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穆生护她,宠她,愿她日日欢乐,让她一如从前。他甚至会在她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
人都变了,但总是要留住一个的吧。他想着。
一
沈青柯宠她,宠的无法无天。
她衬他午间在后院柳树的石桌上小睡,拿了墨汁来,在他半边脸上画了幅山水画,以他英气的秀眉为依托,凌冽的面部线条为轮廓,画的那是一个一个乱七八糟。
画好了,她直起身子歪着头左右端详,夏风微微吹来,柳条摆荡,大太阳得了空,零零散散落于他的眉眼,甚是温柔,把她的画的拙略都给掩下去了。他怎么就生的那么好看呢?她想着。
她收了作画的工具,看墨迹也干了,就叫他起来。她知他每日因公事劳累,只是再不走,就赶不上太学院下午的第一节课了。
沈青柯还有些迷糊,就那么被她拉着走了。也就去太学院的路,沈青柯能对她放心。
这路,他俩已经走了三年了,路上的摊贩都认识,她自然也没少给他们添生意。
摊贩们、路人纷纷侧目,看着沈青柯的脸,就知道她又顽皮了。但人们也都有着默契,一言不发,极力忍着笑,有的忍不住,憋红了脸,都咳起来了也死活不笑地太过分。
不过,这可不是谁人包容她才不点破,而是因为人们都知道在这帝都,除了她许幼满,没有人敢让帝都第一人沈青柯出丑,而人们更知道,她许幼满是沈青柯心尖上的人。
沈青柯自是注意到了人们脸上怪异的表情,凑近她,问,“阿满,我脸上是不是有脏东西,他们怎么都看着我?”他说着,还伸手要去摸自己的俊颜,被她眼疾手快地拦下,把他的手纂在自己手里,看他一眼,还带点埋怨道,“那还不是你长得太好看?”
说完,她侧头瞪了投来目光的摊贩们,摊贩们立即会意,低了头,他们还指望这位小魔王多来光顾几次呢。
沈青柯低头看了眼被她握住的手,发觉太阳炽烈了不少,把他的脸灼的一下要烧起来似的。
“快点走了。”她拉着他往太学院赶,生怕被谁戳破了真相,不能让他把这扮相带到太学院去。
进了太学院的门,她立即松了他的手,“我去上课了。”
“时间不晚,不要急。”他看着她依旧急促的步子叮嘱到,殊不知她转过头后那一脸得意忘形的笑。
后来,她听说,他被人笑了一路,最后被自己的学生告知了真相后。沈青柯自然明白是谁搞的鬼了,但他不但不急着洗掉,还让人去拿块镜子来,笑着道,“让我看看阿满的画技是进步了没有。”
他那时已经教她画水墨两个月了,结果着实让他失望。
轰隆隆的一道雷声劈下来,惊醒了梦中人。
她睁开眼,额头布满了汗珠,大口的喘着气,如溺水之人刚刚浮出水面一般,死里逃生。
“做噩梦了?”沉厚的声音自空旷平静的室内的桌案处缓缓传来,倒是不突兀。
她起身,拿了床畔的帕子擦了汗,下床来走到他身侧,给自己倒了杯水,“一个梦而已,哪里有善恶之分?”杯子里的水被她一饮而尽。
“那就是梦到他了。”他的语气缓缓,却是笃定。说着,端起面前的杯子小啜一口,与她形成完全的反差。
“要你管?”许幼满像一只小兽,正张牙舞爪,保护着珍贵的一切。
也只有在提到沈青柯的时候,楚穆生才能从她身上看到属于豆蔻之年的那个刁蛮任性、受不得一点委屈的许幼满的影子。
楚穆生不怒反笑,从座位上起来,往床那边走,“今夜,你睡里,还是睡外?”张牙舞爪的小兽不能惹。楚穆生深谙此理。
楚穆生脱了外衣,回头看了眼依旧矗立桌案旁的许幼满,叹了口气,掀了床里侧的完好无损的被褥躺下。结果他刚把眼睛闭上,就听到脚步声夹杂着她的话落尽他的耳朵,“我要睡里侧!”
