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花七日丁香结

作者: 樵夫_2f76 | 来源:发表于2022-08-13 14:52 被阅读0次

    初见方菲是在鹿儿岛大学冬天的教室里。十一月底的天气不算太冷,虽没入冬,但教室里面的大理石地面和刷着厚厚油漆的桌面,还是结了一层密密麻麻的水珠,这是鹿儿岛这个季节的气候特点。陆辰安对环境、天气从来不敏感,他不关注这些,冷一点热一点凉一点都无所谓。衣服吗,春夏秋冬就那么几件,冷不着热不着就好。至于桌面的水珠,随意擦擦就行,地面呢,只要不影响走路,就当不存在好了。陆辰安走路从来都四平八稳,虽然步伐快,却很少踩空或滑倒。出来学习不容易,陆辰安始终争分夺秒,日本同学都十分敬重他,反倒是有些中国同学,认为他不懂生活,常常揶揄他。陆辰安却不理会这些,总是嘿嘿一笑,算作回应。

    那天是导师小野田的课,陆辰安来的比往常要早些。小野田的课很火,教室座位总是满满的。他选在第一排临近过道处坐下,拿出书来预习。快上课的时候,一阵急冲冲有节奏的高跟鞋声,噔噔噔地由远及近。陆辰安没有抬头,仍旧埋头看书。突然啊的一尖声,他桌面的书,瞬间被一只纤弱的手划出好远,那只手顺势抓住桌沿,飞扬的带着一丝香味的长发,差点儿甩到陆辰安的脸上。随着那声“啊”和落下的长发,一双惊恐的女孩的眼睛,隔着桌面圆圆地瞪向陆辰安。

    陆辰安一惊,急忙身体前倾,用双手拽住几乎就要滑下桌面的双臂,头也顺势前移,几乎要贴上女孩的脸。女孩趁势站稳,羞涩地说声抱歉,伸出左手,捡回被她推远的书,礼貌地放在陆辰安面前。陆辰安留意到女孩的左手腕外侧,有颗痣,很好看。

    众目睽睽下,女孩双颊绯红,快速走向后排。

    课后,陆辰安拦住小野田教授,请教了一个问题,小野田热情地解答后,点点头,似在询问陆辰安是否还有其他问题,目光却越过陆辰安,微微一笑。见陆辰安致谢,小野田还礼后,温和地转身走下讲台,向教室外走去。陆辰安回头,课前在他面前滑倒的女孩,瘦瘦弱弱地站在他身后。

    “您好,谢谢您扶了我!”方菲用日语向陆辰安致谢,声音很轻柔。

    “没什么,鹿儿岛的冬天,室内地面总是凝露,特别是这间旧教室,更是潮湿些,下回您一定当心。”陆辰安回答时,最后一句“下回您一定当心”是用中文讲的,他断定对面的女孩是中国人。

    “好的,一定当心。我叫方菲,来至中国大陆。”方菲用中文回答,脸颊泛起红晕。

    “太巧了,我叫陆辰安,也是大陆来的。”

    陆辰安看着方菲红红的脸颊和亮晶晶的眼睛,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心头涌起莫名的好感。这种突如其来的感觉,吓陆辰安一跳,脸突然红了。

    方菲并不扭捏,落落大方地说,“可以留个联系方式吗?”

    陆辰安有些不知所措,他很少和女孩打交道,特别是来日本后。大学期间,陆辰安不乏追求者,毕业留校后,也有女老师向他显露心迹。陆辰安信念坚定,学业为重,事业为重,没有好的学业基础,将来事业必定一事无成,赴日学习,成为这一时期他最大的人生目标。面对楚楚动人的方菲,陆辰安突然有了很特别的感觉,他嘴唇微微有些发抖,紧张地看着方菲,结结巴巴地说,“我在学校南面租,租的房子,骑车不到十分钟,很,很近”,脸更红了。

