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脚步一点点走近,天也一天长于一天。放学铃声响起时,太阳还挂在天边,似乎是想多看一眼大地上的草木是如何一点点钻出土壤,使整个田野披上绿装的。
小庄站在学校后面的石桥上看着远处家的方向。一大块白云在村庄上方集聚,形状像一只巨大的飞鸟。小庄眺望着,看着飞鸟慢慢转换身姿生成一只奔跑的大犬。小庄不禁为此喜上眉梢,嘴唇动了动叫了一声:“阿利。”
身边背着书包的孩子们也像太阳一样,留恋着这难得的一点空闲时光。迈着迟缓的脚步说笑打闹着。
小庄还高高的站在桥墩上,手里的漫画书有意无意的敲打着自己的大腿。目光所及处云端之上,此时已由着他的想象力变幻成了好几种动物。此时小庄嘴里发出一声惊叹:“喔!一条龙,从天上跑到麦子里去了。”
说话间,他低头对身边的同学指手画脚,也就是这一抬手,手里的漫画书应声落地。漫画书是小庄的心爱之物,也是最近班级里风靡的课外读物,有不少人都一门心思想抢过过去呢。
小庄急忙止住话语跳到桥面上,可是已经晚了,旁边眼疾手快的大磊子已经弯下腰去。两人同时出手出手去抓,但是小庄还是慢了半拍。大磊子举着手里漫画书转身后撤两步,欢呼雀跃。
“哈哈,我的了,我的了。”
“你放屁,明明是我的,全班都知道。”
“那又怎样?我刚才在地上捡的。”
小庄已经咬牙切齿涨红了脸,扶了扶肩上的书包,整个人对着大磊子扑了上去。大磊子是个身体壮硕的大个子,三两下就把他甩到在地。小庄还想站起来在进攻,却发现大磊子身后又站了一个孩子。那是他的弟弟,虽说才上二年级,但是此时也是两眼冒光的看着自己。小庄站起来,知道自己不可能在这里摸到便宜,只好环顾了一下四周看热闹的同学们说道:“给你看一天也行,明天上学你就给还我。”
大磊子哼了一下,转身招呼弟弟就走。
小庄知道对方是什么意思,跟上去从后面抓住大磊子的肩膀。大磊子情急之下把腰间斜挎着的书包一甩,正好砸在了小庄脸上。
小庄啊的一声蹲在了地上。大磊子拉着弟弟头也不回的跑了。小庄感觉自己的鼻子一阵火辣辣的疼,张开捂住的手掌看到一片血红。
小庄知道自己的鼻子有这样的毛病,经不起重创。这样鼻子见红的情形过去也出现过不少回。只是现在,众目睽睽之下,他有点不知所措,只好用手臂盖在脸上,离开路面逃到了旁边长满茅草的沟里。
沟里的蔓草十不存一,冬天被大火烧过的痕迹还在,根本起不到掩饰一个人踪迹的地步。但是一个孩子也是要脸面的,这样远离人群,至少可以让自己心里稍微得到点安慰。
小庄顺着沟渠朝前走去,暮色也压了下来。
春寒料销,一层薄雾在广阔的麦田上起伏,某种寂静从乡间一直蔓延到自己的心底。小庄捏着已结痂的鼻子举目四望,村庄上方的那块形状变幻不定的白云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块颜色昏暗的乌云,乌云顺着南来的风朝北边的河流上方飘去,那里还有一块更大的在等着它。
“小的去找大的了,一定也是要回家了。”小庄喃喃说着,也加紧迈开了自己的步子。
进了村庄小庄却又徘徊了。前面拐个弯就是家门口了,自己这幅嘴脸该怎么向奶奶解释呢?六神无主之际,目光又开始扫来扫去。