他就知道,许幼满是惹不得的,他偏偏还犯贱,“里侧的被褥是凉的。”她刚刚是睡外侧的。
“这大秋天的,我就乐意暖被窝儿。”她蛮不讲理。
他贵为天子,也只得起来,睡去外侧。不然,他知道,今夜他是不用睡了。她有的是法子让他醒着。
待她在里侧躺下了,他心里也才踏实下来。夜静的只剩窗外在风中飘摇的雨水拍地面的声音,还有那躲进被褥的她身上自然的体香,直往他鼻子里钻,再一点一点烙在他的心上。
二
五年过去,楚穆生那顽质的性子已是收的干净。
她看着他从最受宠的、不惧天地的小皇子,一步一步蜕变成今日这个杀伐果断的帝王。她不知这是福是祸。
但有时她也会想,如果把今日的楚穆生带回五年前去,他必是不会再做什么混账事了,那她现在应该也已经是沈青柯的小娘子了吧。
昨晚刚下过雨,御花园水池里的开始落败的,掺着枯黄的荷叶上承载着晶莹的露珠,流光溢彩,照的她陶瓷般精致的水眸愈显晦暗。
五年前,二十岁的沈青柯是先帝钦定的大学士,任命他去聚集了帝都所有皇家贵族子弟的太学院授课,而沈青柯接下这圣旨的唯一条件就是,带上他一直宠着的喜欢女扮男转的小丫头一起去。先帝恩准。
她虽是进了太学院,但进的也是贵族子弟上课的学院,与皇子皇孙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但那日先帝突临太学院,所有人,一律去前院集合。
先帝来,实际是考皇子们的学业,出的题是要皇子们作一篇作战的战略。
皇子们被众学生围着,一人一长案,一墨一纸,人人正襟危坐。
交了卷,先帝让沈青柯作评。那日的沈青柯在人前一身白衣,神气十足,仿若谪仙,让她移不开眼。
她依然记得他开口时气定神闲,口若悬河,声形俱到,“凡用兵之法,驰车千驷,革车千乘,带甲十万,千里馈粮,则内外之费,宾客之用,胶漆之材,车甲之奉,日费千金,然后十万之师举矣。”
她还记得,大皇子文章最佳,最差的,是楚穆生。结果是,楚穆生被先帝发去兵营十天,抄书卷百页。这对一向养尊处优的楚穆生而言,不只是身体上的劳累,更严重的是内心的屈辱。
所以半余月后,当先帝在要为最宠爱的楚穆生指亲前,先询问楚穆生的意愿时,楚穆生自然想到了沈青柯最宠爱的,太学院无人不知的许幼满。
按理说,沈家算不上声名显赫,沈父官至侍郎,甚至谈不上有什么实权,但沈青柯前途无可限量。九岁四书五经倒背如流,十二岁写诗词,十六岁名满帝都,二十岁,被先帝封官。
用一个许幼满拉拢一个沈青柯,先帝觉得值。
先帝去太学院,定然不是临时起意的。那时的楚国已是内忧外患。
外有鲜卑族的挑衅,内有九位皇子勾心斗角,个个心狠手辣,而先帝最为疼爱的皇后所出的十皇子虽天资聪颖,却是个潇洒的主儿,先帝又已年迈,怎能不急着布局?
先帝临终托孤的臣子,沈青柯也是其中之一。
先帝逝后,赐婚沈家的旨意,立即就传了来,沈青柯面对一旨皇恩,连个抗旨的地方都找不到。
想必先帝也是知道她对沈青柯的意义,所以出此下策。
三
沈青柯果然不负先帝期望,二十一岁官至门参知政事,二十三岁官至中书省,二十四岁,本该是宰相的,不想楚穆生念起了“旧恩”,以沈青柯精通兵法为由,将沈青柯发配边疆。
鲜卑族一直不老实,在边疆小打小闹,实则是想讨点好处。蛮夷之地,天气极端,游牧人的日子不好过,尤其是冬季,多靠楚国的救济。
沈青柯离开帝都那日,许幼满换了女儿家的旧裳,甚至不顾楚穆生在殿里就要去城门为沈青柯践行。
楚穆生自是不准。他气她不将他放在眼里,又或者,是心里。
“那你倒是把他留下来呀!”她反抓住他的衣襟,如一头眼眶发红的被惹急了的小兽,瞪着他,随时准备拼命,“你已经将他从我身边带离了一次,现在还要来第二次,你还指望我束手就擒?”
