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吧

作者: Annco | 来源:发表于2017-10-02 08:56 被阅读0次

    酒吧

    【阮晓】

    “很吵,很闹,很好玩。”

    这就是朋友口中的酒吧。

    如果不是今天,我心目中的酒吧大概还是我九岁时通过砖缝看到的那样,漆黑的房屋里弥漫着污浊的空气,房顶中央悬挂着光彩夺目的旋灯,欢呼声尖叫声音乐声在狭窄的房屋内发生着奇妙化学反应,似乎生成了易燃易爆炸的气体。

    在我九岁时,胡同口的一户人家搬走了,房屋被租出去之后,很快便有了大规模的装修。当我指着“江湖酒吧”四个字询问父亲这是什么地方时,他严厉地告诉我,你不需要知道。

    父亲没有告诉我里面究竟是什么。

    我趴在墙的这边,将一块活动的砖块轻轻移动,嘈杂的乐曲声便如同污水般流入同样漆黑的胡同里。我看到了人们癫狂丑陋的舞姿,看到了妖娆性感的女子,看到了年轻疯狂的男人,昏暗灯光下,他们迷离的眼神好似飘无不定的魅影,没有方寸。

    “他们没有灵魂。”男孩儿的声音把我吓了一跳,我转过头,两颗脑袋相撞,面前出现你痛苦的表情。

    你大喊道:“阮晓!”又突然住口,将砖块儿移到原位置,然后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告诉我:“嘿,小点声,那里面的人,不是人!”

    我点点头,对你言听计从。尽管当时大声说话的人是你,尽管当时你把那些不是人的物种称为人。我知道这里面有语法错误或是逻辑错误,但不知道是错在他们是人,还是不是人。

    我喃喃道:“灵魂。”

    你笃定地说:“对,就是灵魂。他们的灵魂现在不在他们身体上,他们进去之前把灵魂脱下来,出来的时候再穿上。”

    我看着你惟妙惟肖的模仿,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却引得你的愤怒。你说:“这周围肯定有放置灵魂的地方,就在这附近。来,跟我一起,去找。”

    【大川】

    九岁的时候,我想当个冒险家,就是那种不怕黑不怕暗能战胜邪恶保护公主的超级英雄。事实上,我认为除了我缺少一件傲人的披风,你缺少一顶至高无上的皇冠,其他的一切都堪称完美。而我这段征程的开始,就是胡同口的“江湖酒吧”。

    大人们对江湖酒吧的事一概回避,并总是提醒我们远离它。奶奶说,那里面有脏东西,我反驳道:“我明明看到很多人走进去走出来啊。”奶奶说,人走进那里面之后就不是人了。

    人为什么会变成非人类呢?那时我常常去天主教堂旁边玩,在人们做礼拜时我听到了“灵魂”二字,对这个神圣的谜一样的词语产生了无限联想。

    你发现了一块松动的砖,我们看到了砖墙内那个虚无的世界,并企图去寻找他们的灵魂,却以失败告终。

    于是,我们偷偷去天主教堂找到神父,试图寻找“灵魂”的正确解读。神父笑着摸摸我的脑袋,说:“你们每个周日都来,认认真真地听,不过多久你们就会明白的。”

    你乖巧地点头,跟你一比,我就是一个虎头虎脑的臭小子。在教堂里的你,和在学校里的你一样认真,你甚至会拿着小本子记录些什么。而我除了打瞌睡,看你,看教堂的彩色玻璃之外,对教父催眠曲似的声音自动屏蔽。直到现在,我都记得教堂顶有一块大的彩色玻璃,玻璃被分为六块,颜色不一,中间悬挂着一盏水晶灯,比万花筒还要美。你曾说童话故事里的宫殿就是这个样子,我也开始幻想身为王子的自己会在这里娶到我的公主。而且,我还一直认为,那个公主,会是你。

    【阮晓】

    在《左耳》里小耳朵问黎吧啦:“什么是好孩子?什么是坏孩子?”

    我到底是好孩子,还是坏孩子呢?

