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有人说，当一个人经常回忆的时候，他就开始老了，我想那我应该就是开始变老的人。总是忍不住要回忆过去，以期从中能得到些什么，而往事却总是让人心生感慨，无论那个人的经历有多单薄。
我感觉我开始老了，尽管还有着年轻的肌肤和澄亮的眸子，可我明显感觉到我开始老了。
一个人一生中有多少个二十年，不得而知，我在我第一个二十年的末尾，我感觉我开始老了，然后一直老下去。穿透时间，直到生命尽头。早上醒来的时候，天空正滴着小雨，我坐在床上开始回忆，时光便被拉长了许多。小时候的冬天盛满温暖阳光的午后，我们一群小伙伴满院子的奔跑，大伯坐在木椅上，拐杖放在一边，眯着眼睛看着我们，有时候乐呵呵的笑着，有时又不尽悲伤。很多年后，我才明白，一个衰老的、残疾的人的当时的心态。
2
记得读过一个故事，有一个孩子在海边捡贝壳，可等到天黑，他的篮子里还是空的。贝壳太多，捡着这个看着那个更漂亮，于是拿起又放下，到最后，他一个也没有捡到。
有时候，我感觉我就是那个孩子，总是有太多的贪心。
3
每个孩子总是喜欢让父母讲故事，于是在盛夏无数个数着星星的夜里，如玉听到了许多关于星空的美丽传说和神话。或许对于爱情人类有一种天生的向往，在听到七月七晚上，躲在瓜棚架下可以听见牛郎和织女的对话时，如玉便记住了这个美丽的谎言。等到了那天，如玉拉着一群小伙伴躲在自家菜园里的瓜棚架下，呆了整整一个晚上，第二天带着红红的兔子眼跑回家指着父母说你们骗我，我怎么什么都没有听到。父母对视一眼后哈哈大笑，笑的眼泪都出来了。哥哥端方在旁边不屑一顾德瞥一眼如玉，傻妞！
不胜委屈涌上心头，如玉一转脸，眼泪吧嗒吧嗒的往下掉，跟着跑过来打算看热闹的彭涛走向前，悄悄在如玉耳边说，我听见了，你别哭了，我呆会儿讲给你听，好不好。
于是那一天，我听到了彭涛给我讲他自己编的关于牛郎织女在七夕晚上说的话。彭涛讲的时候，激动的手舞足蹈的，我的心情跟着他雀跃。你看，孩子们有时候便这么的天真，随便一个谎言，便患得患失的难过和快乐。听着听着，便逐渐困了起来，靠着彭涛就睡着了。等我醒来时已是第二天的上午了。娘说，我一个小胖妮子，彭涛被我回来时在门口摔了一个跟头都没有把我摔醒。嘿嘿，想着想着，又不由自主的快乐了。
只是现在，我该去哪里找你呢？生活不是言情剧，在隔离了长长的时光之后，还能在某个似曾相识的地方凭借缘分巧合的遇见。
离别的时候，彭涛和如玉十岁。离婚在村里被看做稀奇的事情，彭涛告诉如玉，他要和母亲一起离开，也许从此以后再也看不见她了，不能和她一起玩了。如玉傻傻是问着为什么，以一个十岁的孩子还解释不了大人这么多的纷乱。彭涛看着如玉，泪眼汪汪，叮嘱如玉以后要和端方好好相处，要和别的小伙伴玩的开心点，到了最后，还不忘叮嘱一句，你可别把我忘记了啊。顺手把脖子里带的木雕荷花挂在里如玉的脖子上。
彭涛走的那天，阳光灿烂的一塌糊涂，现在我也不明白，电视剧里一上演离别就大雨倾盆，好像老天全看主角的心情而定。看来咱不是当主角的料。虽然说以哀景衬哀情是文学里可以允许的手法，但也不能违背客观规律啊。
我们一群小伙伴亦步亦趋的跟在彭涛和他母亲后面，十几个小孩子热热闹闹的讨论着彭涛以后的生活，完全不像是要分离的样子。在村口经常玩的榆树下，彭涛坐上他母亲的车后座，朝我们挥挥手后就抱住他母亲的腰，头埋在他母亲背后，肩膀一抖一抖的，任凭我们怎么样呼喊，都没有再回头看一眼。