她从来都是敢爱敢恨的女子,她做的一切都是那么理所当然,足以让阻拦她的人,心生愧疚。
他放她去了,然后鬼使神差的,自己随她身后也出了宫。
大军开拔出城门,沈青柯在最后。见到守在城门的,冻得瑟瑟发抖的脸颊通红的姑娘,沈青柯策马过来,立即解了自己的皮袍,披她身上,为她系好衣带,满是心疼,“你怎么还是这般傻?”
十月寒冬,她虽披了披风,但里面着的,是她笈䈂那日沈母亲自为她缝的春日穿的的粉色流裙。
“宫里就这一件家里的衣服,就穿来了。”她还委屈了。
沈青柯叹了口气,知她小孩的执拗秉性,“快快回去!”
“你走我就走。”她抬头,一脸的倔强。
天知道沈青柯多想送她回去,但大军远去,容不得他。
沈青柯看着她,翻身上马,视线不曾离开她一刻,生怕不能将她记得深刻。
就在沈青柯要策马远去时,她解下皮袍,一把甩给他,“边疆寒冷,你不要受冻。”
“阿满····”他忧心叫她,她却是已经转身跑了。
她一直跑,更像是没有目的,去哪都好。跑得累了,躲到无人的墙角,弯着腰,捂嘴流泪。
楚穆生追着她,过去把自己的袍子给她批好,她哽咽着回头,双眼噙泪,“你怎么变成了好人了?”
楚穆生心中五味陈杂,居高临下看她像个娃娃,楚楚可怜,她的话还晃动着他的心,哪怕,这泪不是为他,却是因他。
她回过头去,哭声开始压不住,四处蔓延。他心中一软,伸手揽过她的肩,抱她起来,往皇宫赶。
他们出宫的消息,只怕是已经惊动太后了。
果不其然,待他们回宫,太后已是在她宫里等着了。
太后看她红肿的双眼,心中气愤,骂她伤风败俗,她挺直了腰杆,一言不发。只要是为沈青柯,就没什么事是错的,她从来这么告诉自己。
太后要罚她,楚穆生死活要同她一起,太后憋着气,走了。
太后对许幼满自是有许多不满的,光是进宫多年一无所出这一条,就足以把她从后位上拉下来,可楚穆生护她。
先帝逝世,那个给了楚穆生无尽恩宠的帝王化为僵硬的躯体时,楚穆生就明白了,何为情,何为爱。他那时就立即想到了被自己一时赌气讨来的妻子,她离开沈青柯,应该就是他这样的感受吧?楚穆生那夜守在先帝身旁,却是为一个未谋面的女子落了泪。
所以楚穆生护她,宠她,愿她日日欢乐,让她一如从前。他甚至会在她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
人都变了,但总是要留住一个的吧。他想着。
四
楚穆生喝了酒还来她殿里的,倒是第一次。
她也不知该如何,就叫来公公侍婢把他带去卧室后面的房间沐浴,不一会儿,人就全被他轰出来了,带头的公公还说,“皇上叫您进去。”
“退下吧都!”她吃着点心,眼睛盯着书卷,头抬都没抬一下。
她在沈家长大,虽说是当小姐的待遇,但性子野,凡事自己动手,最怕一群人围着自己,进了宫这毛病也没改,侍婢什么的,她根本不让进殿里,这刚开始可是苦了楚穆生这个小皇帝,什么都自己学,还让她教,她真是嫌弃至极。不过沈青柯说了,“有教无类”,她也就勉为其难把他给教导出来了。
怎么喝了酒,这坏毛病就又出来了?沈青柯还说,“朽木不可雕也”。那就随他去。
“许幼满。”楚穆生在浴室里喊道,传进殿里,轻微微的,“朕摔倒了!”七八步路,他摔了三脚,脑袋发胀,沐浴尚且可以,走路却是双脚不听使唤。
“阿满!”见没人来,楚穆生再次道。阿满,叫的她心中一惊。
她这才起身,进去扶他起来,勉强搀着他走到床畔,结果他搭在她肩上的手却不松,强迫她也坐下,“阿满。”
她转头面向他就要发火,他却是又沉沉唤了她一声,让她动弹不得。看着他眼眶红红,还像个只会吵闹的小皇子,“以后不许叫了。”她不忍心说重话,但阿满,是沈青柯才能叫的。
“我的九哥哥也死了,”他泪水涟涟,眼里全是疼痛,每句话都让人心碎,“我的哥哥全死了,阿满!”
