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号房间(十一)

作者: 宣伶俐 | 来源:发表于2021-04-19 16:08 被阅读0次

        去上海培训的事情,拖到月底总算尘埃落定。厂部最后商讨决定去上海培训一共七个人,五个按高考分数新招进厂的,加一个刚从外单位调入的金菊,另外还需一人做领头的组长,此人还能成为培训回厂后,新建电器车间车间主任的预备人选,所以得在全厂原有职工中推举德才兼备的人来充当。林儿、闻子,静如一行人得到通知,自是心生欢喜,对上海之行充满了憧憬,当然更令他们兴致勃发的是谁来做那只领头羊。进厂大半个月,过得跟没头苍蝇似的,大家伙早就盼着有个人来领领路。月底那段时光,不仅几个新人,似乎整个厂都在猜测,在议论。能在几百号人中被选中的,无疑是百里挑一,是人中凤凰,不知道谁会那么幸运。

        因为是建国三十五周年的重大庆典,厂里特地放了五天假。大家说好了,国庆期间回家拾掇拾掇,等假期一结束,几个人就立马动身去上海。林儿回到家,跟父母说了去上海培训的事情。林儿妈妈得知林儿的动身时间,忙跟林儿爸爸商量,是不是再添一张火车票叫林儿爸爸也一同去趟上海。原来林儿爸爸积久的腰肌劳损加上椎间盘突出,已经疼到日不能坐,夜不能寐,只好请假在家。林儿妈妈劝林儿爸爸趁此机会到上海大医院去瞧上一瞧,顺便也拜访一下上海的大姨娘一家,再让大姨娘陪林儿爸爸到上海的商店里给林儿添置一块手表。林儿既然参加工作了,没个时间总不行。不过,手表是大件,林儿妈妈自己也才添置没几年,需得花上几个月的工资,十几二十年要用下去的,必得谨慎挑选才行。倒不是说县城里没有手表,在一般人的眼里,大上海的东西自然是比小县城的要高档得多。既然是要花大价钱买的,哪怕特意跑到上海去买来也是值得的。

        这个国庆假期显得特别热闹,许多街上的居民共几个留校的老师,涌进学校的电视放映室济济一堂,透过电视屏幕看邓小平在天安门广场大阅兵,看北京城里五光十色的焰火。这要在前两年学校刚买电视机那会儿,林儿妈妈指定是守在电视机前茶饭不思的。这次却因了林儿父女要去上海而忙忙叨叨,根本无心于国家大事。林儿妈妈给林儿准备了秋冬的衣服,及冬天的厚棉被。她一再叮嘱林儿到上海之后想着给自己买个小一点的包包,再买双鞋子换换。如今眼看着也算长成了,要自己学着捯饬捯饬,千万不能让人瞧不起。林儿之前哪里见过妈妈对自己如此慷慨上心,不由心里热热乎乎的。

        十月五号清早,厂里特意安排小吴司机用大卡车把林儿、闻子、金菊、茂平、赵斌等几个住集体宿舍的人共他们的被铺行李一起送往火车站。静如是父母直接送去的,已先一步在火车站等候。林儿爸爸打算一大早坐汽车到城里,然后在火车站跟林儿回合。等到解放牌大卡车开进站前路,林儿他们正打算大包小包卸行李时,却发现有两个男的一瞅见厂里的大卡车,就远远地从候车室前面高高的台阶上下来,经过站前广场跑过来接应。这两个男的一个四十左右年纪,长方脸面,长得特别高大,个子起码在一米八五以上,林儿站起来只够到人家的胳膊底下。他叫公露,是厂里长居上海的供销员,名字跟他的职业倒是挺相符的。这次去上海的培训单位,学员们的住处等等都是他事先接洽安排的,此次上海之行公露长佬充当护花使者,一路随行。另一个不过二十三四年纪,中等身材,长得白白净净,眉清目秀,上唇微微两撇髭须 ,颜色略微偏黄,尾端稍稍卷曲。林儿猜想,这必定就是那个百里挑一选出来的组长了,正不知如何称呼,却听小吴司机从驾驶室下来叫道:“夜佬、公露,噶早啊!”

       原来“夜佬”是新任组长的绰号,他的真名叫谭勋伟,大家都一一认过, 林儿们初见组长的庐山真面目,心里自然是仰慕他的。勋伟组长倒并没什么架子,二话不说就动手和大伙一起七手八脚地卸行李,一边又说道,易碎怕碰的零零碎碎,随时要用的物件带在身上,其他大件行李都抬去行李托运处托运。公露长佬看到一大堆的棉被、帐子、席子、箱子还有锅碗盆瓢,不由皱了皱眉,但随即又舒展开了:“也对,你们不是去住宾馆的,是租房住的,跟搬个家也只差一口气。”