    “有电话吗?”方菲莞尔一笑,合体的浅灰色大衣,愈发显得亭亭玉立,白净的脸上大大的眼睛,温情地注视陆辰安。

    陆辰安慌乱地说出住所电话,号码竟然说错了两次。

    告别方菲,落荒而逃的陆辰安,心脏砰砰砰乱跳。去食堂的路上,脑海中始终萦绕着方菲的样子。一定是在哪里见过,在哪里呢?想不起来,陆辰安只是觉得这样的似曾相识,很亲近,很美好,很一见钟情。一见钟情?陆辰安内心嘀咕了一句,随即不易察觉地摇摇头。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陆辰安再没见过方菲,方菲也没给陆辰安打电话。方菲就像陆辰安做过的一个美梦,梦醒人去,鸟无踪影。他有些后悔,后悔当时自己太过紧张,没要方菲的电话或住址。方菲在哪个导师名下学习?什么专业?是研究生还是和自己一样是个进修生?陆辰安很落寞,他时不时地叹气,即使在实验室做实验,也常常魂不守舍。

    阳历新年的鹿儿岛,气温虽然不低,但室内潮湿阴冷。鹿儿岛是座旅游城市,陆辰安住的地方,大多是租住的学生。这几天,大家三三两两,利用假期结伴旅游去了,屋里屋外,有一种特殊的冷清。陆辰安拒绝了同学们的邀请,他不想停下手中的实验,当然还有一条重要的理由,见不到方菲,一切毫无生趣。陆辰安简单地收拾了一下书包,随手拿起昨晚剩下的半块面包,把灌满开水的保温杯拧紧,挂在书包侧面,锁上门,向学校走去。

    下雪了。鹿儿岛地处于亚热带,和上海同一个纬度,冬天很少下雪。因为紧邻樱岛,海风会时常把这座活火山的山灰吹过来,户外身上飘落火山灰,是常有的事。正因为此,鹿儿岛人都喜欢冬天下雪,白白的雪花落下来,看着就舒适。陆辰安却不感兴趣,他家在中国东北,比起家乡的雪,这也叫雪!不过陆辰安还是很高兴,迎面的雪花落在脸上,凉凉的,很清爽,比落火山灰好多了。

    街上行人很少,陆辰安走的很急。快到学校门口的时候,前面红色雨伞下的身影,似乎很熟悉。他接近红伞时,伞下飘逸的秀发和秀发散发出来特有的香气,令陆辰安心里一动。

    “方菲”,陆辰安轻声叫,声音有点颤。

    “陆辰安,是你!”方菲停下,转身看向陆辰安,也有些吃惊,毕竟是新年,来学校的学生很少。

    陆辰安没想到,这么长时间没见面,方菲却亲近地叫出他的名字,声音软柔清晰。

    “一个多月没再看见你,还以为你消失了。”陆辰安友好的嗔怒,眼神却幸福地看着方菲。

    “有点急事,回国了,处理完就赶回来了。”方菲回答的有些不自然,似乎不愿意提及这个话题。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晚上一起吃饭,我请你。”陆辰安说的很直率。

    “嗯。”

    像久别重逢的老友,方菲爽快地答应了,只有一个“嗯”字。陆辰安心里暖流涌动,洋溢在脸上,笑得很灿烂。

    下午的实验很顺利,一切都是按部就班,有条不紊,并且效率还很高。陆辰安来日本后,从没像今天这样,事事顺利,愉悦而高效。下午阳光透过小小的木制窗户照进实验室,一束美丽的光直直地洒落到桌面和地上,光线中漂浮的尘粒,像琴弦上跳动的音符。实验室暖洋洋的,陆辰安打开索尼随身听录音机,播放从国内带来的磁带,是费翔的《冬天里的一把火》。

    晚饭后,陆辰安和方菲成了恋人,自自然然,像久违的情人,没有任何过渡和你来我往的试探。

    在美丽的鹿儿岛大学,在颇有苏州园林味道的仙岩园,在波光粼粼的锦江湾,在风光旖旎的种子岛,在宁静清新的屋久岛,他们手牵手,快乐的奔跑,快乐的相拥,快乐的倾述。陆辰安常常搂着方菲的腰,看着方菲美丽的眼睛,一遍又一遍地问:“那天,你是不是故意撞到我的桌前?”方菲一遍又一遍的答:“是啊,是我头一天在地面撒的水,就为了你能把头伸到我的眼前呢!”