苏阳先哭出了声，先是一声一声的抽泣，继而是放声大哭。这一哭，将我们所有人的离愁别绪全带出来了。几个孩子哭成一团，风好像被我们浩浩汤汤的眼泪给吓着了，只有一两个树叶会抖一下。有村里的大人经过时好奇的看了我们一眼。很久之后，我们被各自的父母抱回家。
天真烂漫的年纪，总没有顾忌。多好！
那是我所经历的第一次长长的别离，哭的淋漓尽致，以至于在被父亲抱回家后又哭了一天，这次，端方没有笑我，反而想方设法的逗我开心，甚至把平时舍不得给我玩的玩具都贡献在了我的面前。我的哥哥，那个时候，我以为自己的小辫子又要被他抓住手里，以后嘲笑不停呢。我的哥哥，不止一次的将我弄哭的端方，这次为了我的伤心竟然也会吃不下饭，还将自己偷偷积攒的钱全部花了买了我最喜欢的粘贴画送我。从那个时候起，我决定忘记他以前对我的种种不好，轻而易举的原谅了他以前所做的恶行。你看，孩子就这么容易被收买。
我很诧异我哪里来的那么多的眼泪，好像一次流尽日后所有的泪，差点让我怀疑从此以后我都不会哭了，直到苏阳的离开。原来，这世界上还有一种离别，让我们此生，永不相见。
4
一帮小伙伴不知是哪里来的兴致，竟然提议早上要去跑步。
第二天，如玉起个大早，挨家挨户的敲门，等走到彭涛家门口时，彭涛看着睡眼朦胧的几个人，小心翼翼的说，要不我们再回去睡吧，反正……话还没有说完，便吓得住了口，我只是……。行了，开始吧。如玉和刘可打断他，带头跑了起来。
初夏的清晨比较凉爽，草叶上的露珠亮晶晶的，像刚刚睡醒的孩子的眼，地里的虫子被孩子们的脚步声惊得安静下来，牵牛花像害羞的女孩子看见了心上人，半开半闭，红了脸颊，引得几只采蜜的虫子飞来飞去，忙个不停。第一道阳光穿过云层照到地面上的时候，孩子们都被绮丽的景色震惊了，不由自主的停下了脚步，右手搭在眉上，几个孩子瞭望东方，脸上因映着朝阳显得神采奕奕。
齐菲扭动脖子，看了一下周围，我们编花环吧，那里有好多野花。
可是我们都不会啊。刘璃摇摇头。
齐菲拍了拍胸脯，我会啊，你们听我指挥就行。
于是彭涛，江峰，晓词，凌云四个男孩子派出去找长长的草叶，如玉，苏阳，刘可，刘璃顺着田间垄沟找刚开的野花。最多的是喇叭花，还有一些黄色的小野花，不知名的。紫色的野梧桐偶尔有几个花朵，手疾眼快的苏阳将它们全部摘了下来，扔掉花萼，对着嘴开始吮吸，甜丝丝的汁水便吸进嘴里，顺着喉咙而下，香甜了整个夏季。苏阳闭着眼睛陶醉的时候不提防其他的花都被如玉、刘可偷偷的拿去分给了大家。
如玉、刘可，你们这两个小偷，还我的花。
如玉将吸过的梧桐花递往苏阳面前，喏，给你。
苏阳打掉如玉的手，我不要，你还我的花便是。
好姐姐，我都给你了，是你自己不要的，这可不能怪我。再说，要还你花的又不是我自己一个人，你找他们四个人要去，大部分都让他们拿去了。
无赖！苏阳嗔怪一声。
看着齐菲灵动的手指，其他几个人不禁等大了眼睛，绿色的草叶在她纤细的指尖欢快的跳跃着，按着顺序各自归位，鲜花插在其中，不一会儿，每个人的头上都有了一个漂亮的花环，互相对视之后，发现彼此都明亮了许多，孩子们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惹得田间偷吃麦子的鸟儿们一阵提心吊胆的飞过。
不知是谁的肚子咕噜噜的叫了一声，在这安静的时光里显得格外清亮。如玉的脸微微红了，在花环和晨光的沐浴中有说不出的动人。我饿了，咱们回家吧。
恰巧村口传来一阵呼唤，齐菲，吃饭了。
哎！齐菲清亮的声音回应者，如归巢小鸟清脆的鸣叫。
之后的整个夏日，我们每天徜徉在和丽的晨光中，唱着歌，吹着口哨，在绿色的田间做着数不尽的少年做着的游戏。
