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出写生,住在当地的村民家中,山村贫瘠荒凉,夜幕降临后四周安静的可怕,无事聊以遣怀,唯有众人围坐在一起谈天说地。谈话中不免聊起当地的风土人情和闲情逸事,得知此地还隐藏着一位世外高人。我顿时对这位世外高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我决定去拜访他。
经他人引荐,我来到了这位手艺人的家中,第一眼见到他,扎着长长的辫子,眼神飘忽不定,尤为明显的是他那一双沾满泥浆的大手,他热情的请我坐下,亲自为我斟满了一杯茶,然后回到他的工作台前,把刚刚揉好的一整块泥摔到拉坯机上,他告诉我他要做一个陶罐,我在一旁饶有兴趣的看他表演。
只见他的两只手不停地在泥上揉捏着,原本呈现不规则形状的粗糙泥块瞬间在他的手中变得圆润光滑起来,转瞬之间一只像模像样的罐子形状就展现在我面前,接下来他拿起工具,在罐子口和罐身上开始细部刻画和处理,短短几分钟之后,一个通体光滑、布满纹路的陶罐就在他的一双巧手下塑造成型。
整个操作过程中,他一言不发,全神贯注,一堆普普通通的泥瞬间赋予了新的生命力。
他起身离座,净手后坐在我旁边,点燃一支烟若有所思。我向他询问做陶的经历,他丝毫没有掩饰,向我娓娓道来。
——03年的他一次偶然出差的机会,在济南的一所大学发现了一间陶艺工作室,瞬间爱上了陶艺,从此一发不可收拾。为了学好陶艺,他削发明志,学不成名誓不留发,十五年间,他没有拜师,全凭自己的一腔热情和旁人的指点顿悟理解,做陶手艺大幅提高,经他手塑造出的陶艺作品不计其数,后来他又想把自己的作品烧出来,但苦于没有资金又舍不下脸来求别人,于是看书查阅资料,拆卸了仅有的一辆代步车,组装了一台气窑。原本以为万事俱备,兴冲冲的要把自己的第一批作品烧制出来,等到开窑那天却无一完好,盯着这些碎裂的陶片,他曾一度痛不欲生。
那段时光,他借酒消愁,好几次烂醉在大街上人事不省,他幽默的说,那时候公安局和医院的人对他都很熟悉。
沉沦了许久,他二度出山,他对气窑进行了改进,同时依然日日夜夜的投入到制作陶器的过程中,期间走了很多弯路,遇到过思路无法变通的死胡同,也遇到过同行的嘲讽和诋毁,更严重的是,他视家庭和亲情而不顾,一意孤行的钻研陶泥的多种可能性,为此他丢了两个家,两任妻子带着孩子改嫁,从此老死不相往来,他被家人视为一个不折不扣的混蛋,但他依然痴心不改。
坚持艺术的道路是孤独的,他走过了一段很漫长的没人理解的日子,也曾因为囊中羞涩而不得不上山挖野菜喝泉水充饥,但幸运的是,他的陶艺作品开始受到了坊间和小众的认可,他的陶艺作品被赏识的人收购,为此他的生活条件得到了很大的改观。
他增进了设备,买了两台拉坯机,又添置了一台电窑,就在他满心欢喜他的陶艺作品能够有更大的销路时,一些虚情假意的人找上门,要求他按照他们的设计图纸来设计陶器,他当着别人的面把图纸撕得粉碎,声称对方只能要求做什么,至于颜色样式材料只能由他自己决定,从此那些老顾客再也没有登门。
他的生活又重新陷入了困境,他只能靠着偶尔收几个学生来挣些微薄的收入,即使是这样,他也没有为五斗米折腰,因为在他的意识里,他只想跟着感觉走,过一种随心的生活。
说到这里,他深吸一口烟,眯着眼睛环顾四周,四周的架子上整齐的摆放着他的陶艺作品,他告诉我,这些盆盆罐罐都是他这十五年来的部分创作,每一件作品都倾注了他的设计和用心,这些都是无法用金钱来衡量的。遇到懂他的人,免费赠送,遇到刁蛮的人,千金也不卖。
我起身,一件件观赏他的作品,每一件陶艺作品都不尽相同,但都造型别致妙趣横生。另外我注意到,有的罐身上被他题了小诗,有的罐身上雕刻上了植物花卉的纹样,有的罐身上爬了昆虫。还有的陶罐拿来插花或者放干枝,有的陶罐盛满清水养他从河里捉到的小虾,还有几只罐子里放着大块的苔藓,一切的一切都充满了乐趣。
他说,每天都会上山锻炼身体,顺便收集一些有意思的东西。他给我看他从山上搜集的野兔头骨,鸟窝,三叶虫化石,老树根,他说有些东西你不仔细寻找都会找不到,眼光要独到,要另辟蹊径。
说完他哈哈大笑起来。
借着昏暗的灯光,我不由得对眼前的这个弓背的老人产生了深深的敬佩,他不是一个俗世意义上成功的人,却是一个自我领域的王,他视金钱如粪土,视艺术为上帝,他徜徉在自己的小天地里自娱自乐,不介意外界和俗世的眼光,任性而为,随缘放旷。
是先拾起脚下的六便士还是先仰望月亮,这是毛姆在小说《月亮和六便士》里对于现实和梦想的讨论,也是无数的当代人所津津乐道的一个话题,但在他身上,你看到的是他一直走在仰望月亮的道路上,哪怕生活已经千疮百孔。
不是每个人都可以按着自己的意愿来生活,因为这样的生活代价太大,那些成长中的清规戒律总会逼着我们走向一条大多数人接受的道路,那些曾经的理想志向抱负也会随着时光的沉淀渐行渐远,而大浪淘沙,能够坚持初心的那类人,不是疯子,就是天才。
想到这些,我悲从中来。某一瞬间,我欲言又止,我很想问问他是否孤独,是否对自己抛妻弃子的行为感到后悔,但我没有说出来,因为我不是记者,也无权指摘别人的生活,况且以他的个性,是无法接受别人的问询和质疑的。
那天和他握手告别,他面带微笑的请我以后再来做客,能感觉的出,他对我并不排斥。
走出他的工作室,站在院子里,我透过玻璃望向他,只见他又重新坐在工作台上修坯,依然是一言不发全神贯注,他的自私冷酷无情让人痛恨,他对艺术的赤诚热爱专注又让人动容,他应该很不喜欢别人打扰他的生活,他应该很享受此刻的宁静。
我抬头仰望天空,明月皎洁的挂在天上,它在浩瀚的夜空上显得是那样的遗世独立,而我脚下的这方小天地,已经溢满了月光。
生而为人,都有活出自我的权利。只愿他在追寻月亮的路上越走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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