    然后俩人对视着笑,怎么都看不够。再然后陆辰安吻上来,方菲便把头扭向一侧,笑着躲过陆辰安,说,“辰安,有人!”陆辰安不管这些,爱情就是激情燃烧,就是见面后的热烈表达。他喜欢方菲,喜欢方菲的宁静、素雅、温情和淡淡的却沁人心脾的芳香,像丁香花开。

    日本最多最好看的花是樱花,方菲喜欢樱花。鹿儿岛大学就有很多樱花,每年初春,樱花绽放,校园美极了。方菲说,樱花开了,春天就来了,一切就都有希望了。

    “辰安,你知道吗,樱花是生命之花,象征生命之美呢。我就是樱花仙子,我是给你送爱情来的。”说这些时,方菲眼中有晶莹的泪花。

    陆辰安怜惜的看着方菲,轻轻吻去方菲眼角溢出的泪。

    “流泪了?傻姑娘,樱花可没你好看。我不愿你是樱花,樱花的花期太短,我愿你是丁香花,我的丁香花。”

    陆辰安喜欢丁香花。在鹿儿岛大学的校园里,丁香花也有很多,其中日本丁香要多些,也有中国常见的喜马拉雅丁香。喜马拉雅丁香在中国南北都有,北方居多,这也是他喜欢丁香花的一个重要原因,思乡。当然,他更喜欢丁香的花语,纯洁的恋情。

    “你怎么会喜欢丁香呢?”方菲幽幽地看着陆辰安,“你不知道李商隐说的‘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吗,丁香含苞不放,叫丁香结,是比喻情人离愁别恨呢。”

    “你是开着的丁香,不是含苞的丁香,更不是樱花。你怎么能是樱花?日本谚语说‘樱花七日’,樱花一周就谢,灿烂的那么短暂!”陆辰安轻抚方菲的头发,继续说,“不过,从气质方面说,你和樱花很像,宁静,素雅,温情,我喜欢。”

    俩人坐在校园的长条椅上,静静地依偎着,不再说话。

    不说话的陆辰安想,如果能和方菲这样依偎一辈子多好啊。校园里的樱花就要开了,丁香也已经孕育出苞蕾,远处的樱岛火山山顶,朵朵白云壮观的变幻不同形状,陆辰安深深地吸一口方菲的芳香,心里感叹,这不就是天上人间吗。

    二十年后,陆辰安静静地坐在与方菲坐过的鹿儿岛大学的长椅上,看着波光粼粼的湖水,眼前又浮现出与方菲相依偎的景象。那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而方菲离开他,已经二十年了。

    在鹿儿岛大学,方菲喜欢陪着陆辰安,一起上课,一起做实验,一起去食堂就餐,一起外出购物游玩。俩人偶尔也争吵,都是亲亲我我的事,能不能再多爱一点,好不好再多宠一点,是不是再多疼一点。爱,永远是不够的。

    陆辰安批评方菲,“这么陪着我,你自己的学业咋办?”

    方菲甜甜地笑,“你学好了,就是我学好了呢。”

    陆辰安不依,“方菲,求你了,回自己实验室吧,这样的话,你的学业真就荒废了!”

    方菲不语,仍是笑。陆辰安实验室没人的时候,方菲会不自然地在后面搂着陆辰安,把头贴在陆辰安后背。陆辰安会说,“方菲,有人会来!”

    方菲同意进修期满,一起回陆辰安的母校工作。方菲憧憬着在北方的那座城市结婚、生子,有自己的房子,自己的家。方菲喜欢花,她要在自己家里阳台上、窗台上,摆满喜欢的花,每天浇水、剪枝、擦拭花叶,她要让家里满满的花香。

    方菲有时会突然不高兴,突然情绪低落,突然泪流满面。陆辰安便放下手头工作,揽方菲入怀,爱抚的哄方菲。方菲的脸上就浮出笑容,她抱着陆辰安,留着泪说,“我没事,就是太幸福了呢!”