        一行人抬的抬,扛的扛,好不容易把行李弄到行李托运处。只见静如早已经等在托运处门口守着她和勋伟的行李。公露长佬到窗口给大家统一办好了托运。众人卸下包袱,顿觉轻松。林儿在候车室门口找到了她爸爸。爸爸只带了一个大的行李拉包,里边些许几件换洗的衣服鞋袜,只顾带在身边,并不需要办托运。公露给每人分了车票,叫各人自己好生捏着,千万别弄丢了。大家陆陆续续进到候车室坐了一坐,却被告知火车将晚点两个多小时。

        年轻人坐不住,听说火车晚点,就又从候车室出来,干脆到站前广场旁边的饮食店和杂货店里闲逛起来。林儿起先不敢出去,生怕万一火车早到了,会耽误上车。爸爸笑着说,火车只有这一趟,广播说误点肯定就误点了,绝不会提前的,只管去外面走走不碍事。林儿这才跟了同事出了候车厅。她到小吃店买了几个煮熟的粽子和茶叶蛋打算中午跟爸爸在火车上一起吃。

         从丝丝凉风的清晨一直等到日上三竿,眼看着快到中午。太阳越来越猛,空气一点点燥热起来,众人已经逛遍了车站附近所有的商店,不知念叨了多少遍的“火车怎么还不来啊?”正当大伙都失去耐性的时候,广播却忽然响了:“去往上海方向的XX班次列车,现在开始检票!”众人大受鼓舞,赶紧拿好票排好队,等候检票进站。

       进得站台,刚刚平复下去的心,立马又被提到了嗓子眼。只见站台上乌压压人山人海,全是等着上车的旅客。好家伙!正赶上国庆返程高峰,这车站也不知道控制一下订票数量!不知道卖出去多少车票,林儿心里暗暗叫苦,凭着他们父女僵手僵脚的,能上得了车吗?

       火车在万众瞩目之下终于缓缓进站。还未等车停稳,已经有人在扒窗,有人抓了门的扶手跃上了车门台阶,一如铁道游击队里的绝技。几个列车员在大声吆喝先下后上,然而并没有人去理睬。大伙只管凭着全身力气推推搡搡叽叽喳喳往上挤。车上的人下不来,只好打开窗户从车窗爬下来。林儿看到一个男人先从车窗下来,又从车窗接过两个孩子,然后就听到女人的大声哭叫,原来还有一个孩子没被递下来就被人流挤走了,不见了踪影。林儿一手拿着东西,一手牵着林爸爸,随着人潮不由自主地往前涌。到得车门前,正不知如何上去的时候,却被一只大手一把拖上了踏步。原来是茂平、公露、勋伟在前面打头阵,杀出一条血路,一个接一个地把几个女孩子一一拉了上去。林儿父女是几个人中最后上的车,刚刚被推到过道,火车就开动了。

       车厢里挤到水泄不通,肉和物填满了所有的空隙。连座位底下和行李架上都塞满了人。林儿个矮,根本找不到自己的同伴。她一只脚插到了行李袋和人肉的中间,另一只脚试了很多遍都没有办法找到缝隙落下去,只好做金鸡独立状,晃晃悠悠停在那里。林儿担心爸爸的处境,怕他的腰吃不消,回头看看爸爸,倒比自己要强一点,虽然没有地方可以落坐,至少双脚是落了地的。

         林儿从来没有乘到过如此恐怖拥挤的火车,小的时候乘过几次从外陈到县城的火车,每次都感觉刚刚才爬上去还没晃两下,就要下车了。这一趟车程却是出奇的漫长和艰难。车厢里弥漫着各种刺鼻的味道,汗酸味、尿骚味、脚臭味,还有各种杂物的气息。林儿不一会儿就忍不住阵阵作呕,但又不得不忍着,因为根本无法动弹。林儿祈祷火车开快一点,也许到了杭州就会宽松一点了。却不曾想广播里每每传出的是列车临时停车的信号,而且一停就是老半天。火车像蜗牛似的爬爬停停,途中经过红门、直埠、萧山等车站,终于停靠在了杭州。林儿感觉自己的一条腿大概是被人锯掉了,早就失去了知觉,不是自己的了。

        接下去的路途相较于前半程要稍微好过一点。下车的人渐渐多起来,林儿终于给爸爸找到一块空隙,把爸爸的拉包放到地上,让爸爸坐到拉包上稍事休息。又从自己的书包袋里拿出粽子和鸡蛋给爸爸补充了一点能量。火车开到松江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到得上海西站已经是灯火通明的晚上。林儿爸爸在上海西站一个人下了车,说是姨娘一家住在中山西路,在西站下车是最近的,且已拍了电报过去,叫人到车站来接的。林儿嘱咐爸爸一定记住,自己实习的工厂叫上海华通开关厂,到时候别忘了来找她碰面。

         火车继续往北,林儿一伙人一直坐到终点站——上海火车站才下车。华通开关厂位于上海闸北,在共和新路那边。下火车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公露师傅吩咐行李房把各人的行李直接用车送到住处。大家伙下了火车又晕乎乎跟着护花使者上了无轨电车。林儿感觉自己像生了一场大病,头晕目眩,有气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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