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人未寝,攲枕钗横鬓乱。 起来携素手,庭户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试问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绳低转。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洞仙歌
苏轼的《洞仙歌》入词三百,但因苏词出色者甚多,此首似未获后人特垂青眼。词前有序,苏轼自道写作原由:七岁时从家乡眉山一老尼处,闻得蜀主孟昶与花蕊夫人曾纳凉于摩诃池上,作一词;可惜四十年后,他只记得起首两句,因此揣摩着当事人的心境,将其补全。
此时,苏轼在谪居地黄州已历四载,孟昶的后蜀亡国了百余年。苏轼补缀《洞仙歌》,与白居易追述“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有异曲同工之妙。宫廷生活并非人人能体验,但天才的想象力与投入的角色感,让故事真实动人。
“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指雅号花蕊夫人的徐贵妃,她不但漂亮,而且才华了得,有百余首宫词留世。而孟昶也颇有文艺造诣,能词善曲,因此两人相得甚欢。据说花蕊夫人喜欢芙蓉花,孟昶便命人在成都遍种芙蓉,花开时节,满城烂漫若锦,蓉城之谓由此而来。后蜀遭北宋灭亡后,孟昶被押至汴梁,不到一个月,就死于毒酒。他最心爱的女人——花蕊夫人则归入赵匡胤的后宫。
赵匡胤曾试其诗才,花蕊夫人一挥而就:“君王城上树降旗,妾在深宫哪得知?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即指北宋以五万大军,六十六天灭蜀的史实。貌似颂扬宋军神勇的背后,是她抱憾后蜀无人。
亡国之君孟昶是后蜀的第二位皇帝,在位三十一年。不能确知他与花蕊夫人纳凉作词的年份,总是盛夏某夜。因暑热不能成眠的两人,闻着满屋由风带来的荷香,在明月的邀请下,“起来携素手”。何谓素手?与冰肌玉骨对应,皆为自然天成之美。此时,他还拥有她,这个如冰之洁净,似玉般莹润的美丽女子。
当故事地点由卧房移至庭院,苏轼的笔亦自刻画暑热,转而描绘深宵之静。周遭一片寂静无声,他俩并肩相依,仰望着夜空,只见一颗流星掠过银河,不一会儿,又一颗……直至夜已三更,月色昏淡,玉绳星低沉。
“不早了,该回屋就寝。”有人提醒。
“唉,还这么热!不知何时起秋风呢?”两人共语。
收尾的“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则是苏轼望着两人背影发的感慨:你们渴望秋风送爽,殊不知人随秋老,时过境迁!繁花似锦的帝王生活,正如流水般暗暗消逝,破国亡家的那天,在一年又一年的夏尽秋至中,越来越近……
孟昶是否料到富庶的后蜀,会成为赵匡胤的囊中之物?北宋花十几年时间,才搬空后蜀宫中的珍宝。而抢走孟昶一切的胜利者,所书写的历史,又可劲地将他抹黑成一个荒淫无度的昏君。
若果真如此不堪,在乱臣贼子当道,人人皆可称王的年代,十六岁继位的他能坐稳江山?更不消说他撰写《官箴》: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难欺。——清明若此!他还设置举报箱,且勇于纳谏;他治蜀期间,百姓安居乐业,家给人足,米价甚至低于唐朝贞观时。诚然,孟昶执政的后半段,有所松懈,但当他沦为囚徒,前往汴梁之际,万民痛哭相送,此等声望绝非一昏君所能有!
然而,孟昶亦死于声望。孟昶离开后的蜀地,在赵匡胤的手中尚未捂热,便随即全境叛变。叛军打出“兴蜀”、“兴国”的口号,这让赵匡胤深深不安。虽然孟昶已苦苦求哀,低至尘埃,他依然不能放心。于是,孟昶还来不及学刘禅乐不思蜀,已遭斩草除根。
摩诃池上的那夜,随着孟昶和花蕊夫人的离去,终成倏忽一梦。只有那九十岁的老尼,因早年曾入孟昶宫中,仍记忆犹新追述往事,仿佛“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而至苏轼怀思幼年,寻味补缀时,又是何种心情呢?
苏轼曾感慨黄州真如枯井,但他却在那儿创作出许多好词。比如堪称豪放词巅峰之作的《念奴娇•赤壁怀古》,前面说得多么慷慨激昂,最后却归于“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岂不与《洞仙歌》结尾“流年暗中偷换”呼应!
苏轼大约想不到黄州之后,还有惠州、琼州需历难……使其怅然的,是他的一生遭遇与坎坷;使其慨然的,是他的学识与修养。心境与词境总是不谋而合。
文:筠心
图:网络
作者:筠心,喜欢读旧书的70后,从竹影江南到郁金香之国,美篇签约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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