    陆辰安偷偷买了戒指,设计着某一天,在丁香树下,向方菲求婚,说出世界上最动听的甜言蜜语,让方菲感动,然后方菲掩面而泣,伸出颤抖的纤手,收下陆辰安的求婚戒指。再然后陆辰安轻轻地为方菲擦拭双颊,揽方菲入怀,俩人相拥,紧紧的抱在一起。

    校园里的樱花已经开了,丁香却还含苞待放。陆辰安每天和方菲走在校园的甬道上,观察着丁香的花期,计算着在哪个位置,放缓脚步,请方菲站下,搬过方菲的双肩,和他面对面,然后掏出戒指,单膝跪下,激动地说出最动听的话。

    可丁香花未开,方菲却消失了。

    发现方菲消失,是陆辰安在实验室等最后一个实验结果的时候。实验很顺利,结果和预想的一样。本来约好的,方菲要和陆辰安一起见证实验结果,但方菲没来。

    陆辰安将实验结果整理打印后,去小野田教授办公室汇报。俩人反思了实验设计、实验过程,再次核对了实验结果,小野田对陆辰安的实验非常满意,嘱咐他尽快完成论文,四月初就可以离开实验室回到中国。

    陆辰安特别高兴,他要尽快把实验结果和导师意见告诉方菲。

    回到实验室,没见方菲,陆辰安便去另一个实验楼,到方菲的实验室找她。

    也没有。

    时间已近中午,陆辰安索性直接去方菲的住所。

    还是没有。

    方菲突然消失了,无影无终。

    陆辰安询问方菲的导师,导师说请假了,办理了退学手续。再问住房的房主,房主说,方菲已经结算了租金,只是还有些东西留在房中。房主见过陆辰安,允许他进到房间,帮忙收拾东西。

    看着熟悉的房间,几件方菲用过的洗漱用品,散发着熟悉的香味,一条红色的丝巾,是方菲常用的,写字台上,一张纸,有方菲熟悉的字迹,抄录的是唐•元稹的诗。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没有落款,没有时间,看字迹,应该是方菲走之前写的。

    一双看不见的手,撕扯陆辰安的心,痛,撕心裂肺的痛。

    天旋地转。陆辰安瘫坐在写字台前,双手摩挲着方菲的字迹,眼神空空地看向窗外。一株樱花树,几朵残存枯萎的樱花,挂在枝头,很衰败的样子。已经过了花季,树上的樱花早已失去了娇艳,如生命走到尽头。“樱花七日”,日本怎会有这么残酷的谚语,美好的事物,时间都会这么短吗?为什么?出了什么事情?为什么一声招呼不打就这样离去呢?

    方菲消失前,经常无缘无故的落泪,人也很憔悴,陆辰安问,方菲便回答说是幸福的泪水,高兴着呢。陆辰安很自责,为什么不能多陪陪方菲,多和方菲聊聊,幸福不能总落泪吧?高兴的人怎会憔悴呢?

    一定有别的原因,陆辰安百思不解,只能痛责自己。

    这段时间,是实验最关键的时段,陆辰安无法分心,他怕实验出问题而前功尽弃。他知道,小野田也叮嘱他,实验结果对他的未来意义重大,不能掉以轻心。做到了实验不分心,却做不到感情不伤心。陆辰安经常在实验室只有自己的时候,不自觉地蹲在地上,双手抱头,嘤嘤的哭。他反反复复地自问自答,难道是因为这段时间高度关注实验而冷落了方菲?不应该啊,同是科研人员,方菲是理解陆辰安的,她是知道实验不易的,必须高度关注、持续工作,实验中间不能有半点闪失。即使是陆辰安埋头实验冷落了方菲,但也没感觉方菲有任何抱怨啊!

    为什么呢?

