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它是有预谋的。
自从临近中午,半撒娇半耍横地、蜷在我那把爸爸不疼妈妈不爱、就连我都想要抛弃掉的衰老得脱了皮垮了相的电脑椅上,它就开始默默筹划这场说跑就跑的旅行。
当然,这场旅行是小范围、迷你式的。我的屋子相对于它,老实讲确实有点委屈,三个成人,总重不少于四百斤,占据着四十八平米的空间。白天肯定是不安分的,要走动、要干这干那。这种行为非常符合我们被称为人的特质。对它不行,白天的它迟缓、木讷,除了睡觉,对什么都提不起一点兴趣。它的兴奋时刻永远在太阳落山以后,仿佛那是一个讯号,一个展示真实自我、放飞天性的充满诱惑的讯号。
沉沉的夜色,是我们人类天然的褪黑素。再能熬夜的人,在黑暗的感召下,也会在某个时间点走进梦里,然后在亮眼的晨光中懒懒醒来。你会感觉这个时间段极短,短到记不住梦的内容。直到它参与进来,我的夜不再是死水一潭。该怎样形容呢?惊心动魄,对,就是惊心动魄。
它真是蓄谋已久,因为就在我熄灯的前一刻,它还是像一个包裹着白毛的暖宝,安静地抚慰着我的后臀,那种温暖几乎让我忘了它是有生命的。而就在灯黑下的一刹那,我忽然看到一团白影从电脑椅上倏的立起来,但没有声息。接着白影跳下电脑椅,“嗯”了一声。很快,我听到嘎嘣嘎嘣的咀嚼声和吧唧吧唧的喝水声。这是在为远行做准备吗?可在这个举目皆是白墙的小方格子里,它有必要这么夸张吗?
事实证明它的准备并不是虚张声势。虽然地方小,但它的活动量丝毫没有受到影响,因为它根本就没有按照走平地的方式去规划行动轨迹。它是跳跃的,高高低低起起伏伏的。这种起伏式的运动方式直接将我的困意无限制地后推,时刻有一根看不见的线,若紧若松地牵着我。它连着我高度紧张的神经,神经紧张了,就连夜里应该干什么都忘了,就只有关注它了。
它上电脑桌了。它好像在划啦什么,啊!我的玻璃杯,我喝水的东西。它就安静地扣在电脑屏幕旁。不带这样的,我急了,你玩儿就玩儿吧,怎么还带顺手牵羊的。我蹭地就从床上做起来了,你干嘛?它“嗯”了一声收回爪子。
随着我重新躺回枕头,它旅行的目的地换了。它没有下地,直接从电脑桌窜到我的床上,像急行军一样地踏过我的肚子。没等我叫出声,它的两只前爪已经扒上窗台,那有半扇专门为它预开的窗子,它嘴里喊着号子——姑且认为它咿咿呀呀就是在喊号子吧——翻过窗户,沿着贴墙的碗柜溜达到阳台窗户前,那里我并不担心,因为早就封了窗,它就是扒了到明天早上也别想从那儿扒拉出个所以然来。
我撩起帘子一角,静静地欣赏它坐在窗前的背影。它耳朵似乎还动了动,但也仅此而已,因为夜是属于它的,它不想被打扰。我一直不理解,夜那么黑,它到底想看到什么,因为它已经耐心地坐了很长时间了。我是没耐心了,我真的要睡了。放下帘子,我向右侧过头,右边的耳朵捂在枕头上,左边的耳朵空出来。我本来就要睡着了,这也是我最舒服的睡眠姿势。可这显然是不现实的,因为我真真地听见它推开厨房门的吱呀声,它已经跳下阳台的窗户,奔赴旅行的下一站:客厅。
仿佛是一个被关了许久出门放风的囚徒,它在客厅肆无忌惮地喧哗起来。我知道,客厅的隔壁,就是我母亲睡觉的屋子,它这是在充满热情地、急切地同母亲打招呼。如果可能,它甚至要母亲和它一起参与这场冒险刺激的夜游。
母亲显然是同意了,七十多岁的老人家,睡眠本来就浅,被这么一鼓动,立马来了精神。母亲拉开门,叫着它的名字,它喵喵地回应着。她(它)们的交流自然默契,像是认识了许久的老朋友。其实母亲夜里醒来,完全是一个老人年迈的生理反应,她不困,而且可能还想找些吃的。但在这个小生灵眼里,这就是它旅行中的一个伙伴。有了这个伙伴,它就不感到孤单,它的要求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就是陪伴,除此无它。
果然,这两个老朋友打过招呼,就开始各忙各的互不干扰。母亲趿着鞋,擦着地挪到冰箱前,打开门看看还有啥可以热着吃的,它则自顾自继续它的旅行。大概是实在没啥地方可以去了,它准备回到我睡觉的屋子。门还关着,它老大的不乐意,本来一路绿灯怎么到这就堵了?爪子抓门的声音分外地响。
我不想起来也得起来了,打开门,借着窗外的月光,看见它庄严端正地坐在门口,既不进来也不出去。我试图用手去抱它,它转身跑得比兔子还快。我再把门重新关上,它跑回来继续抓门。往返几次,我都困得不行了,它依然兴致勃勃。我牙一咬心一横,不关门了,什么隐私啊,什么安静舒适的睡眠环境啊,统统玩儿去吧,我可不想做你夜游中的玩伴和奴隶。
这下好了,它彻底畅行无阻了,它也愈加狂野不羁了。整个后半夜,这个四十八平米的两居室,成了它纵横驰骋的天堂。一会儿“嗖”的这一下,一会儿“当”的那一声。我心想,由它去吧,就当它无偿地为这个家打更了,可不是吗,打更不还得听梆子响呢吗?它就是想在夜里放松一下,怎么啦?怎——么——啦?
我已经不知道我是怎么醒的了,因为我都不确定我是不是睡过。但是明晃晃的阳光透过帘子,那种亮再明白不过地告诉我,不管你多困,你都得起床了。因为作为人类,这样的行为被认为是正确的,除非,除非你不是人类。
我咬着后槽牙,寻找那个让我困不如死的家伙。经过一宿的折腾,此刻的宁静反而让我有些不适应。我在不适应的宁静中,找到了静如处子的它,它温柔的、软绵绵的窝在电脑椅上,那个它曾经醒过来的地方。
我想,它肯定是累了,它也肯定是在重温它的旅行之梦吧。它还用我叫醒吗?经验告诉我根本不用,熟谙养生之道的它绝对不会错过早餐的。
这不,它那双深邃透亮的眸子微微睁开了。它只是望了我一眼,我的身子刹那间像是过了电,那股电流刺激着我,让我情不自禁地、心甘情愿地为它忙碌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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