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 岛 | 简书对话创作大赛

作者: 陨石的故事 | 来源:发表于2017-08-15 22:07 被阅读369次

1.

“她怎么样,爷爷?”

“不错。有一双灵动清澈的眼睛,一定心善。”

“唉,你从来不说她们不好。上次同事给我介绍了一个医院的小护士,您说她长得美。谁知道她有男朋友,就是拿我当备胎的。”

“你啊,也别太挑剔了。人生这么长,要有个人陪伴才能好。”

“也不能太随便……我也不一定要结婚。”

“这怎么能行?傻孩子,人是一定要结婚的啊。”

“结婚也可能不幸福啊。”

“别说瞎话,找个喜欢的姑娘不就行了?”

“找喜欢的人,未来的日子就能幸福吗?”

“当然,你看我和你奶奶。”

我笑而不语,把头枕在胳膊上,闭上眼睛:“爷爷,你记不记得,我小时候,总去你的船屋里玩?”

爷爷的笑声中透着快乐:“当然记得。你那时候还是个小不点儿,小得能从我腿下钻过去。你特别喜欢来我的船屋。船屋黑乎乎的,你非要在船上写暑假作业。我就抱着你,坐在船仓的地板上,点一盏煤油灯。船屋在水里晃来晃去,你的字也晃得歪歪扭扭。”

“小时候我特别喜欢你的船屋。对我来说,住在船上,就好像在童话故事里一样。我幻想着自己有一天也能住在船上。我一到暑假就闹着去你那里住,爸爸妈妈谁也拦不住。你知道我最喜欢什么时候吗?有星星的时候。你抱着我在船头看星星。那条小河特别宽,星星落在河里,就像是银河落在地上,我闹着要下河抓星星。你告诉我,在河里没有星星,只有小鱼……”

爷爷无声地笑了,他的皱纹积在眼角,像树根一样。

“你还给我讲故事。你是最会讲故事的人。我小时候听到的故事,都是你给我讲的。我爸妈从来不给我讲故事,他们都忙着吵架去了。”

“爸爸妈妈都有各自的难处。”

“每个人都有难处。别看我小,我也有难处。每天只要看到爸爸,就害怕,怕他冲妈妈发火;看到妈妈,有点忧愁,因为她总是叹气,还唠叨我爸。我爸一烦,两人就吵起来,还会打起来。我每天要面对爸爸的咆哮和妈妈的抱怨,心里又委屈,又愤怒。所以小的时候,我天天盼着自己长大,长大就能离开家,去一个无忧无虑的地方了。”

爷爷叹息一声:“你是个好孩子,真是难为你了。”

“我小的时候,是5岁,还是6岁?不太记得了。我第一次有离家出走的念头。我记得你给我讲过一个故事。在古代,有一户养龙人,世世代代在岛上养龙。那个小岛叫‘崐崚岛’,书上记载着它‘去岸十三万里’,在海的中央,与陆地没有连接。我特别想去这个岛。我还计划了一条路线。我们有船,可以划船去。因为船屋正好就在河上,我们只要把栓绳拿下来,就能顺流而下。我计划先河上漂,河漂完了就是海。晚上我们是飘在空中的,因为天上的银河落在地上。我那时候只想跟爷爷一起生活,一起去小岛上养龙。”

“没想到你还记得……你天天给我说你的‘出海’计划,缠着我划船。其实你不知道,船屋是用破船做的,而且它原来也不是住人的,而是鸭子窝,后来我把几百只鸭子卖了,给你爸还债,对了……你爸的债,还完了吗?”

“还完了……他这个人,一生没什么大成就,除了一屁股债。好像他生到人间就是来还债的。债还完了,人也走了。”

爷爷用袖口擦擦眼睛。

“爷爷,别伤心,为不孝的儿女犯不着。你记不记得,当时他拿着你存了一年的养老金出去赌博?你想教训他,他反过来把你推倒。儿女大了,福祸都只能由自己了。父母管天管地,也管不了他们的福祸旦夕。现在有孙子陪着你,伤心事能少想就少想吧。”

“是,是啊,”爷爷颤颤巍巍地说,“你妈妈呢,现在过得好吗?”

“她?不要太好。她再婚嫁给了一个老好人,那个叔叔不抽烟,不喝酒,人老实,手脚勤快,干活也利索。他们结婚第二年就生了个女孩,就是我妹妹,叔叔疼得不得了。一家人的日子和和美美。我妈妈终于熬出头了。想当年,我们家途四壁,房子四面透风,爸爸经常在外面喝酒,回来打她。现在,她家是二层洋房,还有一个车库。妹妹才6岁,就一人一间房,还有电脑,啧啧啧……”

“你……没有跟他们住一起?”

我摇摇头:“爸爸死的时候,我都14岁了。妈妈再婚之后,我就到县城上高中了。高中课业那么紧,我跟他们见面的时间很少。假期都在学校图书馆看书,出去打工。那时候我有种感觉,我长大了,迫切地想脱离父母与家庭,创造属于自己的生活。我当时挺幼稚,嘿嘿,你可别笑话我。我在日记本上写了一句话,我的时代到了。我的时代究竟是什么样的呢?其实这只是年轻的时候的错觉。时代到来了,但它并不属于我。”

“它就是你的时代啊。难道还能是别人的?”

“既是我的,也是别人的。成千上万的人生在这个时代。”

“这是一代一代人积累的幸福,也是一代又一代人累积的悲哀。你们的幸福与悲伤,不属于你们,但未来是你们的。”

“你觉得我的未来会是什么样呢?”

“有一份好工作,贤惠的媳妇,乖巧听话的孩子……”

“不,不。这不是我想要的。这是别人的未来。”

“你想有什么样的未来?”

“……我的未来没这么复杂。你猜一猜,我的梦想到底是什么?”

2.

“我最近每天晚上都做梦。”

“睡不好吗?”

“也不是。睡得沉,也有梦,醒来我都能记住。”

“关于什么?”

