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叫陈青和,家住陈家庄。
在我们庄子边上有一条大河,常年水碧,深不见底。那河之宽,一眼望去不见边际。
有人撑着小船带着满仓的粮食,从正月出发划去对岸,待到盛夏时分方回。
迎接他的人围过来,那人憔悴地立在岸上,用手比划了一个八字。
从此,这条河有了一个名字,八百里通天河。
那时,我正在一棵银杏树下乘凉,听闻这个数字,只觉人的渺小,世界之大不可想象。
我怎么也想不到,多年以后,我会成为这广阔无垠的通天河之主。
2
这一年的雨水特别多,连月不停,水借雨势,连番上涨。通天河岸边离得近的庄稼地尽数变为河泽,再接下去,庄子也难逃厄运。
人们急啊,愁啊。
男人们又是筑堤岸又是挖渠道引水,女人们匆匆忙忙在佛堂流泪念经,可都没有效果。
大水渐渐涨过庄户人家的门坎了,家家户户男女老少拿着葫芦做的瓢往外倒水。
迫不得已,庄主敲响了经年不用的大钟,将大人们聚集到了祠堂。
我时年九岁,闻得钟声,和妹妹兰儿跑出门口,手里还拿着瓢儿。
妹妹一脸兴奋,踩着水咿呀咿呀的叫,我也觉得新奇。
我们还年少,还不懂这世间的危险,不懂大自然的危险,还有,来自以往看着和蔼可亲的老乡们的危险。
我和兰儿在外面踩了许久的水,终于觉得无趣了,我们相互玩闹推搡着回去继续倒水。
“和儿!兰儿!”
我突然听到父亲的声音,很焦急。
“快跑!”
我一惊,回头一看,那前面一排房屋的拐角处,父亲正大踏步朝我们冲了过来。
我和兰儿不知出了什么事,愣在原地,看到父亲后面跑来了一群人,是平时父母让我们叫“二叔”“三伯”“云大爷”的那些人。
他们将父亲按在地上,任凭他怎么挣扎都不放手。
那一天,我们头顶上聚起了大片大片的乌云。
3
我和兰儿被那些人装进了一个大竹筐子里,框底还有一个大石块。
他们对我们说,是带我们去一个好玩的地方。兰儿一听,刚才还哭哭啼啼的脸蛋儿上瞬间绽放了一朵花。
她笑嘻嘻地拉着我的手说,哥,是去好玩的地方呢!
我觉得心里堵的慌。
他们用两根粗壮的竹棍抬着我们,踩着水晃悠悠地朝河边走。
我抓着竹筐,眼神扫过竹棍下面的人,后面跟着的人群,他们面无表情,低着头不言不语。
人群静默,除了雨声,踏水声。
到了岸边,后面的人群停止了,可抬着我们的人继续朝前进。
过了浅水区,框子渐渐没入了水里,水位过了我们的膝盖。
兰儿开始慌了,抓着我的手,紧紧地,愣愣地,终于大声哭叫了起来。
“就这里了。”
抬着我们的人划着划着突然停了下来,将竹棍猛然抽了出来。
我们兄妹俩还没反应过来就一下子随框子沉了下去……
水波荡漾,莲花清香阵阵4
过了不知多久,我的意识清醒过来。
我发现我飘在空中,准确的说,是水面之上。
我的身下是个面目清秀的男孩子,他紧闭着双眼,浑身皮肤苍白,在水面上随着水波漂浮着。
他,好面熟……就像曾经镜子里的我。
我伸手去摇他,我的手臂却穿过了他的身体,触之无物。
那个时候,我真的太小了,小到竟不知道那水面上的小男孩就是我自己。
我摇着我自己,无果。旁边又飘来了一个小女孩,我认得是兰儿,赶紧去拉她,可哪里拉的动。
一不小心,我的魂魄之身也没入了水里,一尾鲜红的鲤鱼从我边上游过。它看了我一眼,我被它大而亮的眼睛吸引,情不自禁朝它游了过去。
这世界之奇妙,让无数人为之惊叹。从那一刻起,我成了一尾鲤鱼。
我顺着水涨之势游着,游出了通天河,游进了东洋大海,又向南而行。
有一天,海潮泛涨,我被波涛裹挟着,一路颠簸,驶入了一个庞大的池子里。待风息潮平之时,一阵祥乐之音轻叩我的心扉。我睁开眼,触目所及是满池莲花,芬芳四溢。
5
我看见了一个慈祥的中年妇女,她带着一众侍儿,扶着池子边上的围栏,看着我身边的莲花。后又盘腿坐在池子边上,口内念念有词。
她身上有一种奇怪的光晕,淡淡的,让人心向往之。我听见别人叫她观音菩萨。
我在池子里住了下来,这里没有波涛,没有骇浪,没有无穷无尽张牙舞爪的鲨鱼,没有恣肆狂舞的八脚鱼。
何乐而不为呢?