    从小到大,我都试图将自己变得完美,我对知识孜孜不倦地追求,毅然选择与灯红酒绿的嘈杂世界隔离。而我却偏偏对酒吧格外好奇。这种好奇随着年龄的增长逐渐变得强烈。那年,你告诉我说,灵魂就如同衣服一样贴附在我们的身体上,我便开始大胆地揣测酒吧里的故事。在我的幻想中,它不是天堂与地狱,也不是人间,那它算不算另一种“桃源”呢?

    十二岁时我考上了市里的重点中学,你因为偏科考取了另一所一级中学。我的父亲在学校附近买了一套房子,是楼房。墙面干净整齐,没有一块松动的砖让我去感触另一个神秘的世界。

    新的家里安装了连接网络的电脑,我才发现电脑里除了“扫雷”“幻灯片”还有更多丰富的东西。我在搜索引擎上输入了“灵魂”二字:灵魂是由蛋白质、DNA、RNA等生命大分子构成的生物体所产生的各种层次的一切生命现象,它依生命大分子、细胞、组织、器官以及生物体本身新陈代谢存在而存在。我急于去给你分享,探讨这些看不懂的专业术语,但还没有等到这个机会,我就在生物课上独自接触到了干瘪的概念,理解了这其中的奥秘。

    于我而言,对于酒吧的追求成为了我少年时间里一根线索,线索的开端拴着你我不成文的约定,最终却成为了一场无疾而终的追寻。

    老实说,初中这两年,我过得并不快乐。我有着班级第一的头衔,内心却越来越向往那个砖瓦内的黑暗世界。我记得那些女人踩着小皮靴,红唇叼着香烟,有着病态般的美,她们大步流星地走进酒吧——那个我都不敢靠近的地方,这种颓废令我着迷。我在网络上搜索酒吧,理解了“毒品”等各种极端血腥暴力的词汇,将搜索记录删除后,我躺在床上,有种深深的负罪感和快感。我想,如果我没有搬家,我极有可能会偷偷跑进江湖酒吧里,与你一同畅饮。

    初二的暑假,我回去了一次。路过你家的时候,我透过虚掩的大门,看到了你正在压水井。“大川儿!”我向门内大喊,你抬起头,急急忙忙地跑出来,还踢翻了水桶,显得笨拙可爱。

    我笑着打趣道:“你是不是学习太投入,都忘了我这个老朋友啦?”

    “我好久都没好好学习了,最近迷上了网络游戏,为了去赚零花钱跑到江湖酒吧打杂。”说罢,你带我进屋坐,稍等片刻后从抽屉里翻找到一个小纸条,上面写着“灵魂”的定义,与我记下来的丝毫不差。

    “这是我在网上搜到的,看不懂,嘿嘿。”

    “这就是初中生物的内容。你还真是什么都没学啊。”我开始重新审视你。

    后来,我不止一次地想象过你坐在网吧里查询“灵魂”定义时那肃穆的表情,呈现出一个不羁少年难有的温柔与沉稳。那时的你肯定活在另一个时空里,那是最好的你,也是最坏的你。

    【大川】

    我十四岁第一次进酒吧,对我而言,已经算晚了。酒吧当时正好缺人手,老板看我挺机灵的,便给了我工作的机会,并支付给我相应的报酬。当时的我惊讶地发现这个深不可测的江湖酒吧实际上并不是个传说,不就是暧昧气息颇浓的地方吗?舞曲依然是那几首,陈旧的七彩灯光照耀在人们的脸上,空间里充斥着酒杯的碰撞和失控的豪笑。

    当然,后来阿绿被警察抓走时,我才知道包厢里一直有吸毒活动,幸好那时我已经离开了酒吧,不然也会受到牵连。这是后话了。

    我迷恋于网络游戏,经常出入网吧。我不懂为什么会有人把网吧看做江湖,网吧的人们是独立的,每个人都痴迷在自己的世界里,除了处在同一个封闭的环境里,吸着彼此的二手烟之外,没有任何的联系与沟通。而酒吧,是个整体。人与人有目光的接触,身体的接触,隔着空气与衣料,都会体会到他人心中的火焰。酒精带给人快感与勇气,眼神交织着,男人的,女人的,暧昧的,不懈的……