“15岁那年的事。医生,你相信梦会预知未来吗?我妈妈就常做这种梦。她常跟我说,有人托梦给她。”

“梦出自于人的大脑皮层,如果梦可以预言未来,证明人的大脑也可以预言未来——现在还没有科学依据。”

“医生,我看你可能小时候没听过父母的故事。我是听着父母的骂战长大,叫骂里有很多故事。”

“嗯,我小的时候父母工作很忙,一天只有晚上,一家人才能碰在一起吃个饭。”

“看来你也孤单。我给你讲讲我妈妈。我小姨,死在19岁那年。为情所困,喝农药自杀了。她长得很漂亮,腿又长,老师想把她介绍去文工团跳舞。但是她没福气,选择了死亡。她死的时候,我母亲在生产队工作,离家里有好几十公里的路,那时候也没有电话。她做梦梦见妹妹——也就是我小姨——到她的床前跟她告别。我妈妈哭醒了,第二天下午,消息才传来。还有一次,小姨在清明节之前来要钱修房子,在梦里一个劲地说房顶漏水。第二天给她烧了几刀纸钱,就再也没来过。这些经历没有科学依据,但非常有趣,不是吗?或许神鬼是人生的一部分。我们每天都要遇到各种怪力乱神的事。”

“还是说说你的梦吧。”

“哦,不好意思,跑题了。我的梦关于过去。我在大学的时候,对心理学非常感兴趣,辅修过一年的基础心理学。空闲时间,读了读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别误会,我不是在炫耀,我肯定没有你专业。但我知道,梦一般不从重要且影响深远的事件中取材,也不会根据白天剧烈、急迫的焦点事件。它们通常聚焦于遥远的事件。我的梦是十年前的事情。十年前,我遇上一个人。确切地来说,他是个外乡人,比我大十多岁,喜欢在村头的梧桐树底下盘腿打座,从太阳还没有升起来的时候,一直到夜晚星星都出来。他不太说话,一说话就是些疯言疯语。村里头都传说他是个疯子,犯了疯病,被发配到这里。我躲在房子的土墙后面偷偷地观察他。在我眼里,他既神秘又可怕,好像带来了一个不一样的世界。他在我们村里待了两年。第二年的时候,我终于鼓起勇气跟他搭话。我不太记得我们都说了些什么。我只记得他问我有没有什么愿望。我说,和爷爷一起去寻找龙岛。他问,爷爷是否健在。我说,已经去世了,这个愿望永远实现不了了。他竟然说,没关系,我可以帮你。那天是晚上,他对着天空做了一个‘摘’的手势。然后在我面前摊开手掌,手里多了一个亮晶晶的小东西,像萤火虫,又像水晶。他说这是燧石星火,从天上落下的星辉。别看这一点点星辉,可蕴藏着巨大的能量,它能帮你留住你爱的人。他再伸手一抓,把什么东西放进石头里,说,这样,你爷爷的魂魄就能一直守着你了。但是每一颗燧石都有时效,一颗十年。到期的时候,我会来问你要。那次聊天后,他就神秘地消失了,既没有告诉我去哪里了,也没有说十年后在哪相见。但这已经是我们之间的约定了。我昨晚梦见他的背影,我觉得他是来要这块小石头的。”

“你爷爷,回来了吗?我的意思是,他起死回生了,或者回到你身边了吗?”

“不算是起死回生,只有我能看见他。更像是一种……灵体?”

“就是说,除了你,谁也看不见他?那你认为你看到的爷爷,是真实的吗?”

“怎么可能假呢,医生。他每天都跟我聊天,依然是那个语气,那个样子,这些也是我能凭空想像的?我来做心理咨询,不是觉得自己有问题,只是觉得心里积的话太多了,却找不到人倾诉。有些事,跟爷爷也是不能说的。”

“所以他今天没有跟你一起来?”

“是的。”

“李先生,你的童年……是跟父母一起度过的吗?”

“跟我爷爷。”

“你是否觉得自己生活中缺乏父母的爱,时常感到自卑、压抑和愤怒?”

“小时候跟着爷爷长大,不觉得缺爱。回到父母身边之后,反而觉得没有爱,所以更想念爷爷。我觉得我有爷爷就够了。”

“不如跟我说说你爷爷?”

“我出生没多久就被送到了爷爷家,是奶奶和爷爷一起抚养我长大的。但奶奶在我3岁那年,不知为何,跳楼自杀了。村里都传是我爷爷对奶奶不好,虐待她,所以她才不堪忍受自杀了。其实不是,爷爷跟奶奶很恩爱。我小时候,奶奶在院子里纳鞋底,爷爷就抱着我坐在她旁边,边唱歌,边哄我睡觉。他们也吵架,但从不打架。我爷爷是英雄。他年轻的时候,还参加过淮海战役,整个连的人全死了,就剩他一个,也是命硬。他常说男人的使命就是保卫国土,也是为了保护女人和孩子。怎么会打女人呢?奶奶走了之后,他备受打击。既要承受失去爱人的痛苦,还要承受着村里的流言蜚语。他越来越不愿出门了,就在家里陪着我玩。院子里有一颗大枣树,初秋的时候,青枣挂满了树枝。那时候枣还没熟,我就缠着爷爷要吃。爷爷也不含糊,拿根棍子一打,枣子像下雨一样落下来,我蹲在地上,边吃边玩。爷爷也跟我一起捡。对了,还有一次,我跟几个小朋友去河边玩,不小心掉下去了,爷爷把我捞上来之后,挂在树枝上控水,哈哈哈,是不是特别滑稽?”