    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含苞的丁香已经盛开,淡淡的香气,伴着微风徐徐飘来,屋外有丝丝细雨落下。

    方菲,即使你要离开,也应该留下理由呀,“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你何必留下这样重情重义的话呢?如果你这样重情重义,又为什么不做任何解释,突然离我而去呢?

    陆辰安压抑自己的悲伤,抓紧论文写作。三月底,他完成了初稿,人也憔悴的脱了相。小野田对论文很满意,提出了修改意见。陆辰安很快整理完成,提交杂志发表。小野田教授理解陆辰安的心境,同意他提前返回中国。

    回国后,陆辰安直接去了方菲所在的学校。教研室的人说,方菲去了美国。陆辰安记得,方菲说过有位一直心仪她的男同学,现在是同一个教研室的同事。再问那位老师,回答说也去了美国,和方菲一起走的。

    陆辰安绝望了。所有的美好,所有的历历在目,都成了箭矢,扎在他的心上。樱花的缟素,丁香的含苞,如黑暗的幕布,遮天蔽日,把他压在绝望的境地中。他每天颓废地躺在床上,不吃不喝,折磨自己。

    母亲心疼儿子,说忘了吧,振作起来,重新开始,你还有你热爱的事业啊。小野田也来电话问候,告诉他文章已经过了预审,最近要发表。单位的领导来电话,催促他尽快返校工作。

    陆辰安爬了起来,站在镜子前,里面的人蓬头垢面,胡子很长,头发竟是花白。

    回到单位的陆辰安全力投入到工作中,教学、科研总是日程排的满满的,不分心任何事。他要忘掉过去,忘掉那个让他伤心的人。他决定尽快结婚生子,走入正常生活,让自己的生活简单充实有序。

    在日本发表的文章,奠定了陆辰安的事业基础,破格晋升副教授后,很快又晋升为正教授,成为教研室为数不多的博士生导师。

    这些年,除了工作,陆辰安很少回顾过去,尽量不去想在日本那段甜蜜的时光,但每每校园里丁香花开,他还是忍不住思念方菲。他想不明白方菲为什么突然离去,没有任何征兆。也许有,只是他没有察觉。不然,方菲为什么总流泪呢。她相信方菲对他的真,方菲没有任何玩弄感情的迹象。陆辰安至今清楚记得两人的每次牵手,每次倾述,每次拥抱,每次亲吻。这些,是他想忘也忘不掉的。

    他的妻子很好,相夫教子,平平凡凡,家里操持的井井有条,不让陆辰安有半点分心。

    十年前的三月初,东北的校园里还是冬天,天空灰灰蒙蒙的,错落有致的树木看不出春天即将萌发的迹象。陆辰安透过办公室的窗户,轻轻叹了口气,心里嘀咕了一句,“鹿儿岛大学已经进入春天了!”

    陆辰安打开电脑,有电子邮件提示,来自美国。看地址不熟悉,但落款的名字是记得的,是和方菲一起出国的那个人。

    邮件仅有两行字。

    陆老师,这个秘密隐藏了十年。十年前的今天,方菲不辞而别离开了您。遵照方菲遗嘱,现将她生前写给你的信,发给你,请查收。

    后面是一封链接的PDF文件,标题是:樱花七日丁香结

    遗嘱?生前?

    陆辰安有些坐不稳,手抖得厉害,他颤颤巍巍地打开文件,是方菲的信。

    辰安: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这是我离开你时,留下的最后的话,也是我无奈的真心告别。

    是的,我的心里只有你,不论人间与天堂。

    你读这封信时,我已升入天堂九年。

    九年来,一切都好吗?

