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孩

“我爸爸昨天晚上给我打了个电话！”她喜悦地说。

“哦。”

“我妈妈也给我电话，让我周六去跟她过!”

“你不跟你妈妈一起住吗？”

“……不是，我妈妈住在城东九里桥赵家庄，我现在住在城西。”她抬头眯眼望着那个想象中的“城东九里桥赵家庄”。

“……大学开始我就一个人生活了。”她低下头。

“那……”我还是有点不解。

“我很小的时候，爸妈就离婚了。”

我哦一声，恍然大悟，脱口而出：“你是跟你奶奶一起长大的！？”

“是呀！？”

“在农村？”

她想了想，“在镇上。……我奶奶对我可好了，我想要什么她从来都不拦我。上个月我就是回去看她。”

我又哦一声，说不上什么感觉。

她看看我。我沉吟了一下，告诉她一个故事。从第一次看见她就想起了一个故事，我决定告诉她。受一种好奇心作祟，我总想问她“你是跟你奶奶一起长大的吗？”但这太不礼貌。而现在终于得到了答案。

读小学的小时候，一年级还是二年级？不记得了。有一段时间，每天放学，背着书包回家经过那段石板路时，总会看见一位老奶奶蓬头垢脸跌坐在路旁她家茅屋前的泥土中，痛哭流涕、呼天抢地，模样非常难看，又非常可怜；一个跟我一般大的小女孩陪在她身边也在啼哭着。当我经过的时候，不知道她们已经哭了多久。仿佛一对被世界遗弃了的可怜儿！

大多数时候，大人小孩远远地围着，没有人上去劝阻一句也没有人帮忙。人们只是指指点点，既同情又嫌恶，对这一户的大人既不解又不满，他们都干嘛去了？为什么丢下这一老一小不管？难道他们家没人了吗？有人说，小孩的父母离婚了，都回了城里或回了娘家，没有人了。太不负责任了，人们愤愤说，怎么能这样，难道小孩父母的兄弟姐妹、娘家也没有人了吗？抛下这一老一小怎么生活啊。她家有人呀，还是城里人呢，工作都不错，有身份有钱，又有人说。哦，人们更不解了，那为何还把人丢在这？谜团弥漫在人们心里。真是，有钱人都这样嘛？他们想。

没有人上去劝一下，尽管既同情又愤慨，但这个忙真的没人帮得了，也劝不动，她们的难处、她们的背景、老奶奶的呼天抢地，那架势把人吓住了。在人们心里，她们好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有时候，看到人多，小女孩会拉着奶奶的手：“奶奶，别哭了，我们进屋去吧，这里人多。”奶奶却像没有听见，仍在自顾自的号叫，也从不看周围的人。小女孩没法子，也哭起来。

很少时候，经过她们门前，没有看见老奶奶，安静的石板路上几个小孩在拉拉扯扯玩老鹰抓小鸡的游戏。小姑娘“远远”地站在她家门前，捏着衣角，看着，想上前，却又不敢。听说，在学校里，经常被男孩子捉弄，学着她哭。我一次也没有接触过她，除了在她家门前经过。

有一天，大约半年后，经过那里时，我发现她们家屋里屋外挤满是人。外面摆着香烛、木牌，里面转来道士的斋声，她们家死了人。老奶奶死了。

这下小女孩怎么办呢？

但是自那以后再经过那里时，安安静静的，没有一个人，很长一段时间。后来听说，小女孩的亲戚把她接走了，是她父亲的兄弟还是她妈妈的娘家人，接到了城里。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不知什么时候，我把她们忘了，继续着上学、逃课、捉蟹……

一恍几年过去，姐姐小学毕业，她们拍了很多的照片，我一张一张的瞧着。忽然一个人蹦了出来，一套浅色服饰，微笑着阳光似的站在那里，屋里柜明几净，仿佛一家企业里的一名小职员，又像是在书房里，背景和装束明显与姐姐同是农村的同学们不一样。我一眼认了出来，尽管她长大了，比我还高，而且神态与气质都已过去不同（任谁也无法从这张照片上看出她以前的经历）。原来她跟姐姐曾经是同学，在姐姐毕业的时候特意给她寄了自已的一张生活照。

很快，念念了几天后，我又忘了，逝水如斯夫，再也没有记起。直到看见你。

“真的，你跟她太像了。”我看着她，“那天你走进来，我一下子就想起来了，想起了她们。因为你们实在太像了！”我说。

是的，如果不是看到她估计永远也不会想起，也就不会知道自己忘记了一些人一些事，忘得那么干净那么久。就像路边的石子，谁会记起呢？

我等着她的回答。她低着头，低低地低着，埋在两膝之间，好像在看着脚下的地板，一言不发。

我有点不知所措。

这是一个阳光灿烂的近午时候，走廊里很安静，我们坐着的背后是走廊的大幅玻璃墙，墙外是一个园子，有（旧）工业园的管理员工种的几垄玉米、花菜，七、八只白鸽子在一座亭子似的大笼子里扑腾着，从这边飞到那边。

好一会，我们没有说话。走廊里有些阴暗，除了我们没有其它人，沿廊的房间几乎都锁着，没有公司在这里办公，长长的尽头，机房的服务器嗡嗡嗡的噪音飘来。是她提议我们来楼下这儿说会话，说她不想伤害任何人，想打消我的念头。而我鬼使神差的说起那个小女孩的故事。

“我们上去吧，快要下班了。”她终于轻轻说，走在前面，我们一前一后走上去。

几个月后我离开了那里，在那里待的时间并不长，总共才半年，这是一家初创企业，局面迟迟无法打开，很多人要么辞职要么被裁员，我顺势选择离开。她跟另一个同事好上了，有说有笑，他们选择留下。

我离开北方，回到了广东。

一年多后，遇到来深圳寻找机会的昔日的同事，我们聊起以前的事。

“知道吗？她结婚了，春节前几天。”

“知道，我在朋友圈上看到了。”

“你为什么不追她？”

我犹豫了好一会，“我……其实我想过……但是我不知道，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

我知道他与她关系很近，是她初来公司的带领人，甚至是无话不说，她一定跟他说起过我。

“我没有感觉。”我不得不说，“我对她没有感觉，不知道为什么。”

“哦。”他想了想，回忆着什么，“……她说你喜欢的不是她。”

我曾经翻过她的朋友圈，看过他们的结婚照、旅游照，那么亲蜜那么融合笑眯眯的，像是一个童话；她们晒自己做菜的图片，白白胖胖的，肉嘟嘟的脸圆圆的，以前那个尖削的梨子脸已完全看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