她是看着他踩着他哥哥们的鲜血坐稳皇位的,她却不知他会疼。
她犹豫着伸手去拍他的肩,他却猝不及防吻上她的唇,两人倒在榻上。
楚穆生两只冰凉的手抱着她的双颊,她才知挣扎,他却是纹丝不动,在她唇上肆虐。
他不小心咬了她,血腥味蔓延开,他慌着抬头看她,如犯了不可饶恕的错,“阿满!”
倔强的姑娘已是泪流满面,话里全是控诉,“不许叫阿满,不许叫···”
“沈青柯能叫的,我自然也能!”他的怒火瞬间被点燃,扳过她的头,强迫她直视自己,“你是我的皇后,你给我记清楚!”他永远记得沈青柯唤她阿满时,她满眼光芒的样子,熠熠生辉。
楚穆生被她挣扎捶打的心烦,解了她的腰带,绑起她的双手,听她哭喊道,“沈青柯要回来了,楚穆生,他马上就要回来了。”
一年的调任期到了,沈青柯在这个冬天,要回来了。
“你还妄想等他?”她的话一次次刺痛他的心,他冷笑,不顾一切撕咬她的唇,她雪白带香的肌肤。
他褪尽了她的衣衫,温柔道,“阿满,我只有母后了,以后还有你,所以你不能离开我。”
她这时才明白,他永远都那么自私。五年前是,五年后,依旧是。
五
第二日,她榻上落红的事,当即传到了太后的耳中。
太后把楚穆生叫了去,狠训一顿。楚穆生一再保证,让太后尽快抱上孙子,太后才饶了他。
整个帝国,楚穆生最为珍贵的人,也就是太后了,他唯一的血脉亲人。所以新婚的落红,他自割手指,所以她不愿意,他也要去她的殿里落宿。后来,他的心也落在那了。
他唯一忤逆过太后的,就是扩充后宫的事。
他见惯了后宫的勾心斗角,见惯了自己的父皇为平衡权势,如何冷落自己的母后。父皇将深爱的人送到了离自己最近的位子,他却不敢再靠近一步,再近一步,就是两人的万劫不复。
他不要这样。无论如何,他娶了她,他就是今生认定了的,只她一人。
晚上,他再去时,她殿里的大门已经从里面上了门栓。
他想都没想,一脚踹开。进内室,她正因被扰了安宁,半起着身子,乌黑的头发泻了满身,虎视眈眈看着来人。
“想不想沈青柯回来过年?”他挑起她的下巴,威胁道。
她死死咬住唇,咬的惨白,忍着泪,推攘着他胸膛的双手上的力气倒是减轻了不少,语气却还是狠狠的,道,“想!”她就是个话都要说出来的姑娘。
他忍着怒,随即压她在身下,“阿满,我真想看看你的心是怎样的硬!”身为帝王,他给了她最大的忍耐。
可他不知道,她自进宫后,就没有心了。同他一样,也把心落在了一个地方,再拿不回来。
离开她寝殿的时候,他看着背对他的人,道,“避子的药这宫里是找不来了,你不要再为难御医。不过安胎的药,倒是不少。”
最后,在她脸颊落了一吻,他才满意离开。
六
沈青柯回来帝都时,雪已经下起来了。因为他不是一人回来的,是带着那些在与鲜卑的交战中身留残疾的军士一起回来的,路上花的时间比他需要的翻了一倍还多。
