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庄的座位在教师第三排靠近窗户的地方，落座前他瞄了一眼最后排的大磊子，只见他胸口贴着桌面，也在翻着眼角瞅自己。这是一个心有余悸的眼神。小庄知道他藏着的一定是那本漫画书。于是眉头一皱，大眼睛横了起来，恨不得化作一只雄鹰把属于自己的东西立刻立刻抓出来，让这个绿林恶汉的行迹暴漏在众人面前，体味一下什么叫做贼心虚。
这时，李老师已经走了进来，沸腾的教室顷刻间鸦雀无声。小庄赶紧掏出课本，和其他人一样打量着这位早已年近半百的老头。只见他把教案放平方在讲台上，又摘下眼镜放在教案上。同学们见他一丝不苟的完成这套动作，不免都有些失望。
和此时的样子比起来，孩子们更喜欢那个时常醉醺醺，眼神迷离的他。只因那个时候他才不像个老师，和下面坐的同学一样，像个孩子，天真率直，一张嘴都是古今中外的花边新闻和百听不厌的离奇故事。
此刻的李老师没有丝毫要讲故事的举动，他扬起头扫视一遍课堂，又透过破碎的玻璃窗凝视了一会儿外面的庄稼地。伴随着他收回的目光窗外刮起了风，风透过稀松的窗棂吹在孩子们脸上，夹杂着些许雨丝，卷起一片哗哗啦啦的翻书声。过去的整个冬天这风都是从靠近校园的北面窗户吹进来的，所以那半边的窗户都被孩子们用一切能搜罗的材料堵得死死的。如今风变了方向，从南而来，让人着实有些猝不及防。春寒料萧，不少孩子开始骚动起来。
“怕什么？春天的风有什么好怕的？”李老师把手在粉笔盒里拨了一番，接着说道：“春天的风，就是送信的白鸽，你们这些小家伙有风就得多吹吹，有雨也别躲着，这样才能像过了冬的土地一样，醒过来，长起来，变得强壮，孔武有力。”说完转身在沟壑纵横的黑板上写了起来。
小庄在座位上腰杆笔直，老师的话对他如同醍醐灌顶。经过昨天和大磊子的较量，想要迅速长大变强的念头此刻异常强烈。
军人出身的李老师五十多岁面对着黑板，身板清瘦而挺拔，加上那一手飘逸俊秀的粉笔字，让他显的魅力十足。随着啪的一声，粉笔在黑板点下一个白点，李老师转过身来，四行短诗出现在他身后。
扔下手里的粉笔头，李老师道：“今天很应景，你们不用翻书了，我们来学一首书本上还没有的，把本子拿出来，先抄一遍。”
小庄和其他四十五位同学一样，头点的像捣蒜。和自己标致的五官比起来，小庄的字算不上漂亮，二十个写到最后还分岔了：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
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有哪位同学知道这首诗的作者？”李老师说着把眼镜挂在了鼻梁上，生怕自己的眼神不好，漏掉了哪个在角落了举手的学生。
除了窗外乍起乍落风雨，孩子们之间一片寂静。
李老师收回了目光：“和你们一年级就背的‘床前明月光’的作者李白比起来，这首诗的主人更像咱们种地的庄稼人。”于是转身在黑板上写下两个字：杜甫。
“好的诗文不需要多解释什么，你们就念吧。”抬手看了看腕上的手表：“下课之前我看看谁能背下来。”
郎朗的读书声很快在教室里响起。
小庄的脑袋很不善擅长死记硬背，但是今天，他的眼睛似乎格外的聪慧，那黑板上的一个个字眼，像一只只白色的蝴蝶在他眼前萦绕，翩翩起舞，最后化作道道圣洁的光芒点亮了他懵懂的脑袋。下课铃响起前小庄已经能够将诗从头到尾默写了出来。
同学们都以为老师会在最后几分钟挨个检查背诵情况，但是并没有，李老师拿起教案一挥手，抛出下课两个字，就大步流星的走出了教室。