池子里飘荡着令人心神宁静的梵音,我的心随之沉淀下来。
我闭着眼睛,任凭那声音从我口鼻而入,进入血脉,进入五脏六腑。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第十个年头,一个晚上。
我像往常一样伏在池底听着梵音,突然一阵心悸,浑身燥热起来。
我往池水最中间游去,然而这冰凉的池水没有驱赶走这股子烦躁,我一用力,竟从池子里跃了出来,跌在岸上。
我突然记起,这是多少年来,头一次回到岸上。
我找到了一种感觉,用力一摆鱼尾站了起来,我看见我身上的鱼鳞层层而落,显出了光滑的肌肤,鱼尾鱼鳍褪去,露出了四肢。
一股气流猛地窜入鼻孔,进入肺腑,它来的突然,我一连呛了几下,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
久违的空气!
我伏在栏杆上,看水面那个俊美的面孔,恍若隔世。
当初的少年长大了。
水波荡漾,莲花清香阵阵,涟漪圈圈氤氲着水雾,风从我五指穿来穿去,一滴泪从我眼眶滑落。
6
我不再是那个懵懂的男孩陈青和,十年前,他就不在了,现在的我,是一尾能翻江倒海的鲤鱼精。
夜还很黑,所有的人都在沉睡中。天上的星辰彼此闪烁交相辉映。
有人说,在这个世间,最好的良药是时间,它能抚平所有的伤痛,可有的伤痛太深,时间再长也无济于事。
我看着远方,恨意在滋长。我魂里梦里烙刻最深的地方在呼唤着我。
我正欲前行,莲池一角突闪现五彩光华,剧烈地抖动着。那是一只菡萏,夜露还在荷尖晃动。我看着它自断茎枝,轻盈盈落入我的掌心,而后,化为了一柄铜锤。
今夜无人能阻拦我。
我踏着波浪,一路向北,又向东而行,天亮之前,我到达了通天河,当初我和兰儿沉水的地方。
我还记得,那个时候,兰儿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嘴角抽搐,不停哭喊,两只手儿紧紧抓着我,用力,狠狠地用力。
我记得那份痛,是心痛。
急什么,来日方长7
上了岸,我加快了脚步。
纵使如今的我身轻如燕,能辗转腾挪,我仍觉得那路走的艰难。
心里绷得紧紧的,快压抑不住。
然而,迎接我的不是那熟悉温馨的院落,而是断壁残垣。
我愣了。
我走的那年,父母身体尚可,如今虽过了十多年,但也不至于不在人间,难道,他们连我父母也不放过吗?
“青和?”
我一个激灵转过身,原来是早起倒夜壶的吴婶,多年前的老邻居。
“真的是你!”
她走近了,一脸不可思议,将我上上下下打量了许多遍。
“造孽啊,造孽啊!”
她告诉我,那年我和妹妹去了后,父母悲痛难抑,居家迁移,听说在路上又遇见了劫匪,遭遇了不测……
晨风不大,但很冷,天边最后一颗星隐去了,独留一片荒凉。
辞别吴婶,我沿着一处巷子踽踽而行,那前边的一户人家,最是高墙大院。
8
庄主老了,还在榻间自顾自安寝,完全没有察觉到他的几个儿子横七竖八躺在地上,也没有注意到坐在床榻边沿的我。
我看着他一头白发,眼睛沉沉闭着,准备一巴掌呼醒他,想想又算了。
急什么,来日方长。
当年,就是这个老头子召集庄众,就是他提的馊主意,找童男童女祭祀河神平息水患,只因父母平时没有“孝敬”他老人家,他就把注意打到我和兰儿身上。
一大家子的性命,他担得起吗?
我起身在站在窗口,将紧闭的窗户打开,一股凉风灌了进来。
通天河河面广阔,能四季生风。我眯着眼,好生惬意。
许多年以前,我和兰儿也会这样,晨起站在窗口,听风,看云,玩闹。
“你是谁?”
一个清亮又脆生生的声音传了过来,我别过头,看见房门口立着一个小女孩儿,她着一身青色的小衣衫,那衣服拾掇的很干净整洁。
“我?”
我蹲下来,狡黠地一笑。
“我是谁不重要,我来,是带你去一个好玩的地方。”
9
我沉入水里,动一动身躯,将尾一卷,水面上顿起波涛滚滚。
我显出凶相,踏着浪头,引水进庄。
老迈的庄主领着众人跪在庄子高台处,不住地哀告,他身后的壮丁抬着一筐筐的鸡鸭牛羊往水里倒。
我摇了摇头,告诉众人,我是通天河之主灵感大王,你们全庄靠水吃饭却不知道我,平时也无供奉,此乃大不敬。
从今年起,你们每年需供奉一对童男童女与我,我免你们死罪,保你们风调雨顺。
那一天晌午时分,几个大汉一如当年,架着装着童男童女的竹笼游向了河心。
我跟了过去,看着里面穿着青布衣衫的小女孩,用手指头戳了戳她肉嘟嘟的脸蛋。
“怎么样,我没骗你吧,这里好玩吗?”