沈青柯把这些人带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请朝廷拨款,安抚这些将士。这事是从未有过的。但沈青柯这些年在边疆,是让鲜卑族后退了百里地的,有功,楚穆生就准了。
楚穆生告诉她沈青柯回来的消息时,她若褪去冬衣肚子都微微凸出来了,但性子还是那性子,不管天不顾地的要出宫。
楚穆生无法,就找了日子,专门陪着她回去。
依着她说的,尽量是不招摇,一辆马车,一个车夫,再者就他们两人。
到了沈家门口,下了马车,看着沈府的门匾,她鼻头一酸,算不清自己多久是没回来过了。好在门仆还认得她,没通报,就直接放他们进去了。
许幼满的母亲是沈母的胞姐,生许幼满时去的世,她就被托付给沈家养大,与沈青柯,也是约定了姻亲的。
她本想着是阖家团圆的景象,却不想扰了沈青柯的喜事,有媒人正来说亲,沈父沈母都在客厅接待,沈青柯站在一旁。
瞥见她的那一刻,她看着他眼中的盼切,也许是想走过来摸摸她的头,却看向了她身侧的人,目光就冷下去了。
沈青柯瘦了,下巴尖地如刀削出的一般,五官多了层风霜染的沧桑,那个白净的书生也不知是丢哪去了。她看着,直接流了泪出来。
沈母知道她的心思,不顾什么礼节,直接过来抱住她,同她一起落起了泪来。
楚穆生没顾随后过来的沈青柯父子,而是去把沈母与她拉开,亲自为她拭泪,“阿满有了身孕,不适流泪。”他的话里,有着责怪,也是对她爱护。
沈母脸上乐开了花,而沈青柯低垂了眸子,如什么都没听到。
午膳,楚穆生对沈青柯的婚事甚是感兴趣,一直追问,都是沈父在答,沈青柯一句未言。
要离开时,沈母把她拉到一旁,握着她的手,如托付什么似的,郑重其事,“幼满,青柯今年二十又五,早已是到了娶亲的年纪了。算姨母求你,你劝劝他吧。”沈母说着哽咽起来,因为极力压制,背都是一耸一耸的。
她脸色惨白地笑,伸手安抚沈母,“幼满是姨母养大的,姨母说的什么,我都答应!”
“姨母对不起你,幼满。”沈母颤颤道。
她本想再笑起来的,但装不了了。
她还记得先帝赐婚的圣旨下来那日,姨母来她房里,求她救救沈家。姨母太了解沈青柯了,那么疼她、宠她的沈青柯,自幼与她定了姻缘的沈青柯。
当晚沈青柯拿着剑,来她房里要带她走。她从未见过那样的沈青柯,头发全散了,谁靠近就砍谁,嘴里喊着,“阿满,谁都不能为难你,谁都不能·····”
他虽懂兵法,却也不过一介书生,带着她,连沈家的大门都出不去,但那一刻,他是被她加了冕的英雄,英勇无敌。
“沈青柯,那你也别为难我了。”话一出口,沈青柯整个人就都泄了气了,家里的侍卫将他按在地上,他还是不可置信地看着她。那眼神,她一辈子都忘不掉。
沈青柯知道她说的不是真心话,但在那个关口,在一个人为另一个人孤注一掷时,他也是最容易被打倒的,一句话就够了。
出嫁那日,在上花轿那刻,她扯了盖头,疯了一般的跑去他被关押的屋子,隔着门缝,她哭着大喊,“沈青柯,你这辈子除了我,谁都不能娶!”