课间的空余时间小庄拎着表哥的书包探头探脑的趴在五年级的窗户上往里瞅，直到脚尖立得发酸也没看到他的身影。和他同庄的刚子，从厕所回来看到鬼鬼祟祟的小庄。一巴掌拍在他的后脖梗子上：“三年级的小屁孩，也敢在五年级门口转？”
小庄吓了一跳，见是他，于是直起腰来，问道：“邓士海呢？”
刚子似乎也没注意到表哥的行踪，把头放在窗户上扫了一遍教室，说道：“今天没来，估计又趁他爸不注意领狗撵兔子去了吧。”
小庄知道缘由，说了句：“没有。”
“你知道还来找？”
小庄知道进了校园的刚子喜欢装腔作势，转身没理就要走，却又被对方抓着肩膀拉了回来。
“你那个哥这么野，怎么不叫他过来帮你修理大磊子？”刚子从小没人管没人问，和小庄一样跟着奶奶过日子。
“我要你管？”小庄呛了他一句，趁机跑回了教室。
到了下午放学的铃声响起，小庄在旗杆下的石墩旁徘徊了半天，想把手里书包交给数学老师让他捎回家。他假装无所事事，一会蹦一会跳，只到天上的蒙蒙细雨越飘越大，也没能见到姑父从办公室出来。没见到更好，小庄反而有些庆幸。
独自归家的小庄没有打伞，任由水珠挂在自己额前的碎发上。走了一会儿他用手拨了拨头发，水珠四处飞溅。小庄搞不懂自己的头发为什么这么硬，像是长了一头的铁丝。
前面田埂间有一个水沟，小庄跳了过去，却听到表哥书包里有东西在响动，把手伸进去摸了半天，拿出了一个拇指大小的铜铃铛，铃铛的声音很悦耳，小庄猜想这一定是给小白羊准备的。
小庄对这些小玩意也很喜欢，于是一路摇着到了家。
蒙蒙是在第二天上午第二节课进三年级教室找小庄要书包的，天气已经放晴，表哥也一脸阳光。
“你的白豹今天没跟来？”小庄把书包和裤袋里的铃铛一块递给他，问道。
“没有，我把它关在邻居的猪圈里了。”蒙蒙说着转身就走，却又回头说道：“明天星期天，下午放学去我家玩吧，咱俩睡一个屋。”
“啊！”小庄对这个主意犹豫不决。
上课铃响了，数学老师走进教室，面容依旧冷峻。
姑父的粉笔字圆润没有锋芒，如一块块小小的鹅卵石摆在黑板上，那气质和他的脾气不在同一个层面上。字如其人，也许这些圆润的小石头所传达的才是内心最真实的他，和学生们平日里见到的都不一样。
数学老师的教学习惯是在每一个知识点结束，都会找来大量的练习题抄在黑板上让同学们去做。小庄的数学本已用到了最后一页，但是还有小半个黑板的习题无处落脚，无奈只好把本子的封面也用上了。
这时校园里突然变得热闹。教学前班的李向阳突然嚷嚷起来，惹得其它班级的孩子都无心上课，趴在窗户上看热闹。临窗而坐的小庄抬起头，惊呆了。李向阳正撅着屁股拽着一只羊的后腿从教室里往外拖，一群小孩子熙熙攘攘围在他身边。
那是一只浑身雪白宛如天使的小羊，他因为眷恋主人，跳出邻居家低矮的猪圈，一路寻着主人的踪迹来到这里。小羊还有一些模糊的记忆，它曾在主人一声声的呼唤中来过，但是过了石桥一切却陌生起来，于是焦急之下横冲直撞，进了学前班的教室。那些还没被知识武装过的六七岁的小脑袋，见到这个可爱的小家伙，立刻叫嚷起来，课堂纪律什么的都抛到了脑后。原本就思念主人心切的小羊，像是进了诸葛孔明的八卦阵，哪还记得东南西北，情急之下跳上书桌，疯魔起来，沾满泥巴的蹄子挥来挥去，几个孩子的脸被踢个正着，立刻大哭起来。正在教拼音的李向阳，立刻采取果断措施，扑了上去，抓住一只羊腿就往教室外面拖。正在上课的孩子们也坐不住了，跟着老师涌出教室。
小庄趴在教室的窗户上见到眼前的一幕，第一反应就去看讲台上的数学老师。对方还在举着粉笔侧目教室之外，似乎并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是蒙蒙喂的羊...跑到半年级的教室里了。”小庄着急之下对数学老师喊道。
