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霏玉行》
作者:陈小碗。相遇即是缘,向诸君问安
今儿个客少,稀稀拉拉来的几个也都是奔着霏玉去的。
厅里只余了我和年年,还有时常来听年年唱曲儿的那位沈公子。
年年得了闲暇,就又开始唱那首曲儿。
她抱着那琵琶,一挑一拔,就唱道:“我有一段情呀,唱给诸公听,诸公各位,静呀静静心呀。”
这曲子我常常听她唱,是我们姑苏的曲子,我却不曾听过。只知道年年拿吴侬软语唱出来,分外好听。
年年是大年夜被于妈捡来霏玉厅的,所以我们都管她叫年年。实际上她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与我们也并无不同。
霏玉厅的姑娘们都没有自己的名字,我是秋天被我姨娘卖进来的,所以我叫秋秋,春天来的叫春春,夏天来的叫夏夏,总之能从简就从简,方便好记。
唯独特别的一点,大概就是霏玉厅的每一届花魁都叫霏玉,犹如习俗一般。听说是因为于妈死去的亲女儿名字叫霏玉。
年年来了霏玉厅一年多,不曾接过一个客,她最爱坐在厅里的台阶上,抱着琵琶唱曲儿。
她什么曲儿都会,我听过的没听过的,信手拈来。
只是她惯不在人前唱那首曲儿,专挑人少的时候才唱。
年年告诉过我,那首曲儿叫《秦淮景》。
年年唱了一会儿,捧场的那个沈公子从荷包里掏出一锭银子,往空中一抛,银子咕咕噜噜的打了几个转,滚到了我脚边。
我抬眼看看年年,她全当没看见,软着嗓子继续唱:“秦淮缓缓流呀,盘古到如今,江南锦绣,金陵风雅情呀。”
我这才弯腰捡起那锭银子,噔噔噔的跑过去找年年。
年年见我来了,就用五根白净的手指在弦上一划拉, 收了曲子,抱着琵琶头也不回的走了。
我觉得她半分也不输得霏玉,若不是年年不愿意接客,肯定要抢了霏玉的名声去。
霏玉和年年似乎是两个极端一般,有霏玉在的地方常常热闹非凡,而年年那边总是安安静静,最多不过就是三三两两的几位公子爱听年年唱曲儿。
只是年年不肯接客,那些公子也就只能听听她唱曲,自觉得没趣,也就不愿意多花时间来了,唯独那位沈公子。
可尽管这样,我们姑苏城霏玉厅里,花魁霏玉一舞倾城, 不肯接客的年年唱曲分外好听,这几年也是众人皆知的。
我是羡慕她们的,我会跳舞,可不如霏玉半分好看,也会唱曲,但也不如年年好听。我在这霏玉厅才是真真儿的没地位。
路过里间霏玉的专厅时,里面一片人声鼎沸,我就知道霏玉又在跳舞了。
霏玉曼妙轻柔的舞姿影影绰绰映在窗纱上,依稀得“果真一舞倾城”“绝妙啊”几个破碎的字眼飘出来。
我略微顿了下步子,几乎是同时的,霏玉的专厅里安静了下来,一位公子踩着空当喊了声“霏玉姑娘,沈公子多久没来给你捧场啦”,然后里间就是一片溺死人的寂静。
我悄悄抬头看年年。
那位公子口中的沈公子就是沈知行,时常来听年年唱曲儿的那个,不过年年没来之前,他是一直中意于霏玉的,我是说,现在这个霏玉,她以前叫雪雪。
年年的身形稍稍停了一下。
我知道,年年喜欢沈知行,但又碍于霏玉,不能与沈知行有过多交集,因为霏玉是花魁,而且以前,年年时常跟着霏玉。
就像我跟着年年一样。里间内寂静了一下,接着是霏玉带声音传出来:“区区一位客人,不足挂齿。我早已不记得了。”
怎么会,我可是时常见得霏玉一有空当就打听沈知行,或者站在楼上偷看他。
年年没有再继续听下去,抱着琵琶飞快的走了。
从那天开始,霏玉就借口生病,再不接客了,只是偶尔出来跳跳舞,很偶尔。
年年开始和沈知行来往,两人时常唱曲聊得忘我。
我问过年年为什么喜欢沈知行。年年说,沈知行让她感受到了一丝丝家的味道。
年年的家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她在那里也是个艺伎,弹琴唱曲。
她和她的十二个姐妹们是那里最有名的艺伎,当地人喊她们金陵十三钗。那首《秦淮景》是她们家乡的曲子。
说来奇怪,离得这么远,唱的曲儿却像极了同一个地方的。
年年说,她的家乡正在遭受战火,她为了这琵琶,受了重伤,流落来了姑苏,被于妈捡了回来。除去她之外的十二个姐妹生死未卜。