一条红毛狗出现在老井边的泡桐树下,是阿利。小庄像是见到了亲人一样,正准备张嘴吆喝一声,阿利却回过头去瞅了一眼。奶奶背着一布兜麦秸从树下的草垛旁闪了出来。和背上的麦秸比起来,奶奶的身形显得异常瘦小。见阿利停住脚步,奶奶把目光从脚尖抬了起来,立刻皱起了眉头。小庄赶紧把头扭向一边飞快的朝家跑去。阿利紧接着也跟了过去。
这时天空传来一声闷雷,雷声不大,但是足以让身在户外的人抬头思索。
奶奶挪动了一下脚步,弯着腰身抬起面孔,低声细语:“几月几?就开始打雷喽。”
奶奶拖着柴禾步履缓慢,等进了家门小庄已基本料理完自己血迹斑驳的脸,正用毛巾擦拭着略显青肿的鼻梁。心里火急火燎难免疏忽,一块淤血被毛巾从鼻腔里带出扔进了脸盆。
奶奶放下柴禾从厨房走出来,顺手拉亮门旁的电灯。昏黄的光线照亮小半个院落,灯光让原本没有完全黑透的天空,瞬间陷入黑暗。小庄被隐藏在了灯影里,灰溜溜的进了堂屋。
奶奶一辈子爱干净,这时也向脸盆走去,打算清洗拽麦秸时染的一身灰尘。小庄进了里屋,摸索着拉亮床头的灯泡,坐在床沿上不知该干什么。没一会儿小庄始料未及的事情发生了。奶奶端着脸盆出现在门旁,伸进头来问孙子:“盆里哪来的血水?”
小庄知道自己百密一疏,只好低头不语。
“又和人打架了?”奶奶不知是心疼还是着急,声音有点发颤,放下脸盆朝孙子走来。
小庄笨拙的把脸扭向里墙,趴在了被子上。恰如一个待字闺中的小姑娘受了不知怎样的委屈一般。
“咦!还抹眼泪了,打的厉害吗,我看看?”奶奶拉直小庄的身体,把孙子的脸捧在粗糙的手心,随即用她那无比怜爱的眼睛打量了一番。
“这是哪家的野孩子?下手这么狠,是咱们庄上的吗?咱去找他们去。”奶奶是一向的和平主义者,终于也有了忍不了的时候。
“不是,是东边庄上的大磊子,抢了我的书。”小庄说着眼眶有些潮湿。
“那我明天见到张凤修也得和他讲,才多大的孩子,没法没天了。”奶奶放下手臂,站在那像一株瘦小的树苗。
“校长怎么会管这种事。”今天看热闹的人已经很多了,小庄不想再让更多的人知道自己的屈辱。
“不管也得管,咱这一家子过去受了多少委屈,到了现在还在咱头上拉屎拉尿。”奶奶生气起来有点语无伦次,转身朝外间的条几走去。她想要找一些能治淤青的药,但是大小抽屉都拉开一遍,全是给自己治哮喘的各色药瓶。抬眼看到一瓶白酒,心里有了主意。走去厨房拿了一个白色瓷碗,倒进去一些,又去西厢房顺手扯了一小块火纸,用火柴点着了丢进碗里。蓝盈盈的小火苗开始在碗口处摇曳。
奶奶把孙子拉到灯光下,用温热的火酒给他擦拭青肿的鼻梁。小庄目光呆滞盯着那一小片蓝盈盈的火苗,感觉世界刹那间也跟着纯净了。眼里徘徊着的那一汪泉水影射着火光,如浩瀚的星空般深不见底。
火酒并不是很烫,奶奶却一边吸溜着嘴巴,一边用她那满是老茧的手向孙子的脸颊拂去,生怕力气大了点,弄疼了孙子柔软的脸蛋。淤青的面积并不大,但是在奶奶眼里那就如同自己护理了一辈子的草原被敌人的铁骑践踏过了,今天势必要用自己的双手将它再变得绿草如茵。
小庄也明白,爸爸不在家,奶奶年仅六十又瘦弱多病,不可能上门去给自己讨个说法,也不会去找张凤修那个整天拉长个脸自装威严的小学校长给自己一个公道。她只能用属于自己仅有的温柔抚平自己内心的那些许委屈。
在奶奶的呵护之下,小庄失去连环画的愤愤不平,此时也已渐渐平息。
待火酒的痕迹干去,闻着那残留的酒香,吃着奶奶随后端来的荷包蛋面,小嘴角又满是幸福的微笑了。