这位学校的会计立刻丢了手里的粉笔冲出教室。其它班级的老师也都出来了，向李向阳拽着的羊腿聚拢过去。没了老师的课堂像沸腾的开水，大家都扑向一个个窗口，如乞食的小燕子叽叽喳喳的看热闹。
李向阳见校长和书记都过来了，心里放松了警惕，正要转身说话，白豹突然扬起另一只后蹄在他手上砸了一下，小庄是知道这种疼的。李向阳下意识的松开手。得到自由的白豹更加六神无主，钻出人群，跑了一会儿又冲进了二年级的教室。这群孩子岁数稍大，自然不会看着一只羊就这样横冲直撞的撒野。大家立刻炸开了锅，你推我嚷的掀起了一场捉羊大战，有不爱学习的孩子举起书本和文具盒就砸了上去。顷刻间教室里好不热闹。
赶过来支援的老师们见羊跑了，立刻改变方向追了过去，李向阳这个交了十几年学前班的老师原本以为自己会受到万众瞩目，谁想期望转眼便泡汤，只好甩着被羊踢过的右手跟了过去。学校的老师分成两拨，一拨堵住后门，一拨把在前门。而刚才还活蹦乱跳的小羊，现在已被三四个男孩子压在了身下，正撕心裂肺的嚎叫。
在校长的指挥下，白豹被一群男孩子抬出了教室，他们有的攥着耳朵，有的抱住腰，有的拽着羊蹄，有的不知抓哪只好牵着那短小的尾巴，以示自己也出了一份力。
初春的太阳刚刚升到办公室的屋脊上方，校园里前两日留下的泥泞还没有干去，白豹就这样被活生生摁在了泥里，原本雪白的毛发被糟蹋的污浊不堪，看上去和小庄家的母羊没多大区别。
姑父就站在校长身边，脸色难看，一言不发。这时张凤修指了指李向阳：“向阳去找根绳子先栓起来再说。”
小庄也走出了教室围了，不过他没有跟过去围观小羊，而是去了五年级的教室。他很纳闷表哥在干嘛，这个时候不是要赶紧去认亲吗，去晚了以校长的脾气晚上还不得吃羊肉。小庄趴在窗户上看向表哥的位子，气的直跺脚。蒙蒙此时正枕着胳膊呼呼大睡，窗外这么大的动静竟没能吵醒他。小庄大叫一声，蒙蒙从手腕间抬起头来。
小庄急忙喊道：“蒙蒙你快去看看吧，你的白豹跑来了，快被他们打死了。”。
这无非是当头一棒，蒙蒙推开桌子撞出了教室。
蒙蒙没有做丝毫犹豫，看清了眼前的情况之后，跑起来飞出去一脚，踹翻了两个禽住自己爱宠的孩子。这对时局来说无非是火上浇油，老师们还没看清眼前的情况，另外两个男孩子也被蒙蒙挥着拳头揍了个乌眼青。老师和同学们都吓傻了。这时生为人父的数学老师开始了大义灭亲，一脚把儿子踢了个仰面朝天。蒙蒙根本没去理会这一脚意味着什么，随即爬起来抱住自己的羊。他几乎哭出来了。恶狠狠的看着周围无数双眼睛，但是并没有停留太久，转而就在小羊的耳边一遍遍的呼唤：“白豹，白豹，白豹......。”
白豹认出了主人，咩咩的往他怀了钻，像极了一对战场上久别重逢的兄妹。
校长张凤修低下身子，问道：“蒙蒙，这羊是你的？”
蒙蒙没有搭理他，校长只好抬头看向学校的会计。姑父抿着嘴鼓起了腮帮子，见儿子只顾着自己的羊不做声。上前去揪起他的耳朵就往人群外面拖，而蒙蒙跪在泥里的双腿还没站起来就被拽着在泥里向前滑去，他又不愿松开怀里的爱宠，于是一人一羊，一个咩咩凄惨的叫，一个哎呦哎呦凄惨的嚎，看上去好不可怜。蒙蒙身下被拖出一道光滑的痕迹，他那一双招风耳在父亲手里似乎会随时会撕裂。众人看的是心惊肉跳。
校长张凤修赶紧上去阻拦，姑父也随即松了手，但是还是气不过又赏了儿子两巴掌。一直不敢靠近的小庄挤开人群鼓起勇气上去扶这对哭花脸的难兄难妹，蒙蒙平日里就倔强，这时也不愿站起来了，只是死死的抱住自己的羊。白豹此时也一声接一声的叫着，懵懂的眼睛在一个个脸庞上扫来扫去。似乎还在努力想弄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
