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太阳正当头，照的院子白茫茫一片。小庄出去放羊的这段时间，奶奶在家把厢房里的蚕豆秧又一点点全摊在了院子里。经过这么半天的暴晒，蚕豆不时发出爆裂的响声，凌空跳起一颗，弹出老远。
听到羊叫，奶奶抬头看了看。
羊一进家门就直奔水缸而去，奶奶赶紧端起墙根的食盆，舀了两瓢水倒进去。奶奶看向门口，没见到孙子的踪影。
“大晌午又跑哪去了，羊也不管。”奶奶放下水瓢，弯腰捡起羊绳。
小庄像一只在麦田里跳跃的兔子，在羊背上蹦跶着，他张牙舞爪大声呼喊，想惹起奶奶的注意。但是奶奶的眼睛总是不停的瞟着蚕豆边上两只鸭子，生怕自己一不留神，它们糟蹋了粮食。知知也过来帮忙，飞到奶奶耳边大声的尖叫。奶奶虽说有点耳背，但是还是听到知知的叫喊，但是错把它当成了一只讨厌的蚊子，伸手一扇，吓得知知赶紧逃开。
奶奶没有进羊圈，而是把羊牵出院子系在猪圈后面的林荫下。小庄看着奶奶远去的身影一带劲儿拔了一根羊毛攥在手里。羊妈妈吃疼，甩了甩身子。这一甩不要紧，小庄整个人飞了出去。它落在一片残缺的黄色叶子上，把一只正在此地觅食的花大姐，惊得腾空飞起。
形同蝼蚁的小庄感觉到了世界的恐怖，现在，但凡是个有手有脚的都能随随便便将他当做下酒菜咽下去。首先造成威胁的就是地面上跳来跳去的麻雀，它们不只对麦粒感兴趣，一些小的蚊虫也是平时不可缺少的点心。可喜的是，这些总是叽叽喳喳吵个不停的家伙们，似乎到了午休的时间，一个接一个飞去了树荫里。小庄正准备松一口气，却发现另一只眼睛早已盯上了自己。一只体格庞大的螳螂，正举着臂齿，翘着尖尖的尾巴，站在一片杨树叶上看着这边，它那绿色的苗条的身躯，充满杀气。这让小庄不寒而栗，一只绵羊想从恐龙手里逃生，简直是天方夜谭。但是小庄毕竟不同于绵羊，他会动脑子，使用工具。他捡起一片杨槐树的叶子，将它撸成哨棒，舞动着在绿螳螂面前跳来跳去。知知在一旁为他捏着一把汗。螳螂冷静的打量着他，锥形的脑袋扭来扭去，两颗獠牙摩擦着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只见它晃了晃臂齿，猛的使出一招猴子捞月，朝小庄砸了过来。小庄平时最喜欢的就是盯着这些昆虫玩，对于螳螂的那三板斧早就了如指掌。他挪动脚步身子一歪，螳螂扑了个空。小庄抓住时机，手里的哨棒挥了出去。拍的一声砸在螳螂手臂上。最好的防御就是进攻。小庄朝前猛冲过去，对着来犯之敌一顿狂轰乱炸。螳螂知道对方不好惹，脚底抹油，上了旁边的杨树。
小庄喘息着，望向近在咫尺的大门，它像一座高山，看似很近，实则无比遥远。这时地面一抖，一只浑身长满疙瘩的懒蛤蟆在不远处跳动。面对如此庞然大物，小庄有了自知之明。他没有因为击退了螳螂就自我膨胀，此刻选择走为上计。他躲进一片叶子下，像举着一块盾牌借着叶片的掩护朝院门的方向挪动着。这只蛤蟆似乎只是路过，当头的烈日让它十分煎熬。小庄看着它跳进草丛，丢了叶子急忙朝家门冲去。
看山跑死马。小庄一路躲过成群结队的蚂蚁，越过自行车留下的沟壕。当他站在门房的青砖地面上，奶奶已经做好了饭菜，站在门口喊孙子了。
奶奶一边喊一边嘟囔着，看上去很生气。小庄从来了没像今天这样没打招呼就消失过。奶奶心里自然如滚烫的热油，让她坐立难安。