“爷爷很有正义感,我老家在大山里。村子不算穷,但也算不上富。大家有口饭吃而已。那时候,一个穷光蛋的家里,娶了一个从城里打工回来的女人。这个女人风评不好,村里传她在县城里做暗娼。那家的男人,也是个孬种,因为这种捕风捉影的事,天天打他女人,她上街买个菜,婆婆也要紧跟着监视她,生怕她再回去‘重操旧业’。爷爷知道以后,就劝那家人把女人放了,就算是牲口,也没有这样使唤的。那家婆婆听了,气得站在家门口大骂自己的儿媳妇,说她是个男人就勾引,连七老八十的都不放过。这分明是在指桑骂槐啊。结局你肯定猜不到。我爷爷,是在村里也是数一数二的好猎手,有杆土枪。他拿着土枪就到了那家人门前,指着恶婆婆,提了两个要求:闭嘴和放人。泼妇哪可能这么容易就妥协啊,不但不听,反而骂得更响。我爷爷一听,怒从心来,“砰”地一枪,把门锁崩了。这一枪把恶婆婆吓得摔倒在地,尿都流出来了!爷爷闯进去一看,那媳妇不堪忍受凌辱,吊在房梁上,人都硬了。后来,那媳妇家的人,为了讨公道,三番五次去县城上访。恶婆婆自从受到惊吓之后,一直卧床不起,没过一年,就一命呜呼了。”

“你是不是觉得我爷爷也不讲道理?没关系,你不说,我也能从你眼睛里看出来,医生。你有没有想过,这个世界为什么坏人横行霸道,没人敢管;好人反抗一次,就要遭人诟病?我爷爷保护弱小,声张正义,却遭人污言秽语。这就是好人的下场吗?”

“我认为你爷爷的反应确实有点过激。毕竟,以暴制暴是不对的。”

“医生,只能说我们生活的时代比他那时候好太多了,有很多种方法可以维护我们的权利,暴力并不是我们的必选项,所以我们才能站着说话不腰疼。但那个时候,‘狠’是强者的象征,没有这股狠劲儿,难以生存。幸好有他在这个世上,才避免了那么多恶。”

“李先生,你的精神状态过于消极。你总是看到事物的负面,不愿向积极的一面、阳光的一面想。生活总有希望,人也分好人坏人,世间总不会那么冷漠,你说是不是?”

“或许吧。我承认,我的心里总像在过冬。我家乡的冬天,会下大雪,也会下雨。风里带着阴湿,冷到人的骨子里。按理来说,冬天的晴天要远多于雪天和雨天的总和,那为什么在冬天,我只记住了刺骨的寒冷呢?因为只要有一次特别寒冷的记忆,我就会忘记无数个温暖的晴天。人也一样,痛苦是难以忘怀的,虽然大多数人为了生活下去,只好选择好了伤疤忘了痛。可是我的伤疤好了,痛也不会消失,阴天还会发作。”

“哪些痛让你始终忘不了?”

“太多了。印象最深的是放贷人来家里闹事。我8岁回到父母身边。那时候爷爷太老了,父母只好把他接过来同住。我父亲借了债,用于盖房子。但他不正干,今天干干这个,不顺心,就辞职了。明天再干干那个,没长性,还有一群狐朋狗友,常拉着他喝酒打牌。他们打牌其实是赌。一个月能输好几千。那时候的几千块,简直是一笔巨款。我妈妈省吃俭用3年,才存下2000块,被他一个星期就输光了。没钱还贷,那些人就来家里要债。我的父亲从后窗户逃走。剩下老弱病残的我们跟放债人对峙。我们能做什么?我只能哭,我妈会吵架,但她也胆小。我爷爷,唉,难道还指望一个老人跟一群年轻人求情吗?那伙人要不到钱,把我家值钱点的东西都搬走了,不值钱的东西全都砸了。至今我还有一个破镜子,用透明胶布粘在一起的,就是那时留下来的‘纪念品’。我的童年就是在父亲不断出逃,母亲哭天抢地中度过的。现在想想,真是不堪回首。而无力改变现状又软弱的父亲,只能借着酒精麻痹自己。他喝醉了就打我妈妈和我。我爷爷经常在一边垂泪,怨自己养出一个不孝子。但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都有自己的使命,不是吗?我父亲是个混世魔王,终于有一天,他把债还清了,使命完成了,然后就消失了。”

“离开了?离家出走?去世?”

“从家里消失了。这么多年,我都不知道他是死是活。”

“你有什么感觉呢?”

“我?我感觉轻松了,真的。我虽然觉得主心骨都没了,但我确实很轻松。我觉得我可能跟他一样,铁石心肠。亲人失踪了,我竟然感觉前所未有的轻松。”

“那么,你现在时常想起你的爷爷,或许是因为这种负疚感导致的。你所说的龙岛、爷爷的船屋,代表着你心里的避世情节。你的父亲让你对这个世界产生了极度的厌恶感。而爷爷代表着世间的真善美,正是你想去追求的东西。你的潜意识里,已经把外部世界联想成为罪恶的源泉,把你幻想的世界作为了桃花源。”

“医生,我不太相信精神分析那一套。这种没有前瞻性的理论,通常滞后于现实。所以你还是不要像解剖青蛙一样,分析我的精神了。”

“你刚才说到那颗包裹星光的石头,是一个疯子给你的。能让我看看吗?”

“哦,不好意思,我没带来。我要是把石头带来了,也得把爷爷带来。你知道的,这些话,不能让他听到。”

“李先生,”医生迟疑一下,“我还是建议你去精神科咨询一下。”

“听我说了这么多,你认为我是精神分裂吗?”

“不确定。我才疏学浅,暂时下不了结论。为了保险起见,建议你去医院看一看。”

“好,太感谢了。”

“请慢走。”

3.

“我想带你回趟家,爷爷。”

“怎么这么突然?你5年多都没有回去了。”

“我想看看船屋,还有我妈。”

“你妈出了什么事吗?”

“没有,没有。我只是心血来潮。毕竟很多年没回去,联系也少了。有点想她。”

“这就对了,常回家看看。”

我和爷爷一起坐上飞机,我把燧石放在包里,让他好好休息。其中一半的人都是老乡。再听乡音,我的心不知为什么微微一颤。

“小兄弟,你是哪里人?”旁边人非常热情,刚坐下就开始搭讪。

“我?我……不是K城人,我去K城出差。”我否认了自己的身份。

“哦,这样啊。第一次去K城?”