秋天，是果子成熟的时候，也是人生孕育生机的时候。学校通常在九月份开学。八岁的那年九月，我们都被关进了村边那间小小的教室里，开始学a，o，e，1，2，3，自由的在田间跑惯了的我们，还真不适应坐在小板凳上，拿着铅笔写写画画的漫长的日子。有次我在教室里呆的实在不耐烦了，将书撕了叠成了四角和旁边的一个小男生宁琪玩起了游戏，老师知道后将我和他的家长都叫了过去，当着全班学生的面将我们狠狠地批了一顿，那样尖刻的字眼，飞扬跋扈的手势，看似温柔的女人，原来这样的恶毒。我看着她，打断她的话。我都学会了，上课那么无聊，我不知道还能做什么。你，她一时气噎，以后别来上我的课。那你把学费还给我妈，我现在就走。说着我就要收拾东西，彭涛和宁琪也跟着我收拾东西。我心里纳闷，你们两个干嘛，我不是真的要走，我只是装个样子而已啊。上天听见了我的呼唤，不知是谁在下面传了几句话，全班同学都开始收拾东西，那个女人慌了，央求我们留下，此事不了了之。
从此以后，宁琪就成了我的小跟班，除了厕所不跟着，其他时候，有我的地方就有他。有一次，凌云当着我的面说你和宁琪粘的够结实啊，真是公不离婆，秤不离砣的。凌云的毛病就是爱开玩笑，看见谁都得贫那么两句，亏得他爹给他起这么一个壮志凌云的名字，一点都不知道爱惜。我听了没在意，谁知道在旁边玩的彭涛冲过来就给了凌云一拳，鼻血一下子就冒出头来探险了，鲜红的，有点刺眼。凌云擦了一下，两个人便扭打成了一团。将两个人拉开的时候，凌云和彭涛身上都挂了彩，不过，凌云的好像更严重些。我拿着手帕给凌云擦血的时候，凌云将我往旁边一推，径自走了。我摇摇头，将手帕递给彭涛，谁知他瞪我一眼，抢过手帕自己走了。什么事吗，是你们自己要打架的，管我屁事，我招谁惹谁了，都给我脸色看。我站在原地郁闷的档，听见宁琪晓词他们在一边玩过山羊，估计我天生是个没记性的，瞬间就忘记了刚才的不快，跑过去跟他们一起玩了。
5
父亲在外做工，端方上初中开始住学校，晚上浇地的时候，家里就只剩下了如玉自己。那时候，家里还没有电视机，看着星星逐渐在天空出现，如玉坐在院子里感到有点难过。凄凉是说不上的，鬼神也是不怕的，但说不出为什么，当世界只剩下自己的时候，小孩子有种被抛弃的错觉，于是会莫名的感到恐慌。回想起来，当时的我应该就是这种感觉。
忍不住开始抽泣，哭了两三声后自己也开始感觉不好意思，谁也没有欺负我就哭，传出去好像太丢人了。
肩膀上忽然被人请拍了一下，如玉看看身后，没有人，发了一下楞，鬼啊！叫完就赶紧往屋内跑，还没有关上门就听见一阵哈哈大笑传来。
彭涛，你干什么啊！会被你吓死的，幸亏我胆子大。
鬼啊！彭涛学着如玉的声音，惟妙惟肖。
想想自己刚才的模样，如玉也不禁被他逗笑了。风凉凉的吹过来，呜呜的声音传过来，两个人不禁打了个寒噤。面面相觑，不会真有鬼吧。彭涛小声嘟囔。
鬼你个头啦。晓词，齐菲你们几个还不给我显出原形。如玉的声音里有说不出的惊喜，以为是个孤单的晚上，原来……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跟着大家嘻嘻哈哈。
说了一会儿俏皮话，如玉把因为好玩而收集的歌词拿出来，大家开始一首一首的唱，有人跑调的时候便又是一阵笑声，明丽而清亮，让原本寂寞的小院显得有些热闹。
晓词点了一根蜡烛走到院子外面，朝屋里喊，夜来香开花了，快来看啊。
咚咚的几声过后，一棵夜来香周围满是脑袋，哪里啊？真的吗？疑问生络绎不绝。晓词呼出一口气将蜡烛吹灭，骗你们的啦，傻瓜。