昨天黄昏时的一声闷雷似乎唤醒了什么。
第二天早晨,淅沥沥的小雨丝挂在了青灰色的屋檐上。小庄睡眼朦胧的站在院子里,看大门前梿树上一只拍打着翅膀的老斑鸠。它此时正鼓舞着前胸在雨丝中跳着笨拙的舞蹈,似乎要抖落整整一个冬天积攒下来的寂寞,准备翱翔天空迎接即将到了的大好春光。
厨房门口,阿利蹲踞在那儿,一身红锈般的毛发被细雨打湿,看上去瘦了一圈,它眼巴巴的看着厨房内,奶奶刚做熟的饭香让它不忍离开半步。家里的几只鸡似乎对阴沉沉的天气比较厌恶,躲在粮仓门口的屋檐下探头探脑。另一边的厢房内传来母羊的咩咩之声,自从去年入了冬,食物最匮乏的就是它,此时它似乎听到了来自大自然的某种呼唤,也开始不安分起来。
奶奶这时从厨房伸出头来,看到孙子还在那挤眉弄眼,急忙说道:“还愣着呢?洗脸吃饭,早就有孩子背着书包从门口过去了。”
吃了早饭的小庄朝学校走去。时间并没有很迟,路上还有大群的孩子在熙熙攘攘打打闹闹,他们撑着大小颜色各异的雨伞,走在或宽敞或狭窄的路面上,从四面八方涌向学校。小庄踩着脚下曲折的羊肠小道,打着那把和自己很不协调的破旧雨伞,故意把脑袋藏在伞里。
昨天狼狈的一幕让他还是有些羞于见人,小庄也不愿意主动和身边的同学搭话,更多的把注意力放在四周的田野上。雨水细细的很密,似有似无,不少孩子已经收了雨伞当作武器握在手里挥来挥去。小庄早就对手里破旧的雨伞不耐烦了,也收了提在手里。
田里大片的冬小麦,春雨的洗礼下活泛了许多,原本灰蒙蒙的光景现在似乎多了几分绿意,就连远处的杨树们也多了不少生命力。小庄扬起脑袋张开嘴巴,伸出舌头恰如一只游走在潮湿空气中的红鲤鱼,这条鱼抖动着,恨不得逃脱这禁锢自己十年之久的牢笼。小庄虽然不喜欢说话,但并不想变成哑巴,于是闭上嘴巴加快了腿脚。
小庄一阵小跑越过地头的沟壑,站在宽敞的泥土路上,听到不远处传来咩咩的羊叫声。紧接着是一个声音:“白豹,白豹......。”
声音是小庄熟悉的。表哥蒙蒙正一边跑着一边侧着脑袋瞅向路边的深沟。小庄好奇,靠过去看,一只咩咩叫的小羊正神情紧张的小跑着。它那一身异常白净的毛发和自家羊圈里的那只比起来,简直是一个天使一个乞丐。天使的毛发印在土黄色的沟渠里,显得十分抢眼。这自然是归功于他的主人对它无微不至的照顾。
蒙蒙还在呼唤着:“白豹,白豹.....。”
小庄见过养猫养狗,一唤就跟人走的,但是一只羊羔能如此的通人性却是第一次见。身边的许多孩子也跟着看热闹,小庄站在那等即将跑到自己跟前的表哥。蒙蒙见到他停下脚步,不过一副身心还是放在沟渠里的爱宠身上。全然不管周围投来的崇敬目光。
蒙蒙停下来和小庄说话,突然没了主人呼唤,小羊叫声中充满了焦滤。蒙蒙过去露个脸,小羊便攀着沟渠的斜坡来到主人身边,围着他打转。
“这羊你啥时候喂的,我之前怎么没见过?”小庄问。
“你都多长时间没去我家了。过年刚从爷爷家要的,一断奶我就抱走了,现在它都快三个月了。”蒙蒙说着伸出手来让小羊舔。
小羊四肢修长,站起来已到了他俩的膝盖。
小庄也伸出手理了理小羊的毛发,一根一根很顺滑。
“你怎么喂得,羊毛比人的头发还滑溜,这么白净。”
“这还不简单,给他洗澡呗。”
“啊!什么羊不怕水?”小庄感到不可思议。
“从小洗它就习惯了。”两人说着朝学校走去。