“不是第一次,以前……去过几次。”

“K城好啊,我出来这么多年,还是觉得K城最好了。今年我就要申请调回K城工作了。”

“恭喜恭喜,得偿所愿了。”我冲他微笑,心里既迷惘又悲伤:我到底算哪里的人呢?我的归属在哪里呢?

“我在航运公司上班,你呢?”

“我做营销。”

“你们挣钱一定不少吧?”

“还好,够生活的……你知道怎么买船吗?”

“其实我们是做货运代理。不过,我有几个合作的船厂,有在卖船。你想买?”

“嗯,我想出海。”

“想要渔船啊,这个好办。你可以先找设计师,然后拿出船公司做,不过一般制船的话还要报审,时间要长一点。船根据材质造价也不同。性能好一点的大概是10万到20万不等。”

“不是渔船,我想要一个,嗯,那种,能住人的,像房船一样,还能出海的……”

“房船?”老哥惊讶地看着我,头摇得像拨浪鼓,“小兄弟,房船这个东西,现在在国内还只是个概念,特别难搞。你要在河里住的话,要先去海事局备案,备案通过之后,才能买。而且船房泊位管理不到位,或者根本没有管理,很可能遭遇小偷之类的事,很费心的。银行也不会给你贷款……我还听说,长期住在房船上的人,在陆上走路都会晃,很不适应的。”

“这样啊……其实这只是我的一个想法,也没抱太大希望。”我有些黯然伤神。

“小兄弟,年轻人喜欢浪漫是常事。等你再大一点就明白了,现实太无奈。很多理想都是没法实现的。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想要一艘船,就像房车一样,开着就走,周游世界。对了,你看过《海上钢琴师》吗,我年轻的时候,就想像1900一样,生活在游轮上。”

“你也这样想过?”

“是啊,要不我能去航运公司工作吗,哈哈哈!”

“如果你有一条船,你最想去哪里?”

“北冰洋。我还想去南极,听说俄罗斯人在南极开了一家酒吧。我工作太累的时候,就幻想着,我把船开到南极,在南极的酒吧喝上一杯,等酒吧关了之后,我再回到海上继续摇晃。大海就像一个大摇篮,喝了酒的我,睡得像婴儿一样……”

我们一点睡意也没有,一直聊到下飞机。他临走的时候说:“小兄弟,我以老哥的身份给你一点建议,不要对虚幻的东西抱有太大的希望。人要生活在现实中,你的梦再美好,也得给它挖通河道,否则船是进不到海里的。”

“我懂,大哥。”

我前往预定的酒店,下午与母亲在酒店下的咖啡厅见面。

“High tea怎么样?”我问她。

“随你。”她有点心不在焉,每次如此。

“你气色不错,叔叔、妹妹过得怎么样?”我看着她圆润的面颊与充满光泽的眼睛问道。

“过日子嘛,就那样吧。”虽然这么说,笑容却从她的嘴角溜了出来。

“因为你说妹妹今天上学,我就没去家里。”

“今天她学校有活动。”

“她恐怕已经不记得我了吧。”

“怎么会啊,你是她的哥哥啊。”

“虽然我是哥哥,可我几年才回来一次,每次都住在酒店里,她会记得我?”

“……”

“我觉得你也不会在她面前提起我。”

“小荣,妈妈……这些年,太忙了,忽略了你……”

“我没怨你。为什么要怨你呢?我知道你不容易。嫁给我爸那样的人,已经把你前半辈子耽误了。你现在抓紧时间,过自己的生活,没什么错,真的。不过,我觉得你不是太忙,而是在躲我。”

“小荣,你为什么这么想?我……”

“妈,我每次给你打电话,都被你三言两语挂断。想跟妹妹说几句话,你每次就找借口,不是说她睡了,就是说她不在。我和自己的亲妹妹几乎没说过话、没见过面。你让我怎么样呢?想把我彻底从你生活里赶出去吗?”

“荣,你、你千万别这么想。我再婚之后,你也大了,不用管太多了,放你去外面的世界闯闯……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我跟你叔叔,想过几年自己的小日子……我们绝对没有故意忽略你……”

“哦,是吗?那是我想错了,”我呷了一口咖啡,“我这次来,就是想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以后可能都不再回来了。看在我不回来的份上,不如今天我去看看叔叔和妹妹?”

“你叔叔……去你妹妹的学校看表演了。”她露出很强烈的不情愿与担忧。

我静静地盯了她一会儿:“你怕什么?怕我毁了你的生活吗?”

她垂下眼睛,不敢看我,突然掩面而泣,哭了一会,她对我说:“小荣,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我问:“什么意思?你要我记得什么?我忘记什么了吗?”

“……”她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惧。

我更加疑惑了:“到底是什么事?你不要遮遮掩掩,直接一点,告诉我。”

“你,你爸他……”

我笑了:“他走的时候我已经14岁了,我怎么会不记得?他在你眼里就是一个狼心狗肺的男人,不过,他还算有点良心,总算还完债,才离家出走的。你现在才把对他的愤怒移到我身上吗?”

她的眼泪夺眶而出。我突然升起一股烦躁:“有什么话你就直说!我好不容易回来一次,就是要看你哭哭啼啼的吗?!”

她瑟缩了一下,赶紧把眼泪擦干净:“对不起,对不起。荣,妈妈不该提过去的事。不过,今天你可能见不到你叔叔和妹妹了。下次吧,下次一定让你去,好不好?”

“算了,算了,”我重重地放下咖啡杯,心情低落,“我也懒得去见你的丈夫和宝贝女儿。我还要在这里待两天,不过你放心,我不会跟着你去你家的——毕竟我才是外人。”

“荣,不是这个意思,我……”

“我知道了,你不用再说了。账我刚才结过了。你再坐一会吧,别跟我一起出来。既然你不想当我的妈妈,我也怕别人误会。”

4.

“大叔,请问这条路是通向塔湾街道吗?”