奶奶关了大门开始满村庄的找自己的孙子，那些平时能和孙子说的上话的孩子，她都挨家挨户问了一遍，但是始终没有任何音讯。她路过任爷家的牛棚，任爷说在河湾见到过，让她去渡口看看别跟着大孩子下河洗澡。奶奶顶着热烘烘的太阳去了河边，但是荡漾的河水平静如初，除了偶尔掠过水面的燕子和空中翱翔的白色水鹳，两岸连一个人影子也没有。
“只要不下河就行，幸许去了蒙蒙家。”奶奶这样想着，转身回去了。
到了下午，奶奶坐在阴凉地缝补盛粮食用的编纸袋。小庄爬上了杨木席床，坐在床边托着下巴看着奶奶的背影发愁。知知也学着他蹲在一旁愁眉不展。
时间一点点过去，太阳来到西边的屋脊。大姑突然出现在门口。她手里拎着东西，进门就喊娘。
奶奶摘下老花镜，应了一声。
“龙龙爸去城里开会，带了点粽子和香蕉，眼看端午了，我给你送点。小庄不在家？”姑姑扯着天生的大嗓门说道。龙龙是姑姑家的大儿子。
“不在。哎！不对，他没去你们那儿？”奶奶站起身来一下子慌了。
“去前庄？”姑姑进了厨房，把东西放下，出来反问道。
“那能跑哪儿去？晌午也没回来吃饭，一上午去河湾放羊，羊自己跑回来了，他倒没影了。”
“你别急，这么大个孩子，还能跑丢。”
“不是怕跑丢，是怕下河洗澡。”
“你没去河边看看？”
“去了，没有。”
“那就没事，可能跑同学家去了，天黑就该回来了。”
“回来我才治他呢，这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他爸回来还不得剥了我的皮。”
“哎呦，别说那样的话。”姑姑搬个小板凳坐在母亲身旁接着问：“地里的庄稼眼看就能收，震东什么时候动身回来。”
“前两天刚打的电话，初三回来。”奶奶道。
“那快了。”
小庄在床沿的木头上，一会儿坐一会儿躺一会儿又站起来蹦跶两下，感觉自己就要沦为一只蚂蚁，无药可救了。
直到太阳沉入屋脊，姑姑从奶奶身旁站起来，准备回家。
奶奶将自己的闺女送到门口：“要是在哪儿能看到小庄，让他赶紧回家，想急死我？”
“娘，放心吧，就是跑同学家过一夜也没什么，小孩子都有不听话的时候。”姑姑说着拐过猪圈前的小路，不见了身影。
奶奶顺便将羊牵进了羊圈，一个人在院子里出了一会儿神，开始收拾院子里晾晒的衣物。
院子里电线杆子下面的石磙还有些阳光的余温。黄昏的肃穆笼罩在上面也笼罩在小庄身上。小庄看着奶奶在院子里来来回回，一会儿抓两把粮食喂喂鸡鸭，一会儿对着卧倒在院子里的的阿利喃喃自语。除了奶奶发出的那点微妙声音，整个院落异常的安静，就连平时噪杂不堪的蝉鸣此刻也归于沉寂。
羊妈妈的三个孩子，除了最小的妹妹安静的呆在母亲身边，其余哥哥姐姐你追我赶在厨房门口的昏黄灯光下打闹着。不时还跳上一旁的豆梗上踢踏几下，但是那里没有光亮，它们很快又回到厨房门口。奶奶终于把该干的活干完了，坐在灯光下的小板凳上，准备吃一个姑姑送来的粽子当晚餐。两只欢快的小羊羔刚好给她解闷。
