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去加州的罗黛谷,我被安排住在弗兰克家里,一住好些天。
老弗兰克已年近八旬,依然身板健朗,也依然健谈。他家没有酒庄,他也不会酿酒,只在后院种着一整片金芬黛葡萄。说是“后院”,面积足有二十五英亩,约等于一百五十多市亩。虽说和其他酒庄的种植园相比是小巫见大巫,也够他一个人晨兴理荒秽,戴月荷锄归,忙活上一整年又一整年的了。
五天里,没有活动安排的时间,我很少出去。在那种地方,葡萄园连着葡萄园,一望无际,不管到哪儿都要开车至少半小时,出去了也没什么可逛的。我宁可呆在屋里,陪老弗兰克聊天,或者,跟着他下地去。
他说他是土生土长的当地人。年轻时候参军,随着部队驻守过香港。于是“香港”就成了他的中国印象的全部:香港的小吃,香港的海风,香港潮湿燠热的空气,香港的女人,香港的美国海军俱乐部……自从上个世纪四十年代末期离开之后,他再也没去过了。现在的香港是什么样?中国其他地方和香港很不一样吗?你从哪里来?你的家乡离香港有多远?……他有很多很多问题要问我。“中国”和他毕竟是曾经有过联系的,不仅有生活、工作的联系,还有情感的联系。他记忆里的故事情节并不连贯,但一个个小场景很清晰,清晰到他会不自觉地重复,那里面有一种真实的情深情动,更有一种真实的追悔。让我听了,不自觉地念念不忘。很多年以后,以老弗兰克的故事为蓝本,我写成了短篇小说“带走一枚乾隆通宝”,还获得那一年《广西文学》的年度优秀作品奖,这是后话了。
除了听故事之外,我也有很多很多问题要请教弗兰克,当然主要是关于葡萄,尤其是金芬黛葡萄。这个品种,是加州葡萄酿酒业界的骄傲,也是美国本土自产葡萄酒的骄傲。让充斥着意大利酒和法国酒的世界葡萄酒市场终于有了美国葡萄酒的一席之地,金芬黛当居首功。所以加州各个葡萄酒产区的金芬黛种植,相较于其他品种,面积都是最大的。
弗兰克说,金芬黛本是原产于欧洲亚历山大谷和干溪谷的种,果实较大,色泽深红,果香馥郁。大约是十八世纪早期,这种葡萄在欧洲老家感染了霉菌病,忽然一下死绝。被移植到美国,首先在宾州的一部分,却长势良好,富含各种花果的芬芳。后来又被移植到加州,在日照长、昼夜温差大、降水少的气候条件下,更带上了热带水果的气味,成为更加理想的优质酿酒葡萄,而且可塑性特别强。能够生成淡淡的果酱味,差不多相当于新鲜碾碎的浆果味,也可以依传统风格酿成厚重甜腻的波特口感,还可以酿成一种辛辣的香草味。
一般的金芬黛酒色深红,大多数酒庄通常都会用美洲橡木桶后期发酵,增加馥香浓郁的口感。不过我也见过一款完全用精钢桶酿制的,更得金芬黛葡萄的原始风味,干净、清爽、充满活力、酒款的名字叫做“青春”。老藤(Old Vine)金芬黛更是稀罕物。那些有幸逃脱了臭名昭著的禁酒令的摧残,在天不管地不受的状态下存活到如今的,平均年龄都在90岁以上。并不是每一家酒庄都能拥有这样的老藤,这些老藤也根本谈不上“产量”,酿出来的酒却结构格外严密,酒体几近完美,是加州最具特色,也是最受欢迎的葡萄酒。
弗兰克的金芬黛们也有二十几年树龄了,仲春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掐尖。不能让它们自由生长,更不能让他们超过固定的产量,弗兰克说,一个25英亩的葡萄园,如果产量超过65吨,酒庄主人们就不会要那些葡萄了,认为质量肯定不会好。我问他,小弗兰克又不管这些,你一个人怎么顾得过来?他说,没事,有机器,除草、施肥都用机器,浇水是自动控制的滴灌,完全没问题。
他教我开那个庞大的除草机,加州的阳光明媚得不得了。然后我们坐在院中的花圃间,吃点心聊天。他说,中国的庭院和欧洲花园的区别,就是使用大量的,大大小小的石头。因为得知我要去住这么些天,他特地在花圃的防杂草的碎木屑上铺了一层鹅卵石。我头一次听人这样讨论中式花园和欧式花园的区别,觉得十分有趣。他将草莓的果蒂一个个仔细削去,再一个个裹上甜奶油的手法也很有趣。面对着他的时候,我总是忍不住想,这样老去,一点儿也没有衰惫的气息,也是可爱的,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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