我狂躁的恨意得到抑制10
竹笼沉了下去,哭喊声也停止了。我看着他们俩的挣扎,心里不知是酸,是痛,还是别的,难以言表的感觉。
那一刻,我狂躁的恨意得到了稍稍的抑制。
我在水底修建了府邸,富丽堂皇。又打造酒池肉林,召了无数美姬,日日莺歌燕舞,醉生梦死。
一晃过了多年。
这些年,庄里都按时献供。每一回,那河里,那岸上的哭喊声都重重敲击着我的心扉,我都充耳不闻。
可久了,我心里的弦也开始松动了。
第七个年头。
这一年,老庄主死了,我思无牵碍,潜下水底准备静心清修不再过问湖面之事,不想,他们的供奉还是准时送到了。
这是两个很可爱的孩子,男孩陈关保,女孩一秤金,是一对堂兄妹。
我远远地看着,正想着要不要把这两个小孩送回岸上,却突然发现了不寻常。往常的孩子下水时必定哭哭闹闹,这次,居然嬉笑如常。
我凑了过去想看看情况,却不料刚一接近,那竹笼炸裂开来,两小孩一个化作了一头猪,另一个化作了一只猴。
猝不及防,那只猪从背后掣出一奇异的九齿兵器,冰寒乍崩,我被生生地刮掉了一片鱼鳞。
我疼痛难忍,沉入水底。
那只猪跟了过来,他一看也是水里的练家子,那九齿钉耙被他挥舞得令人胆战心惊。
我取出了铜锤,迎了上去。
11
在南海菩萨那里十年的修为,让我的筋骨也非同凡响。
我与那猪头人大战五十回合,终于将他击败。
此后几天,那猪头人和猴头人带着一个青脸人在水面几次叫战,我都没有去理睬。
我盘桓通天河七年,七年里庄子上年年被我逼着供奉童男童女,这让他们也有了跟我当年一样的恨意吧,不知他们哪里找来的降魔人,如此穷凶极恶地要与我为敌。
我本已沉淀下去的心,被他们又生生地搅起了水花。
夜里,星辰流转,万物不寂,蛙鸣虫鸣响不停,我立于水面,右手指东南,左手指西北,口内念念有词。
忽一会儿,一股强烈的北风刮至,这一带的空气瞬间凝固了几分,虫儿青蛙不再聒噪地那么厉害。
北风继续吹,慢慢寂静了这个世界,空气冷飕飕,天空上降下雪來,再后来,八百里通天河之上结了厚厚一层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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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起的人们都聚到了河边看稀奇。
那猴、猪、青面三人并一秃头和尚也在冰面观望。我瞅准时机,一发力,拽下来三人,独走了那只猴头。
我将几人绑在了水底老龟的壳上,并恐吓那老龟,使它不敢乱动。
三人都是犟嘴人,做人俘虏气不短,兀自在那里骂个不停。
我淡淡一笑并不打算处理他们。
他们被我拽下来的时候,落下来的还有些行李,我翻了翻,都是破衣服褂子之类,并无奢华之物,看来只是几个苦行僧,沿途降个把妖,混点路费。
我在那行李之中还看到了几本小册子,一本是通关文牒,还有几本是经书,其中一本上面三个字,观音经。
一时间,我想到了那个和蔼可亲,永远一副岁月静好模样的中年妇人,那个总在教化世人的佛教尊者,那些年,是她给了我宁静的美好,也是她给了我机会。
如今世道纷乱,她是在莲池边讲经,还是云游四海度化人间?
我正想着,突然从上空传来了一阵梵音,那是久违的旋律,浸入灵魂的声音。
我心头一震,这才刚念及她,她就出现了吗?我赶到了水面之下。
果然,那半空中立着的正是那熟悉的身影。她似乎也看到了我,提着个竹篮儿,拂了拂杨柳枝,念道。
“死的去,活的住。”
过去了,都过去了13
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我突然眼眶酸涩,控制不住眼泪滂沱而下。
她的意思,是要带我回南海,一切重新开始。
我解开了龟甲上的绳索,释放了三人,在他们错愕眼光中纵一道金光跃上菩萨手中的竹篮。
猴子在菩萨身边聒噪不止,拎铁棒想要置我于死地,被菩萨冷冷地止住了。
猴子讪讪地住了手,转头叫来陈家庄合庄人众,都在那地上顶礼膜拜。
我从竹篮缝里看了下去,那如蝼蚁的众生都是一般嘴脸,而我又何尝不是呢?
我闭了眼睛,背过身去。
过去了,都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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