    辰安,你是我人生最快乐的拥有,是我生命中最灿烂的相遇。在我生命结束前的最后一段时间里,每每回忆与你在一起快乐的瞬间,我都幸福无比。你给我的幸福,让我忘记了即将离世的痛苦。病区里每天挣扎在死亡线上的患者中,我是最幸福的,我始终被他们羡慕着。因为我的脸上,始终洋溢着笑,这是你送给我的最好的礼物。

    辰安,你知道吗,在那间旧教室里,当你双手拽住我的双肩,我们四目相对时,我知道,我的余生就只属于你了。我相信一见钟情,我坚信天生缘分,我笃信命里注定。你,陆辰安,就是我命里注定的人。

    辰安,你知道吗,我最痛苦的是,和你热恋后,我的身体出现了异样。是初次见面的差点跌倒,让我对我的神经系统产生了怀疑,我的大脑控制不了我的肌肉,尽管当时仅是一瞬间的感觉,但我的父母要求我必须立即回国详细检查。我以为是那段时间太过劳累,不认为检查会有什么不好的结果。检查后,我返回日本,因为我再没感觉到身体有特殊的异样。家人没告诉医生对我的怀疑,更没告诉我家族的遗传史,他们将DNA 样本送到美国实验室,进行更准确的鉴定。

    辰安,你知道吗,在鹿儿岛大学校门口的再次相遇,是上天冥冥之中的注定。在国内检查后,我偷偷去过你们学校,私下了解了你。我更确定,你是我最正确的选择。

    辰安,你知道吗,我们恋爱后,我很幸福。我也感受到了你的幸福。我们是快乐的。不幸的是,两个月后,美国实验室的检查结果出来了,我得了无法治愈之症。那段时间,我也再次感觉到了身体的异样。我经常以泪洗面,不是因为我的病,而是因为你。

    辰安,你知道吗,我爱你,爱到骨髓里的那种爱,是真挚的、深沉的那种爱。但当我得知我的病情后,一切都变得那么可怕,我注定会失去你,你注定会因我而痛苦。辰安,我应该用什么办法,减轻你的痛苦?病程进展的很快,我越来越感知到,我控制不好好我的右侧下肢,特别是情绪激动你拥我入怀时,我的脚是无根的。你感觉的是我的柔软,其实是我的肌无力,而你却以为是我陶醉于你的拥抱。那时候,我发誓,我将只让你看见我最美丽的一面,我要把最好的自己给你,把最好的记忆给你。我决不让你看见最不堪的我,绝不让你看见最狼狈的我。

    辰安,你知道吗,我是痛苦的,真的很痛苦。原谅我的不辞而别。为了把最好的我给你,其实也是把最好的记忆留给我自己,我只能如此。我知道,在你实验即将成功的时候,你需要我在你的身边,而我更知道,那是我离开你的最好时机,你既没有时间和精力爱抚我,也必须集中精力全身心投入到实验中去。只有这个时段,我才能走的彻底,你才能少些痛苦。

    辰安,你知道吗,我爱你,爱的心痛,离开你的时候,我在你实验室的窗下,站了很久,我不愿离去。可你知道吗,我怕你突然出现在窗口,如果看见你,我就会不顾一切的冲上楼去,我就走不了了啊。我的眼里在流泪,我的心里在流血。回国后,父母马上安排我去美国治疗,我知道,即使是在美国治疗,我的寿命也仅是维持,没有任何生命质量。但我仍希望能多活几天,因为每一天,你都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都能感觉到你的爱抚你的亲吻,我都能感受到你给我的幸福。恰逢我的同学,也是我现在的同事也要到美国学习,我就把我的想法告诉了他,请他在我去世后,在我们分别的十年后,将我的信转给你。

    辰安,你知道吗,我爱你,即使以爱的名义,我也不忍心伤害你。选择分别十年后解开秘密,是因为那时你一定家庭稳定事业成功,那时候即使你知道了我离开你的原因,你也一定会放下,至少不会对你造成更大的伤害。

    辰安,你知道吗,我爱你,我真的爱你,你一定要原谅我的不辞而别,一定要原谅我的任性自私。如果你原谅了我,我在天堂会像过去一样,每天都会笑的,如果你不原谅我,我会痛苦地每天以泪洗面。辰安,你是愿意看我笑的,对吗!