    我开始意识到,酒吧里的人是有灵魂的,只不过是扭曲的灵魂而已。我也一样。

    那时候,你告诉我不要这样颓废下去,这些话我都听在心里。可是,当我准备继续面对课本的时候,父亲在东北出了工伤,却得不到相应的赔偿措施。我将自己的所有积蓄给了母亲,一路下来家里负债累累,我也懒得去学习那些诗词歌赋、理论科学,于是干脆退了学,上了职业学校。

    我没有辞掉酒吧的工作。城市存在于时间的长轴中,成为一个虚拟的存在。生活充满变奏,先是外壳被剥落,接着城市内部开始腐化。而江湖酒吧,就是城市的溃烂之处。我有着溃烂了的人生,只有在那里,才会找到自己的归宿。

    【阮晓】

    一直以来,大人们都用“乖”字来形容我,后来“乖”字变成了“单纯”二字,也不过是放大了的“乖”字而已。没有人知道我内心深处有一处溃烂,已经腐烂发臭,除了你。

    我将你的手机号记了下来,却再也没有时间找你聊天。我按照预设好的轨迹进入了重点高中的实验班,母亲说高中是最为关键的三年,更要严格要求自己。

    有天晚上放学回家,一个男同学告诉我说:“其实我一直觉得你挺好的。”他走在我的身旁,青春的热血把寒风都染上了温度。我笑了笑,回答:“谢谢你啊。我还有事,再见。”他说:“那……再见。”

    其实我也曾想象过恋爱的感觉。我的身边会有另一个人的陪伴,他的呼吸、他的声音我都再熟悉不过,我的CD唱机旁边会有他喜爱的音碟,我的手机里会频繁地出现他的来电,我喜欢裹的羊毛毯子上会有他的气味,是薄荷香吗,还是柠檬香?我可以和他同饮一杯红酒,和他一起跑步打球,他会因为我的耍赖而生气,会看着我气喘吁吁的样子,说:“你不运动都变胖了!”我们会在一个恬静的午后,风在林梢鸟在叫,他哼着他喜欢的音乐,我读着徐志摩的诗集,我们就这样静静的,就十分美好。

    那个梦里的他,是你,又不是你。

    你的十七岁有花季有雨季,有鸟语花香也有冰冷肃杀。而我的十七岁除了一张张卷子之外,唯一可以当做故事来讲的,就是那次没有成功的宿醉。

    父母习惯于把我的人生发展当做他们感情的维系。周末那天他们吵架吵凶了,我便冲出了家门。坐上公交车,我带着满脸的泪痕看傍晚的城市,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离幸福近了还是远了。从恍惚中清醒过来时,公交车行驶到了江湖酒吧,我便下了车。

    我拨通了你的手机,告诉你我在江湖酒吧。你说好,马上就来。

    我在胡同里不知道走了多少个来回,你依旧没有来,我便自己离开了。

    回家的路上我在美发店烫了一次性的头发。我看着镜子里自己:头发披散开来遮住脸庞,嘴唇干裂,面色惨白,与时尚和叛逆都格格不入。刹那间,我所有的焦躁都熄灭了,心情奇迹般安定下来。

    一切之前听不进去的大道理突然变得极具说服力,十几岁的我,必须要像个苦行僧一样修炼坚忍。

    “你要知道自己想要什么,适合什么,该做什么。”

    【大川】

    上职高的时候,我遇见了阿绿,是个蹦蹦跳跳的姑娘,比你活泼,比我年龄要小。她喜欢我,总是会邀请我吃她亲手做的蛋饼。蛋饼总是被她切成薄薄的星星形状,在热气中涌动,好像一片不甘心的星空。

    她知道我心里有个人,知道我溃烂的内心还有一小块柔软光滑的地方,留给了我最美年华中那个最美的姑娘。

    很长时间后,她终于向我吐露了心声。我在她满怀期待的目光下不知所措,她的眸子里慢慢溢出泪水,她说:“大川,她的一生都在优渥中寻找着愁绪,而我们,却只能在愁绪中追寻着优渥的可能。”

