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早饭,安排好家里的事情:水缸挑满了水,喂了猪和鸡。检查过粘粘的书包,拿着一顶草帽,镰刀别在裤腰带后面,外公带粘粘上路了。
今天外公要翻山送粘粘回家。六年级的暑假她在这里玩了两个星期,家里托人带话来说有事,让粘粘早些回去帮忙。其实,她知道家里一直都不曾闲过,父母始终都忙,她一个人在外公外婆家玩得也并不舒畅,总在心里幽幽地犯愁。今天,终于要回家了。
经过大河上的长桥,遇到几个伯伯说话:“带着孙女去哪儿啊?”
“去我小姑娘家,今朝送我外孙女回家去!”
“喔,这个是大的小的?听说会读书哦!”
“大的,小的在家。”
外公的声音大,语气也很愉快。他走在前面,粘粘在后面,两人不紧不慢,步伐也轻松。外公的心情似乎很活泼,即使人又高又瘦,却很精神,不像别的老头儿勾着背,看起来病弱。
天气不错,晴朗的天上,偶尔有一片云。粘粘自己默默走着,看到远处河面上金光闪闪,像一大片数不清的跳动的鱼,看的眼睛有点花。把视线收到近处,水纹荡漾,透出清凉的感觉。
“粘粘,走快点儿,等下有荫凉可以歇息。”外公扭转过来对粘粘说,脚下顺便停住了。粘粘忙跟上去。
很快,到了河坝上。这是一段很长很长的窄坝,有多长?粘粘也不知道。坝子说宽不宽说窄不窄,绝不能两个人并排而行。坝的里头拦着水,水面几乎与坝子持平。外面是斜坡,大的石头挨着石头,夹缝里长着几株野草,再往下去就是水库下游,宽宽的大河。
一踏上水泥筑成的堤坝,粘粘便紧张起来。她不敢先走,还是让外公走在前头。
“你先走,我在后头看着你。”外公说。
“啊,我怕,我不敢走,外公你先走。”粘粘一双恐惧的眼睛看着外公。
外公“哈哈”地笑了:“好好好,我先走,你在后面跟着我,小心点,莫玩水,掉下去不得了嘞。”
还是一前一后地出发了。粘粘目不斜视,既不敢看左边陡陡的石头坡,更不敢瞟一眼右脚边的水,但好奇的心使她有意无意地又看见了。
这满满当当的一渠水,流得缓慢,深不见底。因为水畔又全是树木草丛,高处的树倒影在水里,矮处的长长的草向下长着,伸到水里,水面上还有层层的水草趴在上面。这一切繁茂葱茏的景象,全部被水渠尽收怀中,使得整个水的颜色暗绿得发黑,成了神秘的深渊。
只是瞥了一眼,粘粘心里一噤,仿佛那水中有一只恐怖的怪兽,随时盯着自己。要是一不小心跌落下去,简直不可想象,那只怪物定会瞬间吞噬了自己。而且那怪物此刻蛰伏于水底还是水草掩盖的水面,谁也不知道,也许它会在你放松警惕的时候,突然就一跃而起!
恐惧的心情使粘粘一声不吭,警醒着脑袋,瞪直了眼神,身体不自觉地缩紧了,两条腿虽然微微发软,但还是保持笔直的线路,大气也不敢喘地一脚一脚跟着外公快步走。
走到长坝尽头,赶紧跑几步离远一点。这时,真正的翻山之旅就开始了。
进入山中,立刻被密密麻麻的树木包围,也没有大太阳了。山里早就有一条路可以走,是从前的人摸索出来的,今天就是走这一条路。
外公带着一把镰刀,不时地砍去挡路的藤条和刺藤。山路一段好走一段难走,难走的地方不仅要爬坡,两手拽着树枝,借着力,踩在尖的圆的石头上,大小不一的石头嵌在土里,脚卡在石头缝里,有些石子不稳当,一滑下去生怕崴着脚。有时满头扎着枯木枝、叶子碎,两人折腾一会儿,让外公一点一点从头发林子里把这些捡出去。
最让粘粘心里发毛的,是冷不丁掉落的毛毛虫,脚边的多脚虫,它们蠕动的样子吓得她尖叫着弹开,不过幸亏没遇上会蛰人的洋辣子。
外公一边走一边观察树林。哪一块曾经有些什么树,哪棵树长大了、老了,他心中都有数都记得。他一边走一边自顾自地嘀咕,粘粘不懂树,也跟着这儿瞧瞧那儿望望,但是绝不细看,免得又见着那些发毛的蠕虫。
已经入了伏天,树枝高大茂密,叶子累累落落,到处都是花荫凉,一老一小走在山里,不觉得多热,但头发丝里也渗出了细细的汗。彼此照应着不知多久,粘粘累了。