她被跟来的人拖走,却还是听见多日未饮食的他道,“阿满,我谁都不娶。”
那刻,她觉得自己这辈子值了,死了都值了。
但看着孜然一身的二十五岁的他,她忽的想起了书上的一句她特别厌恶的一句话,“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也许,这话终是对的。哪怕,她不喜欢。
七
来年初秋,她诞下了两位小皇子。楚穆生高兴的大赦天下。
皇子百天寿宴在后宫举行,算是家宴,他着了一身白衣就来了,一如当年,在她眼里熠熠生辉。
两个孩子闹腾的厉害,她在宴会中途就退了席。
他不一会儿问着路,也就跟了来,带着两块长寿锁,亲手给两个孩子一一带上,“你当年的长寿锁,也是我带的呢。”
“是吗?”她笑着问。
“转眼,你都已是这么大了,都有了孩子了·····”他也笑,是真的开心。
“你也成个家吧。”她轻声道,生怕给谁听去了一般。
他抱起她身侧的孩子,细细打量孩子的样貌,又看她,似是更像她一些,“答应过的事,怎么能反悔呢?阿满。”
这些年,楚穆生也叫她阿满,却都没这句能触动她的心。
楚穆生随后也进了来,沈青柯甚为自然地对他道,“这孩子可是像阿满的多。”
“朕也觉得!”楚穆生说着,把孩子接回了自己怀里,对沈青柯的那份疏离,在沈青柯眼里也是显而易见的。
沈青柯笑着告了退。
她看着他的背影,对坐在自己身旁的楚穆生道,“给他赐个婚吧!”
楚穆生沉了一沉,应允了一声。
赐婚的旨意沈家是接下了,但大婚还未举行,边疆又生事端。
边疆大雪连续下了两月,鲜卑族牛羊死伤无数,眼看就是要撑不下去了,就又耍起了手段要粮草,连续骚扰边疆。
这样的手段,楚国也已是倦了,不再议和送粮。鲜卑开始大举进攻,大有鱼死网破之势。
楚穆生下定决心要把这蛮夷之族灭掉,而出征的将军,便是沈青柯。
沈母用了一切关系把这消息传给她时,沈青柯已是出征半月了。她拿着宫人传来的纸条,直接跑去御书房。
见她来者不善,他也猜到大半原因了。
“为什么?”她眼里闪动这晶莹的光,质问,“为什么是他?他不过一介书生罢了。”
他起身,伸手要拥她,被她避之如洪水猛兽。他收了手,叹气,道,“他确实是有用兵才能的 ,否则,你以为我为何派他去?”
“这楚国难道就他一个有用兵才能的人?”她的泪已是忍不住了,“你才赐了他的婚的呀,你忘了?”鲜卑族以蛮勇出名,虽部族人数近万,却皆善舞刀弄枪之人,被逼到绝境,这支部族,实在是不可小觑的。不然,沈母也不会急着通知她了。
他看她乱闹,也是气了,一把抱住她,“阿满,你怎能还这般不知深浅!”她怎么还是不知掩饰情感,就这么来找他呢?他也是会疼的人呀。
她却是忽的不哭了,强转过身,拉住他的衣袖,眼里满是急切,“你答应我,多派些人去,必然他安好回来。”
他看着她眼里的慌乱与紧张,竟不知该如何拒绝,“好!”
他最爱她不谙世事的模样,却也最恨。
八
许幼满再有身孕到四个月时,沈青柯带兵凯旋的消息沸腾了整个帝都。
鲜卑族在边疆已经是骚扰楚国百年了,这次,问题算是终了了。
沈青柯终是成了英勇无敌的英雄。
楚穆生为得胜将领的加冕也是分外隆重的,在天坛祭祖,以昭告天下。
身为皇后,她应与楚穆生同去的,但楚穆生怕她身子吃不消,明确地没准她去。
她这次闹不动楚穆生,那就跟在他身后偷偷去,她只是想看沈青柯一眼,看他做大英雄的模样。宫人都知道楚穆生对她的宠,谁也不敢拦着。
楚穆生前脚刚离宫,没人管得了她,宫人们只得多跟去些随她出宫。
天坛设帝都中心,她包了天坛近处最高的酒楼,就那么一步一步爬到顶层,喘着气,也要凑到窗边,生怕错过太多。
她看到楚穆生一身龙袍,甚是耀眼,他身后站着一排将领,她寻了又寻,最后把视线定在失了一只手臂的人身上。
她不敢相信,手握住窗沿,不至于使自己栽倒。
“他断了手臂?”她回头看了眼身后的侍婢,侍婢慌着看她一眼,随即垂下了头,知自己做错了事。
一切,许幼满随即明了于心。
她又看向那人,她真希望自己看错了,但没有,那就是她心中的大英雄,纵然只是背影,她也认得。
她瞬间觉得迷惑,为什么人们只赞颂沈青柯大败鲜卑,却不提,他失了手臂,失了那本用来写诗作赋、描画山水的手臂?那该有多疼呀!