    于是,我们就在一起了。我们一起去过很多次江湖酒吧,在嘈杂中热吻缠绵,理所当然地迅速地往可以预见的结果发展。

    职高里的人都是疯子,拼了命地想要去拥抱金钱。我在职高里凭着不低的智商不断地刷着优越感,拿到了东北一公司的聘用通知。那时,我才辞去了酒吧的工作,我想给这几年的破烂人生一个收尾,但发现,有些东西结束不了,例如阿绿。

    我离开去东北的两个月前,她告诉我说她怀孕了。眼神里都是无助,她说她父母知道了会打断她的腿。我们一起去非法的小诊所打掉了我们的孩子,她苍白的嘴唇一张一合发不出声音,可是我明白,她一直在说的那三个字是“对不起”。那天,也是你给我打电话哭得泣不成声的那天,一切情感都如同猛兽般撕扯着我的身体。我知道,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对不起,阿绿,对不起,晓儿。

    坐火车离开之前,我告诉她我要走了,分手吧。沉默了很久,她说:“林川,你他妈就没有爱过我。”

    那天晚上,她去酒吧买醉,参与了吸毒活动。我不知道那是她第几次吸毒,也许是第一次吧。那时候,我才意识到,我可能真得没有对她体贴过,爱过。这次回家乡,我去了戒毒所,只是送了一部分钱和营养品,没有见她。

    我时常会想起,我究竟是贯穿了生命中的形形色色,经历了生活的不堪与落魄。我时常会梦见,在天主教堂里,我从瞌睡中醒来,望着身旁的女孩问:“你有没有想过嫁给我?”女孩微笑着抬起脸来,是你,又不是你。

    江湖酒吧因为那次事故,被查封倒闭了。新的江湖酒吧还是在这个四合院里,只不过偏向于文艺与小资。一楼比较热闹,二楼非常安静。我合计了一下时间,觉得你最近应该比较闲暇,不知道这些年你到底去没去过酒吧,就邀请你来叙叙旧。

    【阮晓】

    我的年少时光里出现过各种形形色色的人,你们让我学会接受,学会拒绝,学会放肆,学会克制,你们带领我发现了一个又一个新世界,让我变成了今天的阮晓。

    所谓的我们的青春故事,大概就是有着胡琴伴奏的舞台剧吧。胡琴咿咿呀呀地拉着,在灯光下,拉过来又拉过去,说不尽的故事,却难有圆满的收场。

    我曾经固执地认为自己有叛逆的勇气,实际上只是享受在想象中放纵自己的过程。酒吧之所以成为我人生中重重的一笔,不过是因为它关乎于你,关乎于成长中的宣泄。

    我也曾经执着地认为自己对你有种说不清的执念,然而现在才慢慢发现,我对你的感情不过是汀上萋萋的芳芷,经不起践踏蹂躏。正如纳兰所说:“瘦骨不禁秋,总成愁。”

    但不论岁月如何蹉跎,你们在我心目中永远都是最美好的模样。雨季不再来而此刻过去的刚好。

    【尾声】

    江湖为你保留,四合院还在,音乐还在,坐在周围的都是朋友。

    烛光摇曳,陈年的木椅,鲜活的面孔来自世界各地,他们用自己的语言在宣泄,在表达。

    这个江湖无处不在,它属于每一颗动荡的灵魂,每一颗孤独的心。

    泪水掀起庭院,欢乐附于星雨,我在我的江湖苏醒或醉去。

    阮晓摇晃着杯子,看薄荷叶与冰块一起打转。她感觉到自己的嗓子里像有火一样干燥炽热,于是将剩下的液体一饮而尽。

    “生日快乐。希望你未来的人生能够诸多顺利。”大川面带着成熟的微笑。

    “你这样说,听起来就像是我的长辈。”

    大川哑然失笑,说:“我就是比你大一岁啊。我看这地方挺好,没有那么乱,以后你可以常来玩玩,放松放松。”

    阮晓摇摇头:“不准备再来了。“

    大川有些疑惑地问:“为什么?”

    “因为,对我而言,酒吧里只有酒了。另外,你没有比我大一岁,你仅仅比我大了九个月零二十二天。”

    十八岁,生日快乐,祝我快乐。

    而对于成长后的我而言,酒吧里只有酒了。从此,它再也不是江湖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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