这时做父亲的又发火了：“还在那丢人现眼，赶紧带着你的羊滚回家，以后这学也不用上了。”
小庄使出吃奶的力气想把表哥从泥泞的地上拽起来，但是无济于事，最后还是蒙蒙自己站了起来，抱着羊朝学校门口走去。那身影孤单的就像一颗长在茫茫沙漠里的逢草。小庄追了上去，看到他的一只耳朵正在滴血。
身后传来校长犀利的声音：“都看什么，现在下课了吗？”
学生们各自回了属于自己的教室。小庄站在校园外的围墙边，蒙蒙抱着白豹蹲在墙根，两人都不知道怎么打破沉默。
良久之后小庄说道：“你别哭了，回家去吧。”
“我一直看着书就烦，不让我上更好。”蒙蒙哽咽着大声说道。
“你这样回家我大姑还不得又打你，你还是去我家吧，让奶奶给你治治耳朵。”小庄说道。
蒙蒙似乎也有这方面的顾虑，此时也想起了自己的外婆。但是他没有再作声，站起来走了。
小庄目送着他拐过石桥，转身回了教室。
中午放学小庄跑在众人前头，第一个回到小王庄冲进自家大门。见到表哥正在院子里和阿利打闹，心里顿感一块石头落了地。小羊白豹正在墙根和自家的羊妈妈一起啃豆梗，看上去一片祥和。
蒙蒙的耳朵被奶奶找来的药水染红一片。
午饭是奶奶做的鸡蛋面疙瘩，味道好极了，蒙蒙和小庄每人喝了两大碗。
临上学小庄问表哥：“你下午怎么办，要去上学吗？”
“上什么学？你自己去吧，我有忙不完的事呢。”蒙蒙说着走进厨房，去找正在刷碗的奶奶。
课堂上的时光是漫长的，但是今天下午的三节课对小庄来说格外煎熬，即便有一节是小庄自己最喜欢的图画课。
放学铃一响，从四面八方汇流而来的孩子们，又如同喷出的泉水，流向了四面八方。小庄等五年级的教室差不多空了才走了进去，他要帮蒙蒙把书包带回去，人多的时候不敢进。
一路飞奔到了家，家里却没人。老梿树下的木门像一张神情凝重的脸，鼻子上悬挂的铁锁因为年久生锈而显得昏暗无光。小庄踌躇片刻穿过与邻居家的胡同来到屋后的砂石路上，一轮红日格外醒目，悬挂在远处村庄的上方，仿佛随时要钻进谁家的烟筒，遁入黑暗。
蒙蒙回家了？奶奶怎么也不在？小庄心里疑问着。这时，一声羊叫从北面的屋角传来，小庄赶紧跑过去迎接。却只见到奶奶一个人牵着羊，挎着一个竹篮从河边回来。
小庄迎上去就问：“蒙蒙呢？”小庄最不喜欢的就是当着熟人喊什么亲昵的称谓，于是对表哥直呼其名。
“顺着东路回家了。”奶奶说着要把羊绳递给孙子。小庄有些失望，接过羊绳生拉硬拽着往家走去。过了一会儿，回过头来问奶奶：“你现在叫他回家不怕他挨打？”
“挨什么打？”奶奶反问。
“你没看见今天上午大姑父的样子有多吓人。”小庄意味深长的提醒奶奶。
“他是老师，那还不是做给别人看的，搁谁谁不得动两下手。”奶奶轻描淡写的说。
“蒙蒙的耳朵都给揪出血了！”小庄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瞪得像怒目金刚。
“哎~。”奶奶叹了一口气，提了提胳膊上的竹篮，里面是半篮子青青的野草。
“什么野菜这么早就长出来？”小庄嘟囔着站在砂石路上朝北边望去，目光所及的是一棵即将冒出新芽的柳树，它长在宽阔的麦地中间，逢松的树冠下是一有座坟，那里面躺着的小庄得叫她一声妈妈。
小庄把羊系在东厢房的羊圈里，打了半盆水放在它面前便去了院子里一个人打转转。头顶电线杆子上的几只麻雀无聊的盯着他。
接下来的数日小庄背着两个书包来往于学校和村庄之间，蒙蒙像人间蒸发了一样，见不到踪影。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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