寻模样朦胧的舅舅。
当我在地铁出口辨别方位之际,迎面走过一位身材矮胖,满头华发的老人。站我跟前问道:你是从魏县老家来的四吧?我狐疑的端详着这位六十多岁的垂暮老人,他与我印象中的四舅相差太远,形似两人。
但他的搭讪足以证明他就是我要找的人。我歉意着说:您是四舅吧,十来年没见,我都不敢认您了。言语里充满了羞愧。
四舅一边接过我肩膀上的包裹,一边带着未改的乡音说:“我给你大哥打过电话,大概知道了你几点到,吃罢饭就坐这儿等了你俩小时。一晃振些年没见,你都长振(这么)大了,走走走,先回家歇歇,你看,把你热的浑身都是汗。”疼爱之情溢于言表。
我嘴上说没事没事,其实沉甸甸的大包小包,已经让我精疲力尽,口干舌燥。四舅帮我提了两包行李,快我两步走在前面。
直行两百米左转第二单元,就是舅舅住了几十年的蜗居。此后,我在北京上学期间,三翻五次来到这里,所以无论时空怎样的轮转,这栋宿舍楼在我的脑海里依旧清晰。
楼前大树枝繁叶茂,境况闹中带静。门铃摁响后,妗子热情地打开门说:“哎哟,孩子,你可来了,快进屋,我正给你做炸酱面呢。”
问候过了,我也不再客套,跟四舅聊了很多自己的成长经历。妗子中间插着话,就把满满一碗炸酱面端上了桌。飘逸的酱香令我的饥肠咕咕直叫。妗子招呼说:“小李子,快过来尝尝我做的手擀面。”妗子是北京人,她看我吃的有滋有味,下命令似的说:“你要多吃点,锅里还有,年轻人必须吃两碗。”
我嘴巴里塞满了筋道可口的面条,唔唔地应承着:“够了,够了,我也不是很饿,你跟俺舅也赶快吃吧。” 这时候我倒是想要一碗汤,面干的差点噎死我。
“都三点多了,我跟你舅早就吃过了,”听她这么一说,我才顿然醒悟。
妗子是心直口快的人,缠着我问了许多老家的事情。近两年我在部队服役,陈谷烂麻的事回答的也不完整,但他跟四舅听的意犹味尽,对母亲的病情也尤为关心。
母亲在北京住院期间,她们二老来回奔波关怀备至。手术做的很成功,护理的也很周到,这多亏了舅舅和妗子的轮番关照。我把嘴一抹,对妗子诚恳的表达着感激不尽的话。
饭后,妗子收拾碗筷,四舅把我悄悄地招呼到里屋卧室,跟外间屋一样,房间十分陈旧。在微弱的光线里,他示意不要声张。然后很谨慎的从衣柜后面的缝隙里,掏出一根卷烟似的纸筒,贴着我的耳根说:“你把这个收好,别掉了,”说着他的右手就伸进了我裤兜里。我立即意识到舅舅给的是人民币。
来北京前,母亲专门交待,说四舅在京城工作了多半辈子,也没留下什么积蓄,日子过的紧巴巴。在机关单位就一普通职工,薪资待遇不高。大儿子从小脑袋不灵光,年过四十仍然未婚,至今没工作没收入。老二成家后,就跟北京的媳妇搬出去另起炉灶了。
舅舅退休后,体质每况愈下,虽没有不良嗜好,但医疗费耗去不少。节省的房间里没一样时髦的家具,更别提花大钱装修房间。只是乐善好施的四舅常常碍于情面,借钱给亲戚朋友。借出去了不少,但没几个能还。妗子气愤难当,接管了家庭财政,收拢了舅舅的银根。
我挣扎着要把钱还给四舅,但他两只手颤抖着摁住我的手臂,有点生气的说:“别吭,别吭,不要再掏了,叫你妗子知道了不好。”看着舅舅不容抗拒的眼神,我只好作罢。
那时候,我的部队津贴还不到三十块,除了日用品的消耗,基本没有剩余。每次去看望四舅,他把省吃俭用存下来的“私房钱”偷偷塞给我,不收就跟我急。这些钱不仅解决了我入不敷出的窘困,还满足了我购买书籍的愿望。
听到妗子走出厨房的响声,四舅故意提高嗓门说:“把你去学校报到的东西带好,从这里到昌平还有三个小时呢,别耽误了,早点过去吧。”

无法割舍地亲情没有因岁月的流逝而疏离,舅舅坚执着把我送上车,又千叮万嘱的让我在军校照顾好自己。汽车离站,透过车窗望着夕阳下,使劲挥动手臂的老舅,我的鼻头突然泛酸,眼泪就夺眶而出。
毕业后我返回南方部队,与舅舅相聚成了奢望。听他在电话里说,居住的小区要拆掉重建,回迁前原居民要栖身他处。回乡还是租房,曾一度让舅舅犯愁。故乡是游子一生的软肋,舅舅最终的选择回家乡。这是一段艰辛的容易被人误解的回程,但是只要能回去即是胜利。
四舅年少离家,四处飘零,老家的房子早就成了废墟,重新盖也不现实。他们只好投亲靠友,居无定所。谈到寄人篱下的酸甜苦辣,舅舅总是嘿嘿一笑,一言不发。
年关时节,我回到家乡探望。谁知,遇见的竟是永别。心急火燎的赶去悼念时,送葬队伍已在田间地头挖了个一米多深的坑,从地下掘出的泥土还温暖着。舅舅的躯体化成了一抔骨灰,装在一个黑色的方木盒里,那木盒的黑漆门紧闭着,与世隔绝。
呼啸的寒风里,随着封土的号子声响起,众亲跪拜在墓穴前凄怆送别,其间的一阵阵恸哭声,在冰天雪地里荡气回肠,悠长悠长。
妗子和出生在京城的两个孩子都没有参加葬礼,舅舅至死也没住进未完工的新房子,孤零零的坟头反倒成了他最后的归宿。让生命陨落在出生地,把云游的灵魂夯进故里的泥土,也算是了却了他生前梦回家乡,叶落归根的愿望。
至于降生在城里的下一代,父母亲的家乡对他们来说,或许只是一个混浊的记忆,这个记忆会渐渐地远离,模糊,淡漠的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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