“外公,我们休息一下吧!”粘粘慢下来。
“丫头腿走软了啊?再往前走一走,我们去平些的地方歇会儿。”外公脸上露着笑,朝她招手。
“外公怎么不累呢?又骗我走路……”粘粘心里不太高兴,一听说前面不远有平地,还是在心里给自己鼓劲儿。
果然,外公说对了,又走了一会儿,便到达一个平地。粘粘一屁股坐在草地上,外公也坐下来。
“你看那是什么?可以吃的。”外公发现了好东西。
“什么?”粘粘朝那个方向望去。
“嘿!是什么树结的果子!”粘粘开心地笑了,伸手去摘,可惜够不着。
外公帮她摘了下来,三个一起递给她,并告诉她这是野苹果。粘粘将信将疑,但又说可以吃,便不追究了,吃掉一个,把另一个给外公却不吃,于是怜惜地留着两个野果子。
“走哇,粘粘,不能休息多了,再休息怕走不得了。”外公收起摇着扇风的帽子说。眼睛里透着关爱和鼓励的神情。
又不知翻过了几座山,来到一大块旱田。粘粘知道,快了,快到了。
蜿蜒穿过低低的田埂,小小的荆条花一束束盛开,蓝紫色的花瓣吸引着几只蜜蜂盯上去啃两口,又忽然飞向另一棵花。下午正热的时候,没有风,周围渺无人烟,静悄悄的,只这两个人默默地走着,更显得遥远寂寞了。
很快来到大马路上,这时却察觉自己口干舌燥起来,两个人到路边泉水沟喝饱了水,再走一刻多钟,就到家了。
回来家里,果然有事忙。父亲做了香菇菌种,此时已经码在灭菌箱,灶底下架着几根粗柴,轰轰烈烈地烧着。
母亲迎了出来,倒了凉茶水,切了西瓜。外公与母亲唠着家常,母亲又招呼两人吃饭,并且绝不允许外公喝酒。
“外公这回不会一来就走了,他要留在我家给爸爸轮换着守夜生火。”粘粘从他们的对话里知道了,有些高兴。
粘粘喜欢外公在自己家多住几天,她最喜欢傍晚跟着外公去下鳝鱼篓子。晚上下篓,清晨取篓。清晨粘粘还在睡觉呢,早上起来只能蹲在一旁看外公倒鳝鱼篓子,鳝鱼像蛇一样在桶里弯来绕去,有时有空篓的情况,有时网上来一只螃蟹,会丢掉。
傍晚到了,母亲和外公都劝说粘粘不要去,怕有蛇,粘粘偏不,一定要去。老人家挑着一担鳝鱼篓在前面,小丫头在后面。根据经验,他们要走很远,到上一个田贩去下篓子。
绿色的稻田一望无际,稻子开始抽穗了。人走在其中,呼吸的空气是混合了泥土的清芬。外公不知有什么魔力,找到一个地方,就把一只篓子按下去。粘粘跟着,一路发现着稀奇好玩的东西。
一会儿问:“外公,你怎么知道这个田里有鳝鱼?”
一会儿又问:“外公,明早上你怎么记得从哪个田里取回篓子呢?”
外公做事麻利,一担篓子迅速下完了,两人踏着暮色回家去。天边最后一丝红云也不见了,天上地下变得麻麻黑。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期盼着第二天的收获。虽然收回来的鳝鱼家里人自己从没吃过,攒上几天,等收鳝鱼的小贩子来了,就卖掉。
回家吃罢晚饭,两个外孙女围着外公,猜歇后语,当然都是外公讲的老话。比如说“伍子胥过昭关——一夜愁白了头”。不论对错,几个人欢声笑语。
粘粘抬头看天,屋瓦形成的一角天空,深深的蓝。蜘蛛在瓦片上结的网,似乎已经废弃了很久,灰絮一样耷拉着。
开学后不久,外公死了。粘粘从学校里请了假赶回去的那晚,他已经躺在床上,永远地睡着了。那晚停了电,房间里点着蜡烛。母亲捂着嘴巴抽泣着,叫粘粘过去看看外公。
昏暗的光线里,外公盖着被子,扁扁小小瘦瘦的,仿佛一棵高大的树倒在地上,干枯了缩小了,甚至,在这世上消失了存在感。
从此,粘粘再没有羡慕过别人有爷爷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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