“你自己一个冬天才洗几回澡,还给它洗。对了,你把它带到学校,老师还不得罚你站外面。”小庄说。
“站外面也没办法,不注意它就跟来了。”蒙蒙道。
“你爸要是知道了,还不得气死。”
蒙蒙的爸爸是学校的会计也是自己的数学老师,板起脸很难看,孩子们都对他望而却步。
“管不了那么多了,我总不能还给送回去吧,马上上课了。这是我养的第一只羊,将来肯定会生一大堆小羊羔。”蒙蒙向来喜欢小动物,家里还有两只狗,平时不上课的时候都是人走到哪儿,它们跟到哪儿。
两人围在小羊左右向前走,不一会儿来到学校前的石桥上。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连串自行车的响铃声,紧接着是一声呵斥:“蒙蒙!”。
蒙蒙僵在了原地。
数学老师的腰有旧疾,不能长时间走路,即便是从家到学校这两里多路,他也习惯骑上自行车。轻柔的雨水让路面有点泥泞,自行车轮胎压在上面并不省力。数学老师来到石桥上,高大的身体从车子上下来,习惯性的又摆起了他那张铁青的脸。这是一张很有个性的脸,生起气来下巴微收,牙关紧咬,薄薄的嘴唇紧紧的合在一起,让人觉得他似乎随时都能喷出一沟渠的水来。
知子莫若父,数学老师瞄了一眼正眼巴巴瞅着自己主人的白豹,厉声问道:“谁让你带它来学校的,啊?”
同样,知父莫若子,蒙蒙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早有预料,愣了一会儿,怯怯的说道:“不注意它自己跟来的。”
周围有学生停下来看热闹,作为老师树立威严很重要,数学老师又呵斥道:“赶紧给我送回去。”
蒙蒙像被钉子钉在了桥面上,纹丝不动。小庄站在一边替他捏着一把汗。
“说话没听见?”老师的声音更加洪亮了。周围一些学生身子也跟着微微一震,纷纷朝学校大门口走去。
片刻间原地只剩下他们三人。
“你准备把羊弄到课堂上去?净干这些丢人现眼的事。”数学老师雷霆大怒。
纯洁干净的小羊,在姑父话音刚落,举着脑袋对着蒙蒙轻轻叫了一声。
蒙蒙伸出手去拍了拍它的脑门把脸扭向小庄这边。小庄见他目光涣散,也没做声。
小羊的温柔似乎打动了这位严厉的人民教师,语气有所缓和的说道:“你就和猪羊过一辈子吧。”
小庄听出了姑父的隐忍,这不止是对自己孩子的恨铁不成钢,还有作为一名教师对待自己培养出来的失败品的无奈。
这时,蒙蒙的神情却发生了让人捉摸不透的变化,他带着一丝喜悦,接受了父亲给自己定的这个职业,似乎真要和家畜过一辈子。他朝小庄走来,摘掉挂在脖子上的书包塞到他怀里。擦身时轻声说道:“我要是不来上课,你就给我带回去。”然后扭头唤了一声:“白豹,走。”
小庄一脸茫然,怔怔的看向自己的数学老师,姑父并没有说什么,推着自行车向校园走去,小庄留意到,他的自行车轱辘里塞满了泥巴。
蒙蒙领着他的爱宠一路小跑向家而去,身影像一只快乐的小鸟,小庄目送着他们,竟有些羡慕。
小庄来到学校大门口,门房上插着的五色彩旗正迎风招展。此时他才注意到,刮了整整一个冬天的北风,已悄悄变了方向。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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