来到这里又因为风俗习惯不同,常常跟人格格不入,沈知行听得懂她的曲,并愿意日日来听,她欣慰,她感恩,她想珍惜。
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就想到了年年刚来时,霏玉还是雪雪,年年时常跟着她的日子。
霏玉自杀了。
当时我和年年正在逛街,她沈知行约好了晚上一起放河灯,我在帮她选首饰。
回到霏玉厅时,霏玉的尸体已经被拉走了,我只听得夏夏说,霏玉死的时候嘴里还喊着:“沈知行,知行啊。”
我看看年年,年年看看手里的首饰,眼睛里有一丝意味不明的东西。
于妈安顿完了霏玉的尸体,将我和年年打量了一圈。
她是霏玉厅的老板,待我们不说如儿如女,也是真真儿的好,尤其霏玉。我想,她大概是个温柔和蔼的母亲。
最后,她指着年年说:“从今天开始,你就是花魁,霏玉。”
我震了一下,好像感觉到什么东西碎掉了。
那天的河灯年年并没有去,她成为霏玉后,就开始接客了。
忙起来的时候,我甚至一整天也见不到她。我也再没有听过年年唱那首曲儿。那首《秦淮景》。
霏玉死的时候,姑苏城里几乎是人人都替她惋惜了几天,不过也就几天而已,有了下一个霏玉,她被遗忘的很快。
沈知行还是天天来捧场,只是不知道是因为他喜静或者是什么别的原因。他去给霏玉,我是说年年捧场的次数越来越少,反倒找我的次数逐渐多了起来。
我会一点点下棋,时常与他对弈。
但我不喜欢和他交谈,我总觉得和他聊起天来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咄咄逼人的感觉。
就像他不是想和我下棋,也不是要和我聊天,是想要了解我的一切,我身边的所有。我是有些迟钝,但我不傻。
再怎么愚昧的人也是可以察觉出端倪的。
这位沈知行,雪雪不是花魁的时候,他中意雪雪,雪雪成了花魁,他时常捧年年的场,如今年年是霏玉,他又来与我套近乎。
说没什么缘由肯定是不可能的,但我不愿意计较。
因为这可能意味着,我会是年年之后的那个霏玉。
不心动当然是假的,我不甘心。我想做花魁,我想成为霏玉,我想万众瞩目。
年年可能是陨得最快的一个花魁。
她端惯了唱曲儿时那个清冷架子,成了花魁也改不掉。
最开始几天拍拍马屁,卑躬屈膝的讨好两下子还有人愿意,时间久点大家都烦了。没理由来青楼讨个乐还得看你脸色点头哈腰的吧?
我猜另一半可能是沈知行,年年连续热脸贴沈知行的冷屁股几天后,就跟于妈说了不再做霏玉。
她发现了沈知行冷落她,整日赖在我这里后,伸出她那根经常弹琵琶的手指指着我,有些扭曲的笑了几声,然后就走了。
打那天起,她把自己关在里间,再也不出来了。
我偶尔路过她门前,想进去看看又迈不开腿。只是有时听得到年年在唱曲儿。
“让我来唱一支秦淮景呀,细细呀,道来,唱给诸公听。”
我竟打心眼儿里感到难堪,尽管我对沈知行没什么非分之想,比起他我更愿意接受霏玉这个名分。
我想这大概就是年年那时候躲着沈知行的原因吧。
这时候我才察觉出一丝不妥来。
雪雪得沈知行赏识,成了霏玉,然后自杀了。年年得沈知行赏识,也成了霏玉,然后这副样子。
我抬眼看看沈知行,他摸着棋子似笑非笑的看着我,有些诡异。
所以于妈说要让我当花魁的时候,我拒绝了,我说我感谢于妈的教诲,感谢她的赏识,但我不愿意做花魁,我宁愿安安静静,本本分。
于妈看着我,叹了口气。
我都能察觉出来,她怎么会察觉不出来,可最终就是……于妈放任自流。
我有点想逃跑。
于妈说,她对不起沈知行。我没有再问了。这些是是非非,都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我就是很想很想再听一次年年唱的秦淮景。
……
“霏玉姐,醒醒。太累了吗,怎么在这里睡着了。”
我盯着洁白的天花板,没有接话。
我是霏玉,霏玉厅的花魁霏玉。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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