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故事的开头,并不是花前月下你侬我侬。
上个世纪70年代,张成林已经长成个结实的大小伙子,可他的婚事急坏了老母亲。
张家穷啊,顶梁柱去得早,只剩孤儿寡母相依为命。张成林招工进了厂,但做的都是杂活,工资不算高,家里也只有个栖身的小屋。
张大妈托了好几个媒婆,可大家伙勤勤勉勉地找了大半年,依然没说动任何一个姑娘。无奈之下,她们只好把眼光投往郊区的农村。
于是,肖梨花出现了。
那年的肖梨花,梳着头大辫子,一双眼睛神采奕奕,下地做饭样样出彩。唯一的缺憾在于户籍:不是城镇户口,没有正式工作。
张成林犹犹豫豫的不肯娶,他暗恋着宣传科的播音员,对村里的土包子并不来电:“我们厂里的女青工,哪个不比她强?”
“问题是人家都看不上你啊!”张大妈恨铁不成钢,“现在你能有个媳妇就不错了,还敢挑三拣四?”
张成林自知理亏,默默闭了嘴,再下个周末,便收拾妥当,乖乖地跟了媒人去相亲。不料,肖梨花却嫌他个头低:“看着还没我高呢,还是拉倒吧。”
爹妈不依:“又英俊又有工作的能看上你?差不多得了!”
那就先凑合着处处吧。
他们都不是对方的理想型,但也谈不上厌恶至极,那就给对方一个机会,也让自己多一个选择。
这一处,感情倒还真生出了一点点。
但算不上爱情,可能也不是友情,而是一种即将携手面对生活的“战友情”:妥协中掺杂了一丝期待,期待里又暗含了几分失落。
这种关系,是打从开头就奔着过日子而去的,爱情倒成了锦上添花的点缀。所以也没费多大周折,他们就结为了夫妻。
2
婚后,肖梨花一口气生下三个孩子,张成林乐得合不拢嘴,但有时也愁得睡不着觉。
快乐是因为血脉延续,作为一个普通男人,他深知自己的人生要务,是把DNA一代代传下去;发愁是因为,多出来的三张嘴意味着更多的粮食和蔬菜,也预示着更多的汗水和辛劳。
他的工资,已经连续三年都没涨过了。
不过是卖力气换饭吃的普通人,也没什么人脉背景,张成林拼尽全力,也只能勉强保证一家人不饿肚子罢了。
把白面换成粗粮,肉自然是没有的,青菜萝卜也得限量供应。张成林孜孜不倦地提醒儿女,吃饭只是为了活着,可不是为了享受。
可孩子哪儿听得进去劝?
他们被肚皮挑唆着怂恿着,成日里哭闹不休,家里乱成一锅粥。
肖梨花气不打一处来:“明明是你当爹的没本事,凭什么还要骗孩子们?”
张成林感觉自己的尊严被践踏,嘴巴也不客气起来:“对,对,就是因为我没用,娶了个不挣钱的主儿!”
“你……”肖梨花气得浑身发抖,鼻子一抽,眼泪就咕噜噜落了下来。
她没工作没土地,人生希望全部寄托于丈夫和孩子。
为此,她任劳任怨地生儿育女,没完没了地洗衣做饭,可结果,她的努力被看得一文不值。
太气人了!