    辰安,我爱你,我永远爱你。圣经说,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永不止息。可我还是愿意用元稹的诗告诉你: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辰安,我爱你,来生,我会去找你,再去爱你,无论以何种方式,我,永远爱你。

    陆辰安身体剧烈的抖动着,满脸是泪。他把头沉沉地放在桌面上,双手抱头,没有任何哭的声音,只有身体持续不断的抖动。

    收到方菲的信后,陆辰安心里的疑团解开了,对方菲的思念却越来越深了。但他没有沉浸在思念里,他知道,那样的话,更对不起方菲,方菲一定是希望他更积极的工作,他希望方菲每天都在天堂里笑。陆辰安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工作中,投入到科研中。很快,在原有基础上,科研又取得了突破性进展,成为亚洲屈指可数的同领域最好的专家。

    又一个十年过去了。

    小野田教授来信,邀请他去鹿儿岛大学讲学。他答应了。

    很久没去鹿儿岛大学了,他很怀念那个地方,那里有他太多的魂牵梦绕。

    回到鹿儿岛大学,他随身携带了三样东西,一样是方菲最后留给他的元稹的诗,他把它夹在了书里。一样是他为方菲准备的求婚戒指。还有一样,是芳菲留下来的红色丝巾。

    到鹿儿岛大学后,在安排好的宾馆住下休息,陆辰安看时间,是下午三点多,晚上小野田还要宴请昔日的学生。陆辰安想,正好利用这个空挡,去了结多年的心愿。

    他信步来到校园,他要去昔日和方菲经常约会的长椅处,那里有棵粗壮的樱花树,二十多年了,应该更茂盛了吧。在那张长椅上,他和方菲经常相拥着眺望远方,远方是日本著名的活火山,樱岛。

    快到地方的时候,陆辰安看见长椅上有个女生在看书。他本不想打扰,但想着自己是来了结心愿,不能不过去,便向长椅走去。

    女生听见有脚步声,抬起头,见是位教授模样的老师,便起身致礼。

    “您好,老师,请多关照!”声音有日本女孩特有的甜美。

    “您好,打扰啦。”陆辰安还礼。

    “您要坐在这里?对不起,我这就走!”女孩再鞠躬。

    “是我该说对不起,是我打扰你啦。”陆辰安鞠躬致谢,“您看的好像是中国书。”

    “是《全唐诗》,正在读元稹。”女生略略低头,轻声回答。

    “噢,你喜欢元稹?在读那一首?”陆辰安温和的问。

    “是离思五首,老师。”

    “噢”,陆辰安心里一震。“寻常百种花齐发,偏摘梨花与白人。今日江头两三树,可怜和叶度残春。”陆辰安的声音有些嘶哑。

    “老师,您也喜欢元稹?这是第五首,您读的真好!”女生笑笑,目光移向远处的樱岛,“我更喜欢第四首,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陆辰安点点头,不再说话,他也把目光移向远方,移向樱岛。樱岛山顶的云涌动着,如二十年前和方菲在这里相拥时一样。陆辰安的眼睛有些模糊,一滴泪水落了下来。

    “老师,打扰您啦,我叫樱子,谢谢您的分享,再见。”看见陆辰安伤感的样子,女生鞠躬,后退转身,很知趣地悄悄离开了。

    陆辰安怅然地坐在长椅上,默默地回忆过去。往日的一幕幕,又回到眼前。夕阳落下来了,樱岛上的云像浸在血中,红的艳丽。

    陆辰安缓缓地站起来,吃力地把长椅挪到樱花树下,站在椅子上,双手抓住高处的粗壮的树干,笨拙地爬上樱花树。他选了一个满意的枝干,在口袋里掏出红色丝巾,系在上面,形成一个蝴蝶结。红色丝巾上面,隐隐约约写着一行小字:永远爱你,方菲。远处看,樱花树上好像落了一只红色的蝴蝶,又像一朵花开,只不过不是朴素的樱花粉色,而是像晚霞一样的红色。红色的下面,似金色的花蕊,亮闪闪的,是陆辰安送给方菲的求婚戒指。