她一边解着粽叶上的细绳一边自言自语，话题无边无际，想到什么就顺口说出来。她和自己聊起了北地里葬着的自己的娘，那不是亲娘，但胜似亲娘。娘十八岁的时候自己刚新婚不久的男人便出门讨生活，吃百家饭。这一去再也没回来过。听同去的人说是因为回来的路上把挣的几个钱赌光了，没脸回来。老人家迫于无奈最后才领养了奶奶。最后一只守寡到八十六岁高龄。奶奶还想起了小庄的爷爷，他是在小庄爸爸三岁那年得了白血病去世的，就埋在南边的一块麦地里。奶奶也想起小庄的妈妈，自己那温良贤淑的儿媳妇。想到这奶奶叹了一口气，说是都怪振东的坏脾气，做起事情来没日没夜。妈妈跟不上的他的节奏，两人就天天吵架。奶奶还说也不能都怪爸爸，要怪就怪那时候的人心。谁让咱是外来户呢，你爸爸想证明给村人看，自己能把日子过好。但是好日子哪里是说好就好的，还不得一步一步走出来。妈妈终于受不了压力，一时没想开喝了挂在西厢房里的一瓶农药。
小庄站在石磙上听着奶奶说起从前的事，大多都是他闻所未闻的。当他知道了母亲的死因一下子脑袋大了，他不由自主的朝厢房望过去，仿佛那青砖墙面地上的灯影，就是妈妈留下的痕迹。小庄哭了，声音很小像是一只苍蝇在嗡嗡的叫。知知没有去安慰他，它看着爬上东边屋檐的一弯新月，仿佛这微弱的光亮能洗刷此刻的哀伤。
两只小羊玩累了，跑去妈妈的身边。奶奶手里的粽子也已吃完，不停的揉着那两片潮湿的芦苇叶。阿利似乎在抱怨今天没有晚饭，跑去奶奶身边蹭来蹭去。奶奶起身进了堂屋，从壁橱里掰了半个馒头丢给它，说道：“现在的狗，都比过去的人吃的好。”
阿利叼着馒头跑去了蚕豆秧上，趴在那儿慢慢啃食起来。小庄擦了眼泪，看着阿利。他是第一次见到自己的爱犬像今天这样如此文面的吃东西。
厨房门口的灯灭了，奶奶进了堂屋再也没有出来。小庄也学着知知的样子两眼直勾勾的盯着慢慢爬上来的弯月。它像一个身材苗条少女，面容文静。小庄看着它，心想是不是真有一棵在少女的身体里。或许那并不是一颗桂花树，而是一棵桑梓树，你看它那弯曲的腰身，多像自己今天爬的那棵。也许只有月宫里生长的神树才能长出让人吃了变小的果实。
小庄想到这儿突然灵光乍现，对知知说道：“也许只有离开地球，你们这些虫子才能摆脱人类的迫害。你看月亮上的那棵树，树下的土壤一定非常干净，不必担心会有人给它们撒化肥。”
知知叫了一声，眼睛里突然闪现洁白的光晕。小庄再看它时，它的身体已经恢复成原来的大小。小庄吓了一跳，感觉一架小型飞机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
“你是怎么做到的？怎么做到的？”小庄咋呼着问道。
这变化也是知知这只小虫妖始料未及的，扇动着翅膀在院子里飞来飞去，抖落一身的光辉。等知知高兴的劲过了，回到老朋友面前。小庄却发现知知又变小了。他又去看了看屁股下的石磙，这才明白不是知知在变小，而是自己在变大。小庄从石磙上跳下来，一比划这石磙竟和自己一般高。小庄突然觉得，天空的月亮，就是老天爷派来拯救自己的救星。她那圣洁的光芒就是灵丹，就是解药。小庄开始围着院子奔跑，一圈一圈伴随着发自内心的笑。阿利也嗅到小主人身上那股熟悉的味道，跟在他身边尾巴摇来摇去。
奶奶已经关灯睡去。小庄想立刻推门进去，回头一想，自己现在形同一个三四岁的孩子，保不准会吓到她，于是又走到石磙边坐了上去。石磙已经被露水打湿，凉凉的。自己已经快一天没吃过东西，肚子早就叫累了，此时一阵阵饥饿感袭来。想了想他进了厨房，摸索到面板前，掀开一个高粱杆编制的筐子，里面是姑姑下午送来的粽子和香蕉。