沈青柯是一个那么喜欢写字的人啊,她的字,都是他教的,一板一眼,容不得一丝马虎!
她泪满眼眶,眼前一黑,随被人从身后抱住,却还是摔在了地上。
九
她醒来时,满屋子的汤药味,刺的她喉咙都是疼的。
“阿满!”楚穆生在床头,握着她的手,愁云满面。
她看清是他,手指死死陷入他的皮肤,侧头看他,“你说要让他平安归来的,楚穆生!但他的右臂没了,他用来舞文弄墨的右臂呀·····”她痛苦流涕。
他含泪抱住她的肩,不知该作何解释。
他派沈青柯去边疆,自是存了私心的,但他不敢说,他怕她恨死他,但这一刻,他是真的后悔了。
她动了胎气,怕是要小产。但孩子已经是会动的了,他实在是舍不得。
御医极力保胎,她却是极不配合,连药都不吃。
御医数次来报情况危急,他忍无可忍,扼住她的下颚,“许幼满,孩子不能保到满月,我就要他整个沈家陪葬!”他知她怨他,但这不能祸及他们未出世的孩儿。
尽管虚弱,许幼满看向楚穆生的眼神却如有千斤重,直直砸在了楚穆生的心上。
“去拿药来!”楚穆生不敢看她这样的眼神,只得准过头去,厉声吩咐宫人。
许幼满终是吃了药。
御医说她不能下床走动,她就躺着,御医说心中不能积忧,那她就忘忧,日日看最爱的皮影戏,还带着两个小皇子一起看。
她的身子好转,楚穆生既欣慰,又心疼。
熬到九个月,她撑不住了。
临产时,楚穆生来,她紧握住他的手,急切道,“楚穆生,我真的尽力了。”似是犯了大错,生怕不能自证清白一般。
他霎时泪流满面,点头,“阿满,我不伤他,我今生绝不伤他。”
情到深处,已是不问因果。
她诞下了位公主,粉雕玉琢,楚穆生抱着舍不得撒手。
睁眼后,她第一眼看见的,是沈青柯。
“你来了。”她说的那么自然,看了眼他空荡的衣袖,哽咽了起来。
沈青柯拨开她额前的碎发,“傻丫头,都不疼了。”
她却一如多年那个小姑娘,他不用尽全力,就哄不住她。
他冒着大不韪,向前伸手,隔着被褥抱了抱她,“阿满,我辞了官,准备带父母归乡。”他那么认真地看着她,满是离别的疼惜,“阿满,你也不要为难我了。”他的大婚还在拖着,他不愿意。
“都随你,都随你!”她含糊不清道。
他的手臂有收紧了些,然后就彻底松掉了,如他们对彼此的情谊。
十
小公主确实是把她的身子给拖垮了。
她开始嗜睡,有时还说些胡话,比如夜里醒来,她会突然闹醒枕边人,道,“若我死了,你纳后纳妃,可不能再找我这样的性子了,知不知道?楚穆生。”
“你不会死,你要闹我一辈子呢。”他贴着她冰凉的额头,满是深情,心里的绝望,却也只有他能体会,“我要与阿满共赴白头!”
御医说,她要熬不下去了。
“今生算我负了你,”她有气无力道,“等来生吧,楚穆生,好不好?”这个男子给了所有他能给她的,她知道她亏欠他。但他终究不是沈青柯。
“不好。”他在她耳边轻道,也不知她听到了没有,反正她是再没应声。
是呀,阿满哪里会在乎他的感受呢?
楚穆生闭眼,一滴泪却还是溢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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