“你走错方向了,小伙子。从你来的那条路,向北走一公里,再转个弯。”

“谢谢啊,这一片开发得我都快不认识了。”

我看着这些高高耸立的大楼,越看越心惊。我的步履也越来越沉重,生怕那个不起眼的船屋,死在飞速的城市化之中。当我远远看到快变成时光中的废墟的船屋时,松了一口气。

“万幸,还在。”我喃喃道。

“小伙子,买点水果吧。”路边摆小摊的阿婆嘴角漏风地招呼我。

我摆摆手,示意要去船屋。

“那里不能去啊,小伙子,快回来!”

“为什么?”

“你睁开眼睛看看,周围的地都被开发了,只有那里都是旧房子,一点动静都没有。你不想想是什么原因?”

“还没有开发到?”

“乱讲!”阿婆神神秘秘地说,“听说以前那个船屋上住着一个人,后来被人打死了。之后船屋变成了鬼屋。前几年,几个孩子在那里玩,水很浅,有两个孩子竟然溺水了。活下来的小孩说有什么东西拖他们的腿……你说这不是有鬼是什么?那艘船现在向水里倾斜了,快要倒了,村里好几个老人都说有水鬼,肯定是死人的怨念化成的……”

“阿婆,你别想太多了。船屋是我爷爷的,他老人家死的时候,都80多了,寿终正寝呢!”

“你这个小年轻,不敬鬼神要遭报应的啊……”

我掏钱买了两个苹果,阿婆便不再说话了。

“故地重游,你感觉怎么样?爷爷。”我在船屋走了一圈,船已经倾斜了,踏上去有点摇晃,我不敢再往里走。没一会,一群觅食的鸭子从船底钻出来。

“船屋老了,朽了,也和我一样,散架了。”

“你没散,你住在遂石里。”

“我现在的精神头也一天不如一天了。你这燧石也快托不住我了。”爷爷佝偻着在船头坐下。

我不敢上船,害怕掉水里。只能坐在岸上,离他不远的地方。

“人生,就是一转眼啊。”爷爷感叹。

“是啊,人生真是一场奇怪的梦。我今天才发现,妈妈竟然害怕我,像防贼一样防着我。现在想想,很多迹象都很明显。她改嫁之后,我独自出来住,她既不阻止,也不劝说,只是默认了。那时候她可能就觉得我是个累赘了。现在她居然怕我破坏她的家庭,哼,我都这么大了,怎么破坏?她千方百计都阻止我见妹妹。以前我竟然没发现,我真是太傻了。”

爷爷没有回答,只是长叹一声。

“爷爷,你的孩子们是不是长大之后,就变成陌生人了呢?”

“不是陌生人,只是变陌生了。父母与子女的缘份太短了。好日子一下就过去了。子女有自己的路要走。当孩子长大之后,对于父母来说,都是客人。”

“爷爷,你还记得你死的那一天是什么情形吗?我现在怎么都不记得了呢。”

“记不得了……我最后一眼是船屋的顶棚。船屋的顶棚上有一条缝隙。那天刚好下雨,雨从缝隙里捎进来,滴到我的脸上。我有点担心会冷……其实死了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这样啊……我也不太记得了。妈妈今天问我记不记得我父亲,我当然记得他,只是不记得他如何抛弃我们的。”

爷爷没有说话。

“爷爷,你知道我在找龙岛吗?自从有了燧石之后,我又开始相信龙岛的传说了,我找了十年,一直没找到。有人劝我不要相信这些,你觉得龙岛到底存不存在呢?”

爷爷看着对岸的老房子:“别找了。那只是一个虚幻的理想。龙岛如果真的存在,也一定藏起来了。这个世界上充满了贪婪与凶残。龙岛上的居民避之不及,怎么会让我们找到呢?”

“总要试试。”

“小荣,爷爷一直在拖累你,龙岛只是爷爷编的故事,那里不是你幸福的归宿。爷爷想让你幸福。希望你找个好女孩,结婚生子,过平凡的生活。爷爷从小带你,最知道你是什么样的孩子。你心眼实在,倔强。你一旦要想对人好,就会掏心掏肺,无微不至。你是个好孩子。放下爷爷,放下过去,走你自己的路吧。”

“不,”我使劲地摇头。爷爷,你说过,我们要一起去龙岛,远离这个尔虞我诈,充满悲伤的世界。但千言万语涌到嘴边,又像潮水一样退去,我哽咽地说:“不,不行……”

“小荣,你为什么这么倔……”爷爷浑浊的眼睛里写满了失望。

我呆呆地站在岸上,许多黄嘴鸭子一会钻到水里,一会钻出来,好像河是它们的游乐场。太阳退了下去,远处的阴云漫上来。

5.

下午下了一场雨,晚上又是满天星辉。我在附近的房檐下避雨,到了晚上心情低落,也不想回旅馆,只坐在岸上发呆。头顶的星空一成不变。我靠在岸边的柳树上,闭上眼睛,想缓解一下一天的疲劳,谁知眼皮一瞌,就睡着了。

梦里面也不安宁,船屋像一个过去的时间门,倏地一下,把我拉回到那晃动的电灯和家途四壁的房子。

“……你又喝醉了!快,快点,小荣,过来扶你爸!”妈妈尖着嗓子喊我,我像被电打了一样,脖子后面的汗毛竖起来了。

“快点过来!傻站着干什么?把这烂醉的狗东西扶到床上去!”妈妈边骂边和我扶爸爸上床。

“你……他娘的,不能轻点……手笨得像脚一样!老子都快被你们弄死了!”爸爸被我们折腾醒了,不高兴了。

我被他吓得一个趔趄,手一松,他半个身子一晃,妈妈被他拽倒了。两人一起倒在地上。

他暴跳如雷,这时候也不醉了,抡起拳头使劲打我妈的头,嘴里骂骂咧咧:“你个没用的东西,扶一下还能把人摔着。我下次要是再喝醉了,你是不是直接就把我扔进山沟里?你个老娘们,是不是想我喝死在外面,再找一个年轻的……”

妈妈也不示弱,尖着嗓子骂道:“就要把你弄死,怎么着了?你再打试试,我今天跟你同归与尽!”