此时万家灯火渐渐息去，世界似乎从来没有这般宁静过。小庄没有再去石磙上坐着，而是搬来奶奶刚才用的小板凳坐在院子正中间。一边吃着香蕉一边继续仰头望着月亮。他在月光中正一点点的长大。
一个美妙的声音传来，是知知在歌唱。月色下，它的身体闪烁着圣洁的光芒。这歌声和以往大不一样，它舒缓，悠扬，像是来自一位母亲，正在哄自己的孩子早点入睡。小庄听得入迷，手里的一截香蕉也被遗忘。阿利凑上来叼进了嘴里。
月亮没有十五时的明亮，但是那光泽还是能够让整个院子充满诗意。知知的舞蹈和抖落的光辉，让它的歌声如同天籁。这时，银白色的粉尘开始从知知的翅膀上洒落，慢慢在空中凝聚成一张人脸，紧接着是脖子，胸口，还有柔弱的身体。那是一个女子，留着齐肩的短发，身上的衣裙随着闪闪的光辉四散飘去，融入夜空。那人脸上微笑着，就像一位许久没见到自己孩子的母亲，等着小庄扑进她的怀抱。小庄傻了，两行热泪挂在了脸颊上。他站起身来朝对方走去。每接近一步，他脸上的泪水就涌现的多一分，直到挂满脸银光，映射着月色的皎洁。终于，母亲近在咫尺了，小庄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了，脑门到了母亲的胸口。母亲伸出手看到自己孩子嘴角还沾有食物的碎渣，便溺笑着要为他抹去。但是那伸出的手还没触及到小庄，银白色的身体便开始消散。小庄一下子急了，赶紧拥了上去，想要抱住对方。但是他扑了个空，母亲消失在了夜空里。这一切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太过残忍。小庄第一次有了心痛的感觉，这感觉让他呼吸紧促，两腿发软蹲在了地上。知知的歌声渐渐低落下来，转瞬便消失了。小庄抬头，看到刚才的光泽还有一些如同细碎的雪花飘扬在空中，便伸出一只手来打算接住。但是却什么也没有。一旁的阿利自作多情的跑过来，伸出舌头在上面舔了舔。
这一切就像一场梦。
这时，小庄发现自己站在西厢房的门口。奶奶说过，妈妈就是这个位置抬脚去了天堂。他又抬头看看月亮，月亮以来到了正当空，想要圆满还要一些时日。
夜色微凉，小庄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他来到堂屋门口，小心的推门进去，生怕动作太大惊了奶奶。当他踏进伸手不见五指的屋子，听见奶奶在梦里碎语，时不时的喊着自己的名字，一股自责之情悠然而生。小庄鼓起勇气拉亮床头的灯泡，推了推奶奶。奶奶睁开双眼吓了一跳。等反应过来，一股怒火爬上心头。质问孙子：“这一天跑哪去了，怎么三更半夜回来了？”
“去同学家玩了一会儿。”小庄不敢看奶奶，坐在床沿上准备脱鞋。
“这是一会儿吗，吃饭了吗？”奶奶始终还是担心大于恼怒。
“吃了。”小庄说着就要往床上趴。
“你跟我说说，你到是跑哪去了？”奶奶追问道。
“奶~，我困了，你也睡吧。”小庄说着帮奶奶拉过被子盖在身上。
“以后说啥也不能这样了，听见没？ ”
“好。”
熄了灯，小庄抱住奶奶手臂，进入了梦乡。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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