找打，声音太过热闹了，惹得睡觉的鸡鹅们都醒了，咯咯嘎嘎的叫着表示抗议。
齐菲冲着鹅喊，抗议无效，睡你们的觉吧。于是，又惹来一阵笑声。
夜渐深，等母亲回来，发现如玉在床上安静的睡着了，嘴角挂着一丝微笑。
彭涛几个人像夜空中飞起的小鸟，扑棱棱几下没了踪影，不久之后，不知道谁家的狗吠了几声，冲破静夜长空，传出好远。
6
彭涛走后有一段时间我们都无精打采的，无论玩什么游戏都提不起劲儿，玩着玩着便忽然停下，大家凑在一起开始说彭涛在的时候会怎么样。
而比这更让我们难过的是，苏阳竟然也在那个冬季离开了我们，沉重更添了一层。青春的线条被命运的手陡然掐断，还有什么比这个更悲伤？一幕戏剧还没有演完演员便以死谢幕，观众的微笑或哭泣，只是加重了这悲剧的分量。
每次想到苏阳，我都会后悔，如果我当时提醒她一下，或许苏阳就不会离我们而去。晓词总是对我说那不怪我，叫我不必内疚。我不知道怎么样才能放下。或许，某一天，苏阳会在梦里对我说，如玉，别难过了，这不是你的错。
晓词，多么好的晓词，在苏阳离开的时候他比我们每个人都难过，却整天跑过来安慰我们，说姐姐不会孤单的，因为她还在我们中间。
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世上是没有鬼魂的，可在那一年的冬天，我却特别希望在这个世界上，真的可以有那么一个地方，可以让死去的人安然的住在那里，这样，等我也死去的时候，我们这些曾经相爱着却因为死亡被迫分离的人们便可以重新相见。然而，却真实的明白，那样一个世界，真的只是想象中的而已。所以那个时候我会很生气的说晓词冷血。这两个字是怎么样伤了他的心。晓词咬着下嘴唇恨恨的对我说，如玉，不要因为你的自责而损害了你判断的能力，还有，苏阳是我姐，我的难过你体会不到。难道真的要她一个人离开就要打乱我们活着人的生活吗？你这个什么都不懂的家伙。
晓词发着狠向我说完这些话转身就走，平时那么乖巧文静的晓词竟然被我逼的发了火。我只好看着他的背影，低声的说着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那年冬天，每天都是阳光灿烂，连一场雪都没有下，可是我们每个人的心里，却每天都在下着雨雪。
离别和死亡教会人成长，那个冬天之后，我们七个人，又开始了不一样的生龙活虎的日子。
第二年春天柳絮漫天飞舞的时候，江峰，晓词，凌云，刘可，刘璃，齐菲和我，七个人，又开始了漫山遍野的奔跑。偶尔，我会感觉到苏阳在不远处望着我们笑。等我想要寻找的时候，却什么也没有。
或许，我们奔跑时带起的风声，是苏阳对我们的问候，或许，当我经过某棵树下，一只鸟的鸣叫便是苏阳对我们的致意。谁知道，究竟是不是呢？
当我们想起某个人的时候，会感到内心很温暖，这是因为，他已经来到了我们身边，带着温度，虽然看不见，但我们的心会告诉我们，他在。晓词对着天空自言自语的时如是说。
7
我不知道该怎么样继续彭涛和我们的故事，他走之后我再也没有遇见他，连梦里都不曾见。我们的故事被掐在童年记忆的小岛上。也曾经幻想，在我们长大后，某年某天的某个路上，我们会突然遇见彼此，然后相视一笑，让其中的岁月浮云匆匆掠过，只剩纯真的笑。看来，只是想像！
我们，很多时候，和很多人，就此彼此失散在时间无涯的海里，没有再见，只是想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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