“三天不打你就皮痒了是吧?”他恶狠狠地扯着妈妈的头发,向地上撞,不从床底下摸到一把铁扳手,高高扬起:“我今天不打死你,我就不姓李……”

“啊——”妈妈的尖叫声刺破了宁静的夜晚。

6.

“医生,你记不记得,我说过,在人们眼里,好人只要反抗一次,就会堕落成恶魔?”

“记得,你上次就诊的时候说的。我对这句话印象极为深刻。”

“小时候,我是个好孩子,至少在我爷爷眼里,我是完美无暇的。但在我的梦里,我已经堕落了无数次了。因为我在梦里把爸爸杀死无数次,每一次都非常真实。”

“哦?”

“我回了一趟家。在船屋外边睡了一夜。那一夜是我这几个月来睡得最踏实的一夜,也是我又做了那种梦的一夜。”

“哪种梦?”

“杀死我的父亲。”

“什么时候开始的?”

“记不清楚了。我只知道,我从很小的时候,对他恨之入骨。在我的认知之中,是他把那些债借来,也是他天天喝酒,打我妈。所以我从小幻想杀死他,用各种方法。我的想象力很强,走路幻想着他掉到沟里摔死;吃饭的时候,想着怎么在他的饭里下点农药;他喝醉睡觉的时候,我就想着用砖头砸死他。你看,孩子的心灵绝对不是最纯洁的,有些时候他们最残忍。不过,后来这些杀人片段就潜入我的梦里。每次都是从背后捅死他。一醒来就忘了大部分的情节,只记得我家那个破房子里的灯泡……他们打架的时候,它不停地晃动。家里穷得几乎什么都没有……他一喝醉了,就开始砸东西,打我妈……眼看着他要下死手了,我只好从他的背后,像这样,捅了他。”

“梦里的你,有多大?”

“大概十几岁左右。”

“十几岁?没记错的话,你父亲是在你十几岁的时候离家出走的?”

“是的。十四岁。”

“为什么是捅死?难道没有梦见过别的凶器或者方法?”

“没有,只有刀。我爸爸嗜酒,你知道的。每天晚上他都是带着浓重的酒气回来,我妈见了心情不好,就会骂他,他们就打架。然后他累倒在床上,不省人世,天天如此。所以家里男人干的活,都是由我来干。每年过年,我负责宰猪。在他死之前,我宰了5年的猪。宰牲口的诀窍就是快、冷、狠,如果你一刀捅不死它,它就会不停地哀嚎,在过年的时候,最不吉利。老人说,这样会把一年的好运都叫跑。所以我每次杀猪,都是一刀结束,给它们一个痛快。在梦里,我用杀猪刀,捅进他的心脏。很奇妙,人的身体里流出来的血,跟猪的血没有区别,都是热乎乎,又腥又臭。”

“你对父亲恨之入骨啊。”

“当然。我恨他了很多年。奇怪的是,在梦里,我妈满脸是血,头发散一脸,像鬼一样。她不说话,只是用惊恐的眼神望着我,一个劲地喘粗气,像一条搁浅的鱼。片刻后,她发疯地尖叫,不停地咒骂我,说我是个白眼狼,竟然杀死了自己的父亲。我捂住她的嘴,拿刀架在她的脖子上,威胁她不要叫。半夜的时候,我和她一起把父亲抬上山,扔在一处偏僻的河沟里。我清楚地记得,她伤心地流下了眼泪——不过我不知道她眼泪里有多少悲伤的成份,她说了一句‘他说对了一件事——我会把你扔进沟里’。”

“后来,我就醒了,结束了这场栩栩如生的梦。醒来之后,我发现自己的手脚都在颤。我当时确实庆幸这是梦。我怎么可能杀人呢?我虽然恨他恨得要死,却从来没想过要杀他。他年轻的时候,在我眼里可是一座不可逾越的大山,我不敢杀他。在我之前,心脏病就夺走了他的命……”

“心脏病?”医生翻了翻记录,“你上次说他是出走的。”

“哦?是吗?我忘记了,不好意思,其实我也有点弄不太清楚。毕竟事情过去了这么多年,那时候我太小了。”

“这样……”

“不过,最奇怪的一件事是,我曾经在意识中杀了他几千次几万次了。可为什么每次都是这一种死法呢?是我的想像力退化了吗?”

“恐怕不是。”医生把手支在胸前,忧心忡忡地说,“李先生,我上次的建议你有没有好好考虑一下呢?”

“什么建议?”

“……去精神科就诊。”

“哦,那个啊。我觉得自己精神没问题,你看,我现在能正常思考,正常说话,正常生活,为什么要去看精神科呢?”

“你还有能帮助你的家人吗?”

“我的亲人死得七七八八了。我妈见到我就像见鬼一样,躲我都来不及,不可能帮我。”

“为什么?”

“我也想知道。她以前最喜欢骂我,骂我扫把星、小累赘。现在,她不但不骂我,还净捡好听的说。自从她再婚之后,再也没有对我说过一句重话。对了,她看我的眼神很怪。”

“什么样的?”

“有点像……对了,有点像梦里她发现我杀死了我父亲的眼神,充满了恐惧。”

医生皱起眉头,拿起笔,一边在纸上写写划划,一边说:“任何事情都有根源。一些看似不相干的事,背后会有意想不到的联系。”

“那你觉得我的梦与我父亲有什么样的联系呢?”

“不好意思,我只是心理医生,不是办案人员。这种事不好任意揣测。只能说你的父亲给你童年与少年时代留下了严重的创伤。”

“可不是嘛。我很怕成为我父亲这种人。做过这些梦之后,我觉得我不再是好人,也没资格当好人了。这年头人们所谓的‘好人’,其实是‘完美的人’,不完美,谁都不是好人。但这种‘好人’究竟有谁来评选呢?不好的人有没有资格来评价谁是好人?人们也该想到,社会发展如此之快,压力如此大,所有人心里多多少少都有一些毁灭的欲望——不是毁灭自己,就是毁灭别人。”

“可是杀人还是不应该。”

“是的,这个不应该。”

7.