3
不过,肖梨花可不是逆来顺受的傻女人。
她叉了腰和丈夫对骂,一点点细数自己的辛劳,讲得唾沫横飞眼泪直流,还要把走过路过的每个人都拉来评理。
样子不太好看,不能和做播音员的厂花同日而语。张成林被骂得眼冒金星,最后只得偃旗息鼓。
肖梨花倒也见好就收,丈夫认了怂,她便鸣金收兵,又吭哧吭哧搓起男人的工作服。
人的脾气,也许真的会被艰辛的日子撑大吧。那些刀刀致命的诛心之言,未必就是各自的真心话。
好在他们都是粗人,从未认真计较话里话外的意思。吵完闹完,依然得一个锅里吃饭一张床上睡觉,肩并肩把苦日子熬完。
其实张成林知道,肖梨花是个好女人。
她里里外外地忙碌,一颗心全部扑在家里,福没享多少,委屈却不少受。
不过,母亲张大妈却总是有意无意地挤兑这个粗手大脚的农村儿媳。
起初,她恐慌着老张家香火无继,只能退而求其次地选了肖梨花。可孩子一出生,肖梨花的缺点就变得令人无法忍受了,比如吃饭吧唧嘴、说话大嗓门,身上永远洗不去那股子泥腥味。
一老一少两个女人破口大骂,张成林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肖梨花一气之下甩脸子回了娘家,做丈夫的只好三催四请,温柔地敛眉俯首,用那双工人阶级的大手轻抚媳妇:“是我妈的错,我已经教育过她了。跟我回家去吧!”
既然台阶来了,肖梨花便顺势而下,装模作样拒绝呵斥一番,最后还是跳上了丈夫的自行车后座。
她记挂着家里呢。
担心着三个孩子的衣裳饭食,也操心着丈夫的工作,根本不能安安心心待在娘家。
她不仅仅是女儿是妹妹,更是母亲和妻子。
4
苦日子差不多熬到尽头时,张大妈没了。
她得了胃癌,是饱一餐饥一餐落下的病根。张成林被那个“癌”字击得气息奄奄,整日都躲在角落里以泪洗面。
所以,张大妈最后那几个月,是肖梨花一手服侍的,婆媳俩在永别之际达成和解。此时的肖梨花已年近40,脸和手都糙了,心却不可救药地软下来。
送走婆婆,她支起一个早点摊,终于开始走自己的路,挣自己的钱。
开始时,张成林嫌她丢人。
小买卖嘛,尽管政策开放了,但在吃公家饭的张成林眼中,这还是投机倒把,根本没得商量。
肖梨花可管不了那么多,她搬出政策来和丈夫抬杠,绝不肯低头妥协。其实深层次原因是,她赚到钱了。
钱是一个女人的胆,为她壮了声势,也给了她继续干下去的勇气。
那些年,夫妻俩似乎一直在吵架:
今天为孩子的学习成绩,明天为家务分配,后天为花钱多少……
进入中年的两个人,在各自的工作中疲于奔命,为各种各样的问题而心力交瘁,却都无法感知对方的辛劳,而是无限放大自己的委屈。
也就是那时,当年的厂花离了婚。
其实也不算厂花了,红颜辞镜花辞树,不过残存的风姿加了时光滤镜,迷倒张成林是绰绰有余的。
他自告奋勇地给人家扛煤气修马桶,挖空心思地讨好回忆中的女神,自以为天衣无缝,却不料人多眼杂,消息还是传到了肖梨花的耳朵里。
她怒气冲冲打上门去,厂花却不屑地冷笑:“这种男人只有你稀罕,送我我都不想要!”