    陆辰安到小野田的宴请餐厅时,宾客都已落座,他发现樱子也在座。小野田一一介绍宴会的嘉宾,除了樱子,都是学术圈子里的老相识。

    “这位是樱子,你们第一次见面,是我的硕士生,很用功的女生,实验做得很好,非常有发展潜力,请辰安君多多关照。”小野田诚恳的介绍。

    “小野田教授,我和樱子已经见过面了,现在是第二次见面。” 陆辰安开心地笑了。

    “是吗,那太好了,既然你们已经熟悉了,就不用我多介绍了,一会大家痛痛快快地喝酒。不过不知道樱子是否向你自我介绍,其实他是位中国人,也来自东北。如果可能,请辰安君能够接受她到您哪里读博士,成为您的学生,拜托了。”小野田站起来,深深地给陆辰安鞠躬。

    “欢迎欢迎,只是委屈樱子了,小野田教授是我的老师,二十年前,是您培养了我,在这里我打下了坚实的科研基础,我今天的成绩,得益于老师的教诲。在您这里学习,让我终身受益。”陆辰安鞠躬还礼,真诚地向小野田道谢。

    “此一时彼一时,您现在的成绩,已经远远胜于我了。”小野田赞赏地向陆辰安点头致敬,“我提议,大家一起举杯,欢迎陆辰安教授来鹿儿岛大学讲学,干杯。”

    大家举杯,向陆辰安致意、敬酒。陆辰安还礼,举杯致谢。

    几位重量级教授敬酒后,樱子悄然来到陆辰安面前,向陆辰安敬酒。

    “谢谢陆老师,下午的见面,我不知道您就是我崇拜的陆辰安教授,真是太冒昧了,您给我背诵元稹的诗,我很感动。”好像是酒精起了作用,樱子的脸红红的。“不过下午太失礼了,您读的是第五首,我却说喜欢第四首。”

    “元稹是大才子,这五首诗是悼念亡妻的,元稹很痴情,我也很喜欢第四首。”陆辰安的神情忽然有些落寞。

    “是的,他写的《莺莺传》我也喜欢,后世的人说元稹是渣男,我可不这么认为,有才的男子都是深情的。从他五首悼亡妻的诗中可以看出,他是一等一的忠贞男。”樱子滔滔不绝,像遇到了可以一吐为快的知音。

    “你是中国人,为什么叫樱子?”陆辰安突然问。

    “哎呀,差点忘了正事。”樱子活泼地笑了。“我父亲喜欢樱花,所以给我起名樱子。我的中国名字叫庄樱子,早就仰慕您的大名,小野田老师推荐我到您的名下读博,我也特别想在您的指导下,在专业研究方面,有更大的进步。”

    “噢,目前我的研究方向是最前沿的,如果你愿意来,我当然欢迎。”陆辰安平淡地回复,并不热情。

    “请老师放心,我会让您满意的,回头我把发表的文章和在做的实验向您详细的报告,我一定会成为您的好学生的。”

    陆辰安点点头,不再说话。

    樱子有点尴尬,忙双手端起酒杯,向陆辰安说,“祝老师的讲学顺利,小野田教授已经吩咐我,这几天做您的助理,请尽管吩咐。”

    陆辰安突然发现,樱子的左手腕外侧有一颗痣,和方菲的一模一样。陆辰安惊呆了,他端着酒杯,木然地站着,眼睛盯着樱子的手腕,不知该喝酒还是坐下。

    樱子看着陆辰安的表情,以为陆辰安累了,轻轻地说,“陆老师,您请坐,您路途劳累,一会儿少喝酒,多休息休息。我回座位了。”

    陆辰安呆呆地坐下,轻轻地摇头,深深地叹口气,嘴唇微微翕动,“方菲?你真的来找我了?”

    陆辰安的脸颊,有晶莹的泪珠流下来。他默默的起身,向门外走去,口中喃喃地说着什么,却听不太清楚。没有人知道此时陆辰安的心境,没有人知道陆辰安此时想起了什么,也没有人知道陆辰安在说什么,只有樱子听清了,是元稹的《离思》第四首。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2022年8月6日,于境由心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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