“您的快递,请在这里签字,还有这里。”

“谢谢。”

“两个都没有发件人么?”我端起盒子看了看。

“是的。”

“好,谢谢了。”

我打开快递盒,瞥了一眼,立刻合上了,都是我不想看见的东西。

“怎么了?”爷爷在我身后问,“是不是病了?你最近瘦得厉害。”

“没事。工作累而已。”

“那……不如休个假。钱赚不完的,不要为钱累坏了身体。”

“……我想辞职。”

“你想好了?辞职之后去干什么?”

“去旅游吧。大家都去西藏,听说能净化灵魂。”

“也好,也好,休息一下。”爷爷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没办法照顾你,你要好好的锻炼身体,多吃有营养的东西。”

“爷爷……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问吧。”

“你想投胎转世吗?你会不会觉得我把你拘在身边呢?”

“你说的这都是什么话?有你在身边,看着你长大,爷爷很高兴。”

“但我经常看见你很孤单。”

“人老了,总是要寂寞。”

“轮回转世呢?会不会就不寂寞了呢?”

“谁知道。下一世又是什么样,顺其自然吧……”

“下一世,我或许就不能跟爷爷在一起了。你应该是个含着金匙出生的贵公子,而我可能还是这样的人生。”

“为什么?”

“我造孽太多了。”

“你杀人了,还是放火了?怎么能说自己造孽呢?”

“我做的事要比你想像得可怕多了。”

“我养你这么大,还能不知道你?你哪有胆子害人啊。”

“狗急了还跳墙呢。”

“你跟狗相差太远。”

“哈哈,爷爷,你挺逗的……我们去公园走走怎么样?”

“好,你说哪就去哪儿。”

我们慢慢地走在路上。

“这是最大的自然风景区。你看,那一片湖,像海一样,无边无际。我们一起划船吧。”

我们两人坐在木船上,看着艄公一下一下地摇着船。走到湖心中央时,我对爷爷说:“我以前相信过你说的童话,后来长大了,又不信了,直到我找到了遂石星火,又开始相信龙岛是真的。不管它真不真,这都是你留给我最好的回忆。可是我再也找不到它了,我们也去不了了——燧石已经到期了。”

我把脖子上的燧石摘下来,放在手心里:“你陪了我十年,也到我放你自由的时候了。爷爷,如果有来生,我们还是要一起去龙岛的,对吧?”

爷爷枯瘦的面孔上流下一道眼泪。他的身影渐渐变薄,最后消失在一片温和的日光中。泪水模糊的我的眼睛。我拿到那个快递的时候,便知道这是离别的讯号。

“把遂石放在船上,我来取。”其中一个快递的信上写道。

我把遂石放在信封里,放在船舷上。

8.

“你要辞职?为什么?”总监惊讶地问,“你年初才升的副主管吧,为什么要辞职?工作不顺心?职位不满意?”

“不不,公司很好,我辞职都是我的个人原因,我……家里有事。”

“要不给你休个长假吧。你好几年没休假了,不如趁这个机会休一下?”

“不用,我只想辞职而已。”

“这样吧,你把手上的项目忙完,然后我们再来谈辞职的事,行不行?”

“那好。”

“你明天要出差?你今天先回去休息吧,你脸色实在不太好,注意休息。”

“谢谢总监。”

9.

“李经理,项目就这样敲定了,你们中途可不要出问题啊。”

“王总,白纸黑字的合同就在这里,我们要出了问题,这合同也够我们喝一壶的,您就放心吧”

“好,那我就相信李经理!”

“王总,放一百个心吧!”

“走走走,今天我来作东,去我们这里的景区夜总会,庆祝合作成功。”

“这……”

“李经理,你们这次的项目,好大的手笔。贵公司目前的规模升级了,开始发展全球化业务了,真是佩服啊。你看你们的团队,兵强马壮,未来不可小视啊。”

“全都是老板的英明决策。不过,我们再怎么发展,也只是个中型企业,怎么敢跟贵公司的老字号比?”

“李经理,你别太谦虚……”

王总从酒桌上下来,已经有几分醉意了,他的脸涨得通红,说话少了几分谨慎,多了几分豪气:“小老弟,我看你经常坐办公室,难得出来玩一趟,走走走,接着第二场。”

几个经理在一边看着我,暧昧地笑了。

“王总,您就饶了我吧,明天我还得赶回去汇报工作呢!”

“哎,不行不行,今天好不容易抓着你,怎么也不能这么算了。机票,机票改签!我这就给你们老板打电话!手续费记在我头上。”

我和他们一路拉拉扯扯,半推半就。他们终于成功地把我拉到了一家会所。这是现代社会里成年人的游戏。

“怎么样?不错吧?这是我们这里的景区会所,你看这建筑,是不是古香古色?跟景区一样,5A级,嘿嘿!这里有健身、足疗、按摩、吃饭、喝酒……只有你想不到!”王总把我带进了园林会所,洋洋得意地炫耀。

“这是会所?我看皇宫也不为过。”

“那老弟今晚就当一次皇上吧……”

“王哥,可不能开这种玩笑。”

“我不跟你开玩笑呢!小老弟,你老哥我今天是玩真格的。你看,人我都叫好了。你挑一个。”

“呵,一排人,不是吧……”

“老弟,你要是这么忸忸怩怩的,我就替你作主了……”

“别,别,王总……就这个吧。”我胡乱指了一个人,连她的脸都没看清。

“小老弟,你眼光不错!行了,春宵一刻值千金,我不打扰你了……”

10.

“在想什么呢?”会所里带出来的女孩从背后抱住我。

我抓住她的手。我们像恋人一样拥抱在一起,

“你多大了?”我转过身,搂着她的腰。

“成年了,老板。”她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嘲讽,表情却是娇嗔的。

“哪一年出生的?”