肖梨花无奈,只得狠狠瞪对方一眼,把准备好的一肚子脏话咽回去,顺便把那个低头耷拉的男人带回假。
5
出人意料的是,肖梨花却没再闹,话反而少了,怒气也少了,每天脚不沾地地忙生意,对张成林的一切都漠不关心。
可张成林却殷勤起来,每天凌晨5点就起床,帮着老婆打豆浆蒸包子,直到上班时间快到了,才着急忙慌地往厂里跑。
肖梨花的日子,便渐渐顺心起来了。
儿女都大了、懂事了,学习努力,知道心疼妈妈,个个都知冷知热;生意也在一天天变好,她打算着再攒点钱,就租个铺面雇上一两个人,把早餐品种再多开发出些花样来。
至于男人,那已经不是她的生活重心。收心回头固然好,但就算不,也影响不了她太多。
当然,婚是不会离的。
他们都不年轻了,生活错综复杂,切开藕片带出的丝,就足以让人头痛上好几年。
更何况,张成林也只是帮着厂花干粗活,倒也没做实质的对不起老婆的事情。肖梨花盘算来盘算去,最后选择了退一步海阔天空,放过丈夫,也放过了自己。
就这样,又一个十年倏忽而逝。
五十岁上的肖梨花生了病,张成林急得团团转,喂汤喂药地守护在床前。肖梨花鼻子一酸,差点掉下眼泪来。
活了50多年,她从没得到过这样的照料。
幼时家贫,父母忙着生计,只放任她马马虎虎地长大;到了嫁人生子时,又马不停蹄地跟生活抗衡,根本不知道被宠爱是什么样的感觉。
挺好的。
岁月把男人也磨软了,从眼神到内心,从动作到语调。
所谓的修行,大概就是这样吧。
6
我认识他们时,他们都是七十岁上下,已经活成了人人羡慕的模样。
可不是人人羡慕嘛。
我早起上班,总能见两人有说有笑地往家走,手里还拎着五花八门的菜蔬。当时是清晨8点,他们已经做完晨练买好菜,还在外头吃了顿丰盛的早餐。
“我们老年人觉少。”张成林呵呵笑着,“倒不如陪老婆子去遛遛。”
听说他们的早餐一周不重样,煎饺、炸酱面、豆浆油条、小笼包、米粉,有时还会坐了公交车,去10站地以外的肯德基吃饭团喝咖啡。
我加班归来,老两口早就吃罢晚饭,正在楼下的空地打羽毛球。
那一幕挺温馨挺美好的。
夕阳西下,不是断肠人在天涯,而是一对老夫妻在愉快地玩耍。
都说少年夫妻老来伴,伴儿嘛,不就是一起吃一起玩,把混吃等死的残生过出精彩来?
人人都羡慕他们的恩爱。
形影不离无话不说,走路手牵手,两个花白头发的背影缓缓移动,简直就是行走的“狗粮”喷洒机。
可肖梨花说:“当年我可一点都不想嫁给他!”
张成林也说:“当时,我也挺嫌弃她的!”
也是这些年才亲昵起来的。
经济宽裕了,儿女也都长大离家,屋子空荡荡的,心仿佛也跟着变宽了。当然,吵也吵不动了。
听说再过两年,孩子们就要操办他们的金婚典礼了。
7
金婚是一个特别美丽的词语。
它代表着同甘共苦,意味着半个世纪的风雨波澜,本身就是坚贞与坚守的代名词。
但作为局外人的我们,却只看到白头偕老,看不到漫长一生的鸡毛蒜皮。
每一对儿孙满堂笑盈盈庆祝金婚的夫妻,应该也都有过50次杀死对方的冲动,都为离婚纠结过一百多回吧。
婚姻不易,如是而已。
也许有人会拿《父母爱情》来反驳:“看,这对夫妻多美好!”
我不否认那样的故事,但远离喧嚣如世外桃源一般的海岛、宽裕的经济条件、护妻如命的丈夫、早早逝去的公婆,真的不是谁都有运气遇到的。
大部分凡夫俗子的婚姻,都要受物质磨砺、婆媳考验、中年危机甚至说不出口的心猿意马,然后在层层叠叠的内忧外患中用力突围。
金婚的最美好之处,其实也正在于此:生活一地鸡毛,但我们能白头偕老。
常常有人说,我不羡慕接头热吻的情侣,只羡慕夕阳下挽手的老人。
但是亲爱的,挽手的老人,也是由热吻情侣一天天变化而来的啊。
你若羡慕得紧,不妨也拿出耐心来,好好经营属于自己的那一份。
等到红颜老去两鬓斑白,若身边人还在,也会有孩子指着恩爱如初的你们,悄声说一句羡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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