“你这个人……好讨厌!”

“看你的模样,不会超过23岁吧。”

“快了,还差几个月。”

“才23岁啊……”

她挣脱我,把自己摔在床上,摆弄着遥控器,戏谑地问:“怎么,喜欢再小一点的?”

“不,你刚刚好。”我爬上床,用一种连自己都觉得陌生的声音跟她调情。

“你为什么要出来做这个?”

“你们总是问这个干嘛?”她顺势一滚,滚进我怀里。

“还有谁?”

“跟你一样道貌岸然的人。”她仰起头笑得纯真。

“我可不是道貌岸然,我是知行合一。”

“讨厌……”

亲亲我我一阵,我却总觉得这种一戳就破的温柔是这么不合时宜。我没心情再跟她玩游戏,此时我的心里空荡荡的,风一吹就要碎了。

“你长得这么漂亮,为什么在会所做事?不找一个正当职业?”

“难道我的工作不正当?”

我噎了一下:“没有,没有。”

“那你说,像我这样的女孩,能做什么正当职业?”

“比如来公司给我当秘书……”

“秘书?你们公司的秘书一个月开多少工资?”

“……3000块左右吧。”

她笑了一下,她脸上的甜蜜微笑看上去人畜无害,却让我尴尬不已。很明显,她挣得更多。这种“劳动”日渐被人们接受,这个年头,笑贫不笑娼。

“你小的时候有没有梦想?”

“有啊,想有钱。”她眼睛盯着电视,“给我弟弟买参考书,给我妈妈买幅眼镜……让一家人不再因为穷,遭别人的白眼。”

“你爸爸呢?为什么不出去挣钱?”

“他死哪里去了都不知道。”

“我们挺像的。我爸也失踪了。而且我的职位比你好不了多少。经理只是卖身给老板的伙计,说来说去,都是卖。这世上,有的人卖体力,有人卖才华,有人卖时间。只不过,人们习惯把出卖的东西分出个高低贵贱。”

“你说得真高深了。”

“我挑中你,你高兴吗?”

“当然高兴!有钱赚谁不高兴。你们那个王总,很大方呢!”

我笑了:“我有时候觉得,我不是嫖客,爬到我床上来的人,才是嫖我的。”

女孩也笑了:“你别得了便宜卖乖啊,既然不想,为什么不拒绝呢?”

“现在干什么都混圈子。跟着圈内人混,才可能分到一杯羹。所以太清高不行,大家都像猪一样,在泥地里打滚,我怎么能独善其身?”

“也对。”

“我生在这个世界上,本不该指望着那些莫须有的东西一样。”

“哪些东西?”

“就是你们小女孩经常说的,梦想啊,快乐啊,幸福啊……”

“别把我加进去,你说的这些,我一样都没想过。”

“你小时候就没想过自己以后会嫁给爱的人,生儿育女吗?”

“想过,不过,早就不想了。我看过一个电影,男主公说,爱情发生的机率很小。我这人生来倒霉,好事从来不会落在我的头上。”

“你想得挺开啊……”

“想不开又怎样?去死吗?”女孩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

“干脆给你讲个睡前故事吧,”我摸着她柔软的秀发,像摸一只乖巧的猫,“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岛屿,像神话传说中一样,很多仙岛没有根,它们在海上漂浮。有一个岛,从古到今,是龙与养龙人世代居住的地方。相传,养龙人的战龙骁勇善战,为黄帝大战蚩尤做出了贡献,所以龙岛的人也获得了永生。他们到达一定的寿数,就能乘着龙飞仙,因此龙岛成了一个美丽的仙岛,很多人希望在这个小岛上居住。但龙岛的居民为了让避免人们将糟粕带到岛上,就为小岛设置了一个条件,只有完美无瑕、心灵纯净,光明磊落的人才能登上这座小岛。我找了它很多年,但一直找不到。为什么呢?因为我14岁的时候,把父亲杀了,威胁母亲和我一起,把他扔进山沟里。哈哼,我怎么有一个这样的妈妈呢?你知道她做了什么吗?她把我杀人的那把刀寄了过来。我猜她现在一定搬家了。你信吗?爷爷在我身边的时候,我确实把自己的罪恶忘得一干二净,好像回到了跟他一起生活的日子。但他走了。到头来,除了一身罪,我依然什么都没有得到,什么也没有,一无所有……”

女孩已经打起了轻轻的鼾声。

我从床上下来,站在窗前,自言自语道:“这是我最后一次当李经理,也是最后一次从这里夜景了吧。”

10楼巨大的玻璃窗,映着夜幕,灯光遍布整个城市,好像银河落在地上。我打开窗户,夜风就在我的脚下流动,它像一条河。我踩进去,风像水鬼似的,把我的脚缠住。那一瞬间,我觉得肉体掉下去了,灵魂却停留在半空。远处,从黑暗的深处驶过来一条小船。船头挂着一盏灯,那艄公轻轻地摆着桨,哼着小曲。船里坐着一个人,他白发飘飘,佝偻着腰,满面笑容地冲我招手。

我踏上小船,与爷爷面对面坐下。他指了指远处:“你看那是什么。”

远处起伏的青山似乎在黑暗中动了动身体,发出一声沉沉的呼啸。

“原来龙岛就在我的脚下。”

11.

“李经理今天没来上班了?他已经旷工两天了。”

“总监,刚才T城公安局打来电话,说有人在XX酒店跳楼自杀。从这个人的证件上看,就是李经理……”

“什么?!”

“……见他最后一面的,是一位夜总会的小姐……”

“……他还有没有亲属?”

“他太惨了。我们打电话过去,邻居告诉我们,他从小是爷爷带大,13岁的时候,爷爷和父亲发生争执,他父亲把他爷爷推倒在地,头磕在船舷上,当场死亡,但这事因为在家族内部,所以村里没人报警,只当作喜丧办了。他14岁的时候,父亲无缘无故地消失了。母亲抛下他改了嫁,从此再没见过几面。”

“真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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